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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恋歌 | 只有心灵自由的人,才会心无挂碍

作者:唐小兵。湖南衡阳人,历史学博士,哈佛燕京访问学者,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研究领域主要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史、左翼文化与中国革命、回忆录、口述史与20世纪中国等,著有《现代中国的公共舆论》《十字街头的知识人》《与民国相遇》《书架上的近代中国》等。

通往海湾的山林里,有一条错落而粗糙的山道。没有经过太多的整修,看起来仿佛仅仅是路人踩踏而成的天然的路途。路途的两边是光影斑驳的树林,一些在生硬的冬天依然青绿,昂扬着内在的生命激情,而另一些则已然崩溃,空心,灰黑,甚至倚靠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缓慢而抑郁地在时间的温床腐烂,回归到自然的腹地深处。在这样的冬春之际独自穿越山林,略显湿润而清寒的空气,树林里疏落迷离的阳光,地面上不时探头探脑纵身越过的松鼠,以及不远处传来的低沉的海浪声,这一切都会消除独处的孤单。这时候,就会发觉,自己与自我待在一起的反求诸己的内在宁静。
这短短的一段通往大海的路途,我却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我漫步在海滩边,踩踏在或干燥或湿滑的鹅卵石上,任凭海风忽忽悠悠地吹来,又弥散在洁净的空气之中。海滩边随意地搁置着一些衰朽或正在溃败的木头。海的对面是蜿蜒的群山,高低错落,起伏不平,以黛青为主,时有青灰,更远处的山峦则覆盖着皑皑白雪。群山仿佛巨大的臂膀,将波涛浩淼的大海的一角收服在这样的一个精致角落里,让她安静地在树林与山脉的环绕里,像一个赤子那样天真地打量这个世界,打量自己,打量在海滩上偶尔路过的寻路者的心灵。


我喜欢静静地坐在海边的原木上,任凭这个世界完全退出我的视野。在永恒的自然世界面前,人的一生短暂得仿佛稍纵即逝的朝露,而人却试图抓住太多的存在,以致总是忽略了对内心的反观。海充满力量的美感,也展现着形式的质感,而这一切并非借助整齐划一的单调形成。大海的每一朵细小的浪花,在太阳的光泽下,兀自飞翔,它既是独一无二的,又是融合在大海的整体之中。而当这些细碎而柔软的浪花,在风力与引力的作用下,跌跌荡荡地、一波接一波地涌向海岸线时,它们是如此地欢愉,又是如此地哀愁。明明知道这一切的努力没有结果,再凶猛的海浪也无法超越那片低矮的山林,再整齐的波涛也难免最终一搏后的崩溃与虚无,可是这种种结局,怎能阻挡浪花对海岸的依恋与想象。在一次次的翻卷、奔腾与袭击之后的撤退之中,海浪与海岸似乎在默契地玩耍着质朴的游戏。任何简单的事物都隐含着不可言说的秘密。而人最苦恼的地方在于,在最终的命运到来之前,他是无法预知生命的总体性进程的,如果他真能预测命运,那没有秘密的人生却又像填字游戏一样无聊至极!人只能徒劳地在人世间的灵山之路独自行走,尽管有阳光与阴影的交错,尽管有心声与天籁的交响,可仍旧很难感受得到如同一枚在树林深处腐朽的树叶的坦然。


海子曾经在诗歌里写道,远方的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在群山的后面,有着我所不知的人生在上演,在大海的深处,同样有着我所不解的另一个世界在运行。其实,无知而空白的人在面对世界的复杂时,似乎更不容易丧失自性,而直觉地察知到作为初始与终极合一的混沌美的风貌。如果纷繁的世界与操劳的人生,只是让自己从根本上遗忘掉内心的存在,那么人的追逐与努力必然导致更软弱与空洞的心灵。大海无言,身心俱安。六祖慧能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此时此刻,空诸所有,实诸所无,方能洗却俗谛,空心向海。面朝大海的单纯与明净,方可映照出黑暗的心灵。在匆匆的人世间,人习惯了张望与收罗,而这一切是因为对人生的迷恋,与对人死的恐慌。这固然可能导致对生的珍惜,却更多地导向对欲的执迷。声色犬马,功名利禄,悲欢离合,人世间的一切似乎总在重演《红楼梦》的空幻故事。人再超脱,即便在忘川,也终究无法忘情。情之于人生,羁绊,缠绕,挂牵,交织,以种种之情态夯实人生之基底,却也可能掏空人心之根基。若人生在世,为情所困,无论此情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可能导致素心蒙尘,终日在战战兢兢之中如履薄冰。人生之偶然,诚如海浪之喷涌,穿插奔突,不可胜数。若茫茫荡荡度日,似乎获致了日常生命之意义感,以此自欺欺人固然冠冕堂皇。可若在阒寂无人的海边,在白云蓝天之下,静静地回想人的一生,追忆那些逝者如斯的岁月,却难以心安理得。


人就命定地处于这样一种吊诡之中。当他面对大海的波澜壮阔时,他只能感受到人生的浅薄与生命的虚弱,他会发现人类的历史,只是一部人在宽容的自然面前,不断地折腾与呐喊来证明自己的主体意识的历史,而这样的历史被不断地改写与涂抹,甚至显得晦暗难辨。在大海或者说自然的面前,有着漫长进化史的人类仍旧像一个撒娇的孩子,他的天真弥漫着一股野蛮的活力,在人与自然之间来回游荡与往返。永不衰竭的激情,标志着人对给定的命运的悲剧性反抗,而自以为是的理性,却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海边,遭受到来自大海之心的根本怀疑。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类总是喜欢把自我装扮成复调的存在,来证明人性的复杂与人生的可能,从而可以不再黯然地矗立在深邃的大海之边际,羞愧于内在的贫瘠。当他在滚滚红尘烟雾弥漫的世界闪转腾挪时,他最终的期盼,是当这一切都尘埃落定时,回归自然之前弥留的自我,可以颤颤巍巍地来到少年时代许诺的海边,斩获总是沉默寡言的大海之神的粲然一笑。为了这个轻得几乎可以忽略其面容的微笑,人在这个艰辛的尘世得跋涉多么漫长的时间。悟迷之间,豁然开朗。天悬地隔,虚室生白。大彻大悟,未必不会导致生命如复燃之死灰,执迷不悟,未必不会成就人生如燃烧之激情。

最爱在海边,看日落一幕。海的斜对面是伸向更广阔的海面的衔接带,而太阳总是选择在这样一个充满神启意味的空间徐徐落幕。那放肆的晚霞,仿若熊熊烈焰在西边的天空翻卷。海天相接处,灌注着金黄的底色,那是怎样的一种雄伟离奇的辉煌壮丽啊。当夕阳在这个庄严肃穆的背景里,慢慢地褪去其尖锐的色泽,而彰显出柔和而烂漫的面容,并恋恋不舍地观望着它所热爱的尘世渐渐陷落时,你会觉察到怎样的一种千古不易之柔情!这就几乎是人生谢幕的自然彩排,而达到这样的顺其自然而从心所欲并全身而退的境界,得需要我们在悲欢离合的人间经历多少情事方可领悟。就此而言,彻悟应该建筑在丰富的人生之上,人可以不生活得最好,可他应该尽力去生活和感受得最多。如此,他才可能在短短的一生遍尝人间百味,开拓出心灵的通道,积聚灵魂的精气。当他在垂暮之年,遭遇必然性的侵蚀而如风中之烛的时候,他才会坦然面对,历经磨砺的心胸早已鼓荡起浩然之气,欢天喜地进入自然的洞穴,酣然长眠。
正当我独自徜徉在海边,神游八极,思绪万千之际,一只有着青灰色脖子的海鸟进入我的视野。它本来在空中独自飞翔,突然似乎厌倦了空空荡荡的天空,而一个俯冲,极其优雅地停泊在不远处的海面,收蓄着羽翼,伸展着头颅,仿佛在层层叠叠的浪涛上荡秋千一样顽皮。在浩茫而幽蓝的海面上,这只海鸟仿佛沧海一粟,微乎其微到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可从它那在海水里嬉戏的动作来看,分明不曾感到自身的渺茫与孤单,而似乎是大海不可或缺的“海的女儿”。《庄子·秋水》里的“井底之蛙”河伯,到了大海边,被海神北海若这样开导:“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经验的局限可能限制人的想象力与视野,对于河伯而言,登临大海无异于从“作茧自缚”里超脱出来,而感知到自身的鄙陋。这种清醒的自我理解是导致人逐渐消融自恋的牢笼必要的前提。自恋已经成为这个诸神时代最具有正当性的意识形态。若崇尚逍遥任意东西的庄子再世在此,他很可能会借惠子之口,问我一个类似于濠梁之会上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问题。此时,那只海鸟突然一个猛子潜入海面以下,猝不及防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了好一会,才看见它从另外一个海角自在地探出湿淋淋的头来,仿佛在向着痴傻的陷入迷思的人类憨笑。人与这世界又何尝不是在玩着这样一个游戏呢?也许,只有心灵自由的人,才会心无挂碍,来去自如地投身到这亘古的游戏之中,探知到人性的精微与人心的浩瀚。

留学生与

现代中国的精英文化

10月14日周五 19:00

分享嘉宾

唐小兵,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朱丽丽,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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