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有关古代封开的诗词，固然有诸多名人、大家之作，令人惊喜，但不得不说的还有封开岭南第一状元莫宣卿的诗。莫宣卿（834-868年），字仲节，号片玉。谥孝肃，岭南八大才子之一。莫诗在《全唐诗》里仅有三首半，可民间传留有三十首之多，自然不少是后人冠莫之作。对莫诗的认识，可顺着其生平轨迹，阅读其各时期的诗作，从中尽可能地窥其全貌。
一、我本南山凤
唐文宗大和八年(公元834午)农历八月十七日，莫宣卿出生在岭南封州一个风景秀丽的蕨村。(另有一说他生在河儿口的西村。据明方尚祖编撰的《封川县志·高第传》记载为准，且蕨村背后有南山，正好应了莫宣卿诗“我本南山凤”之句，更为可信)。生父莫让仁早逝，他是个遗腹子。母亲姓梁，因家境贫寒，孩子孤苦无依，带着孩子改嫁给开建籍人士莫及芝。及芝富有，是个忠厚长者，对莫宣卿也比较好，让他跟两个异母哥哥去读书。少年莫宣卿表现出异常的天赋，闻言即悟。手不释卷，过目成诵，七岁就能吟诗。有一次与众儿童玩耍，莫宣卿受到欺负和讥笑，愤而在沙中题诗：
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
英俊天下有，谁能佐圣君?
（这首五绝前一句载《全唐诗》、后两句载《开建县志》）诗出，众乡亲惊叹不已，传颂乡里，称为神童。莫宣卿童年的经历，形成他倔强和孤傲的性格，推动他发奋读书，自强不息。
二、读破万卷书
莫宣卿年稍长，就读于梁明甫先生门下，得名师指导，勤奋学习，才思大进。民间流存着莫入学后写的一首自题诗：
少年立志早登科，世上文章奈我何？
赋读五经犹恨少，诗吟万卷未为多。
江湖海阔为池砚，出水高山作墨磨。
愿意借瑗为白纸，将来写尽太平歌。
莫十二岁选秀才，名扬乡里。叔父莫让义帮助他在附近的麒麟山下，搭了一间草棚作书屋，排除干扰，专心攻读。他有一首《答问读书居》（全唐诗），记叙这一段学习生活：
书屋倚麒麟，不同牛马路。床头万卷书，溪上五龙渡。
井汲洌寒泉，桂花香玉露。茅檐无外物，只见青云护。
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中文系博士生导师陈永正，解释此诗，甚为详当，摘引如下：
“麒麟”，山名。诗中用此语意相关，亦暗示着诗人的大志。麒和麟为古人心目中的“仁兽”，象征祥瑞，也比喻才能杰出的人。诗人亦隐然以麒麟自况，他下决心，走的再不是一般的“牛马路”了。他要读尽床头的万卷诗书，驾五龙而凌云直上。“井汲”句，用《易·井》语“井洌寒泉食”，洁也，居中得正，体刚不挠，不食不义，中正高洁，故“井洌寒泉，然后乃食也”。诗中以井泉比喻自己的高洁，希望得遇圣明之主，能看到其“寒洌”的美德。“桂花”句，直书自己的怀抱，《晋书·邪诜传》载，诜自谓“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支，昆山之片玉”。莫诗以景喻情，表明对科举及第的渴望。末句点出“青云”二字，为全诗之结穴。在简陋的草棚书屋中苦读，莫宣卿已奠定远大的志向，即登科及第。
三、赋得中状元
莫宣卿学业有成，“试于有司”，于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由地方政府送到京师，参加殿试。“对扬清问，首魁天下”，考取制科第一名，也就是中了状元。时莫宣卿年仅十七周岁，是岭南第一个状元，也恐怕是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了。据阮元《广东通志·选举表》所列历代进士名单，莫宣卿之前广东有进士十九人，无状元。其中佼佼者张九龄中进士第二；又据《广西通志·选举表》广西第一个状元是唐僖宗乾宁二年（公元895年）临桂人赵观文，在莫宣卿之后44年才高中，故莫宣卿亦两广第一个状元。以中国之大，中状元确实不容易，历史上两广只有状元18人。古代岭南文化比中原相对落后，唐武宗还规定岭南每科所选进士，不得超过7人，机会比中原各州少一半以上。在基础相对落后和朝廷歧视的情况下，莫宣卿能脱颖而出，就更不寻常了。这是他苦学成才的结果。莫宣卿中状元时，唐宣宗李忱十分器重这位南方才子，赐宴并赐诗：“南方远地产奇才，突破天荒出草莱。神鲤跳翻三尺浪，皇都惊震一声雷”。
莫宣卿也有一首《及第自咏》（见<全唐诗>）：
羽翼高飞到碧霄，鹏程万里岂知遥。
才吞王母千年药，便夺龙头第一标。
脚下云霞随地起，眼前尘土霎时消。
万金书寄南飞雁，三级天门已一跳。
此诗抒发他状元高中后的情怀和抱负，以及切盼鸿雁传书，让慈母共享他的快乐之情。在被视为南蛮的落后地方，一个少年一举压倒全国众多的才子，自然轰动一时了。新科状元莫宣卿在长安游金街时，同科进士柳珪有诗纪盛：“笔阵才交玉陛前，一声雷震便升天。榜中姓氏当头列，笈里文章许世传。红杏殿中呈绣服，绿杨堤畔拂金鞭。九衢难怪人空巷，才子风流正少年”。可见当年长安人倾城地涌上街头万人空巷，争睹年轻的新科状元的热烈情景宛在眼前。
然而，莫宣卿参加殿试，究竟凭什么获得首魁？原来他是在考试中写了一首“试帖诗”《赋得水怀珠》（见<全唐诗>）诗而高中状元的。
“赋得”是因诗题取古人成句，于题前冠以赋得，也就是科举时代的命题作文。莫宣卿在试场中所作，诗为应景切题颂恩，难免陷落俗套。但就诗而言，此诗写得非常真切优美，是试帖诗中难能可贵的力作，也应是莫诗最好的一首：
《赋得水怀珠》
长川含媚色，波底孕灵珠。素魄生蓣末，圆规照水隅。
沦涟冰彩动，荡漾瑞光铺。迥夜星同贯，清秋岸不枯。
江妃思在掌，海客亦忘躯。合浦当还日，恩威信已敷。
这是一首五言六韵排律诗。
这首诗译作白话文：长长的江河饱含悦人的神采，粼粼的波光底下孕育着有灵性的宝珠。月光如同滋长在蓣薯的叶尖之上，圆圆的月亮照亮了水中的每一个角落。微波中宝珠的晶莹色彩在摇动，如同洒满了吉祥之光在水中荡漾。遥远的夜空中犹如一体的星光闪闪，深秋树叶可能枯了，但江岸的河水却没有枯竭。思慕着与江妃神女携手同游，浪迹四海的人也会忘情舍身。合浦珠还之日，百姓复而安居乐业，就是皇上的恩、威、仁、义、信施予之时。
此诗十分巧妙，最出彩的是运用了“合浦珠还”的典故来切“水怀珠”的主题，并以此歌颂皇恩。“合浦珠还”见《后汉书·循吏传·孟尝》：“（合浦）郡不产穀实，而海出珠宝，与交阯比境……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採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於交阯郡界。於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於道。尝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踰岁，去珠復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莫宣卿运用此典，还隐含着他的出生之地，似乎也在描写西贺两江之美景。“合浦珠还”之典有两处提及交阯，那交阯又是什么地方呢？
交阯，中国古代地名。初期包括今广东省、广西和今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北部和中部地区。秦朝以后，交阯郡为今越南北部。“交阯”一名在南越时代已有之。公元前111年，汉武帝灭南越国，并在今越南北部地方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实施直接的行政管理；交阯郡治交阯县即位于今越南河内。后来汉武帝在全国设立十三刺史部时，将包括交阯在内的7个郡分为交阯刺史部，东汉初改称为交州。交州一带西到今广西贺州，北连南岭，包括今粤东、粤北、粤中和粤西的一部分。而交州刺史治所就在广信（今封开），据陈乃良《封中史话》：“两汉年间，广信曾为交州刺史治三百年”。到公元210年（汉献帝建安十五年），吴国的孙权任命步骘为交州刺史，率兵抵番禺。217年（建安二十二年），步骘把交州州治从广信东迁番禺。
莫是封川人，应熟悉这段历史，也就是其诗中借古代从交阯、到交州、又到广信（即封开）之脉络，寄寓水怀珠、合浦珠还、皇恩浩荡，润泽吾乡之地，百姓安居乐业、商货流通、一派繁荣。皇上阅此诗，龙颜喜跃，朱笔一挥，状元就非卿莫属了。于莫宣卿而言，他少年凌云壮志，赋与他真切的情感，故乡的山青水秀给他灵感，使他能一气呵成写下了这一传世的优美诗篇。故乡山川灵秀，犹如一幅风景画，郁郁葱葱的麒麟山，川流不息的西江贺之水，长川波底下孕育着的一颗明珠，高中及第成为了岭南第一状元。
四、早朝听残漏
莫宣卿中状元后，任翰林院编修，赐内阁中书学士。唐制翰林学士是科举进士进入政权中枢的一条捷径，也是进士及第后渴望得到的官职。莫宣卿中状元后，能“初典翰林”，看来唐宣宗对他是恩宠有加的。莫随后请旨还乡，本欲迎母亲进京同住，但母亲不习惯北方生活，莫只好自己留京任职。他在京的任职情况，记载一片空白。《封川县志》也只有他这段时间的一首诗作《答学士令狐绹》：
翰苑文章冠百家，玉堂常对紫薇花。
日笼砚井龙蛇动，月照瀛洲桂影斜。
辅国自然熙帝载，格君不用坏黄麻。
丝纶耿耿垂青史，白璧谁能染纤瑕。
莫宣卿的年代，处唐朝中后期。政局动荡不安，权力斗争激烈，翰林在中枢的政治斗争中处微妙地位。令狐绹自大中四年出任宰相，莫于次年中状元。看来令狐绹有意罗致莫宣卿于自己门下，而莫宣卿答诗虽有称颂之意，却表示婉拒。唐代翰林居官不同于大内官员，也不同于朝官，是介乎两者之间，具有宫官和朝官双重身份的特殊官员。当时翰林学士拟诏，称“内制”，用白麻纸书写；而中书舍人拟诏，称“外制”，用黄麻纸书写。“格君不用坏黄麻”，可见宣卿不愿追随令狐绹之意。这一来就堵塞了自己的仕途。莫宣卿虽有报国之志，然而他那种洁身自好和清高独立的性格，使他不能也不愿意适应当时各种权力的角逐和斗争，因而也无法抒展自己的才干，浪迹京师十几年，无甚建树。
莫宣卿这个时期还有过这样一首诗：
《百官乘月早朝听残漏》（见<全唐诗>）
建礼俨朝冠，重门耿夜阑。碧空蟾魄度，清禁漏声残。
候晓车舆合，凌霜剑佩寒。星河犹皎皎，银箭尚珊珊。
杳霭祥光起，霏微瑞气攒。忻逢圣明代，长愿接鹓鸾。
在这首诗里可以看出他居京城期间的感慨与百般无奈，只好早朝听残漏了。
莫同时期的另一首诗《谒张曲江祠》：
明明大节重于唐，太息中书位不长。
有志格君安社稷，无心爱己计存亡。
一轮金鉴千年照，半世良臣万古彰。
林甫当年如未相，定教尧舜在明皇。
在这首诗里，莫宣卿借张九龄的身世和遭遇，不再和等同前朝李林甫此等奸相为伍的愿望，抒发自己难展的抱负。任职十三年以后，莫宣卿深知自己不能适应京师的权力倾轧，不会有所作为，不如到地方上做点实事。于是上表陈情，恳求出任地方官员，以便供养母亲，他希望在地方官任上能出政绩。皇上嘉许莫宣卿的孝道，任命他为台州别驾（刺史副职）。对于莫宣卿申请离京，当朝宰相白敏中是很惋惜的，曾赋诗一首挽留：“锦绣文章锦绣身，长安雷动满城春。九重黄甲终为贵，百镒蒹金未足珍。台阁丝纶应舍旧，经庭保傅可图新。云何一点思亲志，化作岭南戏彩人”。
五、箕裘启后昆
莫宣卿再次回家乡接母亲，不幸未到台州任上便病逝了。唐咸通九年（公元868年），封州刺史李邦昌上奏朝廷为莫宣卿请封。唐懿宗降旨，封莫宣卿为正奏状元，谥孝肃，人祠封州乡贤祠。其家乡赐名文德。其年莫宣卿冥岁三十四，享年约三十岁。
莫宣卿娶妻白氏，生有三个儿子。因得莫之荫蔽，后莫氏一族枝繁叶茂，出不少人才，如号称“莫氏三杰”中与莫宣卿齐列的莫天佑、莫休符,其中莫天佑取进士，莫休符曾任融州刺史，着有《桂林风土记》，后收入《四库全书》传世；还有莫宗尧、莫宗舜也取进士。莫宣卿在封州影响深远，推动了当年的学风。后世封州曾出过七十进士。
莫宣卿的生命太短促了，没有留下什么功业。莫诗传世也太少，但仍可窥见状元的才华，得到后人景仰。唐封州刺史白鸿儒《莫孝肃公诗文集序》称其诗“如真金美玉，不落形迹；如化工造物，不事妆点，而生气宛然也”，称赞宣卿的诗文珍贵，风格自然，朴素而有生气。可惜莫的这部诗文集未能得赏。清诗人黄培芳《论粤诗绝句十首》，其第一首咏莫宣卿“莫子龙文健笔扛，南人初数士无双”，尽表仰慕之情。
莫宣卿是封州人民传颂的历史人物。家乡的人们都以状元公为荣：“公族子姓，言动气象犹有公之遗风，虽五尺童子，与夫田野愚夫愚妇，皆重公名，莫不喜谈乐道之”。他的民间传说很多，寄托着当地人民的良好愿望。在南丰镇金楼村，有开建八大景之一“状元古井”，吟咏者众；还有诗《状元瑞莲一茎三花》，呈祥兆说的也是他。麒麟山也因莫在此读过书化为了勤奋读书的象征，如句“从头一脉溯麒麟”。莫宣卿墓在今封开县渔涝镇西村东坡上，墓刻有石楹联，联写“甲第生南国，箕裘启后昆”，此联对莫宣卿一生的评价恰如其分。
2017年1月10日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