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风故事
1
爷爷离开我三十几年了。我时常想起他,一个普通农村老人的普通故事。
爷爷是一家之主,一家老少二十几口,多能欢喜和睦,实乃不易。小的们有时爱较真儿,大人们却很少争高下。爷爷总说,要过平安日子,无非就是好吃的、好穿的多让着点,脏活累活多干点。
爷爷会打理。上世纪60年代,我家已近小康了。家里四合院周围有十几棵高大槐树,春天来时,挂满雪白槐花儿,好看好闻,令人心旷神怡。微风吹拂,整个人似被甜味儿包裹。掐一朵嚼在嘴中,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很小时候我就爱围着爷爷转。农闲时节,一早一晚,于四合院阴凉下、槐香里,泡一壶茉莉花茶,爷爷坐着小板凳儿,大黄狗趴在他一侧,我雀跃在他周围。爷爷一手摇蒲扇,一手捋胡子,给我讲他的奋斗史。
2
爷爷年轻时,家境贫寒,尤其担心爹娘与他受委屈,便励志改变命运。听算卦的说要摆脱贫穷必须起三百六十五个五更。
我问什么叫起五更?
不等天亮就起床。
看爷爷平静,我心里发虚。早起,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爷爷说,天刚蒙蒙亮一百八十斤的大葱从县城挑回来,不等晌午就卖完。一干就是三年!
每当回忆爷爷,我都不禁摸一摸自己肩头,我能像他一样吃苦、担当吗?他肩上铜钱大小的痦子原来是挑重担、受大累磨出来的。小时趴在他背上问起痦子,他常满面笑容,说是创业痦、改变痦和发家痦。现在想来,爷爷不单有痦,也有悟。爷爷之悟,是志气,是行动,是毅力。因为爷爷之痦,才让家境好转,家人幸福。
3
我十八岁当兵离开家,至今没有归乡。在外面闯荡的这些年,每遇坎坷风雨,便想起爷爷的理论:实在干活有出息,偷奸耍滑事无成。
爷爷没上过学堂,可打得一手好算盘,应是年轻时卖大葱练出来的。上了年纪以后他也时常拿出跟随他多年的大算盘拨弄,一有机会就在我面前炫耀,还背口诀给我听:“一下五去四, 一去九进一, 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我便把大算盘翻过来,坐在上面当轮滑玩。爷爷立刻制止,说算盘是不能翻个儿的,买卖人最忌讳把算盘翻过来。如同渔家不能说“翻”,过年不能说“死”,坐飞机不能说丧气的话一样。
4
爷爷有习惯:
爱在墙上钉上一个小木橛儿或钉子,上边缠上一圈一圈的铁丝。无论是在家里、田间、地头还是马路上,只要看到铁丝,不管长短粗细,他都宝贝似的捡回,然后锤打拉直,分别绕成一个小圈,挂在橛子上。他常说,这些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能用上,用的时候找不着该着急了。其实,有的铁丝都让我悄悄地拿走做了弹弓还有玩具砸炮枪了。
家里有规矩:
不许用带字的纸当手纸。一次我随手从书上撕了两页纸要去上厕所,爷爷看见了,大声喝止。我吓一跳。他说这字都是圣人留下的,怎么能拿着去上茅房!
我很多年不理解,一个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筐的人,为何对书本如此情有独钟?长大后才明白,那是爷爷对文化的渴望,他将渴望厚寄于儿孙,沿袭于后代。
一个没文化的人未必是没知识的。爷爷在家里对礼貌、宽容、习惯,甚至教养的要求,超过如今很多硕士、博士以及教授的文化家庭。以至于,作为后代的我们得到一些所谓文明的传袭。
5
爷爷惜福、惜食。他吃饭专注,津津有味,总是感恩,感恩丰收,感恩上苍恩赐。我们碗里总爱剩下一点儿粥或米,爷爷便如同警察,一个米粒儿没吃净绝不让离开饭桌。有次,我见他将我们掉在桌上的米粒和窝头渣用手轻轻地捏起来放到嘴里。
每当家里开饭时,他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不论奶奶做了什么饭,他从不挑剔。我们兄妹几个有时吃饭时爱嘻嘻哈哈,爷爷便收起慈祥,换上严肃:吃饭、睡觉别讲话!
吃饭时是要听爷爷教导的,什么“席上的肉虽多,但吃的量不能超过主食的量”,“一日三餐,时间不能乱”,“酒可以喝一点,但一定不能醉”等等。
长大后才发现爷爷的理论竟然都跟《论语·乡党》里的句子一样,如“食不语,寝不言”,“不时,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
于是,愈发怀念没文化有知识的爷爷。
*选自《中国家风》——《我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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