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我父亲那一辈人，受了辩证法的毒害。用辩证法的观点看，一切东西有裨益，就一定有流毒。那么，辩证法自身也有流毒。流毒就是，不管碰见什么事，总想到矛盾和对立，总要斗争。我老爸和那个时代过来的很多人一样，喜欢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上小学，流行的作文大全中经常出现一句很搞笑的话：同病魔作斗争。这句话从作文书上流行到很多小朋友的作文里。比方说，李小胖作文里写到“我的外婆正在十分顽强地同病魔作斗争”，我们基本上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意思就是，李小胖的姥姥得了癌症，或者别的什么绝症，总之病得不轻，甚至到了晚期。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奶奶也得了癌症，和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我父亲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阴沉可怕。我年幼不懂事，在门口和别家小孩玩，不经意提起，被父亲听到，痛斥了我一顿，让我别瞎说。当时，我们全家老老小小都知道这件事，唯独瞒着奶奶。
恰巧有次，语文课上要写作文，是给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的一封信。我就写给我的奶奶，主旨是愿她早日康复。当然，奶奶看不到，她不怎么识字，又整天躺在病床上。那封信只有语文老师看到。老师在信上加了一句，“奶奶，希望你能顽强地同病魔作斗争，战胜病魔。”
本子发下来，我看到这句话，内心一阵厌恶，就用涂改液把那句话狠狠地涂掉了。我觉得它像一句很不吉利的谶言，又带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矫情。我奶奶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又做了化疗，后来癌细胞扩散，每天数十次剧痛发作，把杜冷丁和安定配在一起注射，也只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缓解痛苦。剧痛发作时，整个人翻滚在床上哀呻，痛不欲生的惨号，让我父亲和姑姑们心如锥扎。
我因此明白，人是根本没有办法和病魔作斗争的。所谓顽强地对抗病魔，说得太轻巧，太矫情，其实是无比煎熬地被疼痛折磨。时至今日，我一点都没改变当初的看法。那些曾经在小学作文本上“同病魔顽强斗争”的老人家们，无一例外地作古了。而活得很好的老头老太太们，都是从来没有和病魔斗争过，才得以这么长寿。
其实，并没有病魔这个东西。这是一大玄机，牵扯到你对世界如何理解和看待。
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黑暗，也没有寒冷。所谓黑暗，只是光亮的不在场；所谓寒冷，只是热量的不在场。古人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宋代搞理学那些人，就明明白白地指出，阴和阳不是两样东西，只是一样，叫做气，或消或长。长，就成阳；消，就成阴。
顺着这个思路看，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所谓病魔，只是健康的不在场。如果要想彻底底铲除病魔，除非身体不存在。所以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
因为这个原因，古人对待疾病的态度，是像护养小孩一样护着自己的身体，而不是去斗它。古人说“养病”、“养疴”，就是要像哄小孩一样，让它变乖，不来给自己找麻烦。你看孔子对待疾病的态度：“子之所慎，斋、战、疾。”他是把疾病看作和斋戒、战争一样慎重的事。
如果说“同病魔作斗争”真的有可能，其实是去呵护自己的身体，让健康永远在场。但永远的在场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逃脱出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一旦明白了这一层，更重大的觉悟就有可能开启。唯有在病痛的时候深切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无助，才更容易痛彻地想明白这层道理：应尽力呵护每一寸好时光，在有限的光阴里，尽可能去创造，去给予。
《汉乐府》云：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晖。
每天早上，在我家附近的公园里，迎着第一缕阳光，有很多人在晨跑。男女老幼都有。这种风景总是让我生起很美好的想法，觉得天地间有蓬勃生机，无尽希望。万物正在长养，煦日正将浩瀚的光辉播洒向山河大地，和风又把它吹成无限生意，郁勃恣肆地萌发。
这让我发觉，人类固然渺小，却存在着伟大的可能性。人类虽然没有力量和生老病死相对抗，却有可能超越之。超越的方式就是：珍重片刻之安好，铺满世界以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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