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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3/张之洞

三  张之洞

(一)

     述说近百年来诸儒之读书论,陈澧、曾国藩以下,便不得不提到张之洞。张之洞,严格说,算不得是一个合标准的学者,但他的《书目答问》和《劝学篇》,确是代表了当时学术界一种风气和倾向。《书目答问》虽有人说他是倩人代作,然我们在这里,不妨仍用他名字来叙述。

     《书目答问》算不得是一部指导人做学问的门径书,只好算是一部便于翻检的参考书。一部指导人做学问的门径书,至少该备具下列几条件:

     一、在于他所想要指导人做的学问里面,摆出一个体系,而显示其相互间之缓急轻重先后。

     二、指出做此项学问的几部人人必读的基本书,使学者有处下手。

     三、提示该项学问之极高境界,使做此项学问的人有一个努力追求的目标。

     读曾氏的家书、家训,虽似简陋,然循此做去,却可成就一种学问,因为曾书备具上列的条件;而《书目答问》则否。他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经、史、子、集、丛书五大类,每一类中又各分子目,至于三四十项,一些也不漏。似乎全部的学问其实只是书本,都平铺放在一堆,教人茫如烟海,望洋向若,问津无从。《书目答问》中所举书共二千余种。若论卷数,则应在十万卷上下。分类言之,经、子两部,都在一万卷以上,集部几及两万卷,史部则出两万卷之外。这样巨大的书目,只好算是一种簿录,绝不能作为指导人读书的门径。然而《答问》开首的《略例》明说:

        此编为告语生童而设。

        诸生好学者来问应读何书,……因录此以告初学。

        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今为分别条流,慎择约举,……令其门径狭然,缓急易见。……

        总期令初学者易买易读,不致迷惘眩惑而已。兹乃随手记录,欲使初学便于翻检。

        所举二千余部,疑于浩繁,然分类以求,亦尚易尽,较之泛滥无归者则少矣。

        诸生当知其约,勿骇其多。

     可见他明明要做一部指导初学的简约的门径书,而所开书目竟如此浩繁。这只好说是编《答问》的人,自己就不知学问;或是他自己对学问上,便就不知甘苦,不知深浅,并未真实如此般去下工夫。所以罗举了二千余部书目,却叫初学的人“当知其约,勿骇其多”。其实《答问》中所吿诉我们的,只是一些版本、目录之学,可说是为一般校勘家、收藏家初步应有的常识。而版本目录校勘收藏,还只是给做某种学问的人以一种方便,并不算是一个门径。若是其人先对某一种学问稍知门径了,再来翻看《书目答问》,也未尝无助益。若其人对各项学问,尚属全无门径,而想从《书目答问》中去寻找,则他所寻到的,自然是一种版本学、目录学的门径,或是校勘、收藏家的门径罢了。因此《书目答问》的功效,不啻像在教人去做一种版本目录的学问,或是做一种校勘收藏的工夫。而在指示人真实做学问的一点上,则可说并无贡献。这无异乎告诉我们,在那时提倡读书的人,他实在也只能提倡一种目录版本之学,他只能领人走上收藏或校勘的路子。最多亦不过造成一种博杂无统,泛滥无归的学风而已。

(二)

     或者有人要为《答问》辩护,说此书《略例》本云:

         弁陋者当思扩其见闻,泛滥者当知举其流别。

     本来教人读书,当视其性之所近,分类以求。《答问》备列群书,也并不是教人去做博杂无统,泛滥无归的学问。此说似而实非。学有流别,学者当就性近,此二义发于章实斋。章实斋的《文史通义》,本是对于他当时经学考据独霸权威的风气下之一种抗议。其《校雠通义》一书,所谓“平章学术,考镜源流”,亦是对当时《四库》馆臣一种进一步的献议。然当时《四库》馆臣所编《总目提要》,虽不能上追刘、班,下媲夹漈,做到章氏所论平章学术、考镜源流之能事,终还有他的提纲挈领、溯源竟委处。以《书目答问》较之《四库提要》,则所出尚远在其下。读《提要》,多少可以知道些古今学术的流变得失;读《答问》,便只能知道一些现行版本的异同、精恶。所以《答问》一书,最多是一部便于翻检的目录,不能从他书里来懂得学问的流别。

     或者又说:《答问》所录,其原书为修《四库》时所未有者,十之三四。《四库》有其书,而校本、注本晚出者亦十之七八。(见《略例》)精注精校,是清代二百四十年学人工力所萃。《答问》为书,在这点上,至少透露着清代的学术精祌。若纯从清学作观点,此书不能不说是一个门径。此说亦似而实非。即论清代,顺、康、雍早年,与乾、嘉全异。不仅明末遗老如黄、顾诸大儒,那种生动博大的精神,在《答问》里全看不出。即乾、嘉考证学全盛时代之森严壁垒,亦复在《答问》里昧失了。从清初到乾、嘉,我们还可说学术重心之转移。从乾、嘉到晚清,则实是学术重心之消失。《答问》为书,则正是乾、嘉考证学堕落到消失重心以后的出品。因此这一部书目,纵然收罗着不少乾、嘉以下的精校注本,而实际已是游魂失魄,没头脑,没纲领,极其能事,亦止于是目录校勘而已。若定要找寻代表清代汉学家的一部门径书,则毋宁还是江郑堂(藩)所著的《汉学师承记》和那篇《国朝经师经义目录》,来得更好些。

(三)

     张氏原书《书目》五卷后,亦附一个《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他说:

         读书欲知门径,必须有师。师不易得,莫如即以国朝著述诸名家为师。……知国朝人学术之流别,便知历代学术之流别。胸有绳尺,自不为野言谬说所误。

     其《姓名略》又分经学、史学、理学、经学史学兼理学、小学、文选学、算学、校勘学、金石学、古文家、骈体文家、诗家、词家、经济家十四门。他说:

         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

     这里好像著《答问》的人,亦想把清代学术来笼罩古今,而以小学为清代学术的最先根基;他指示学术大体,亦自有系统,自有涂辙,不能说他仅是一堆的书目。然而亦不尽然。若论学术大体,则张氏所分十四门,可谓不伦不类。若论为学层次,则“由小学入经学”一语,可说是开口便错了。若谓清代大师治经,多通小学,此诚有之。若谓必由小学入经学,则不仅清初如顾炎武、张尔岐(此依《姓名略》所举)一辈并不然,即稍后胡渭以至惠栋诸人亦不然。甚至王念孙、王引之、段玉裁诸人,谓其专精小学则可,若谓其是由小学入经学,亦不免看错了他们。《姓名略》所举“汉学专门经学家”凡一百五十一人,试问这里面几个是真由小学入?又“汉宋兼采经学家”五十人,如黄宗羲、宗炎以下,试问他们是否亦由小学入?若不自小学入,是否可说其经学便不可信?

     至谓“经学入史学,其史学可信”,则更属影响之谈。如章学诚,不能不说其史学可信,但却不能说他由经学入。如崔述,可说由经学入史学,《答问》所列史学家中无其名,而归入汉宋兼采的经学家中。根据《姓名略》两百零一个人的名单来研究经学,不免要使人迷惘眩惑。若根据《姓名略》史学家九十个人的名单来研究史学,便会更得不到史学上的一些纲领把握的。在此九十人中,大部可说是经学考据之旁门,须严加洗汰,始可呈现出史学规模。一面还须添入,如王船山、秦蕙田、崔述诸人入经学,潘次耕、严可均诸人入小学,刘献廷、戴名世诸人则各门皆无。

     至于理学、词章、经济,照他排列,尚在小学、经、史三累之下,那就更可不论了。而《答问》又说:

         士人博极群书而无用于世,读书何为?故以经济一家终。

     不知清初诸老多讲经济,却尚不甚重小学;逮及乾、嘉考证学全盛时,方力尊小学,却又不重经济。道、咸以下,渐渐又重经济,而小学却又渐渐为人淡视。今《答问》不辨此中消息,其教人治学,似乎该由小学始,由经济终。在他似乎既不知道小学的甘苦,又不知道经济的艰巨。对于清初及乾、嘉两段的学术界,既属顾此失彼;即在晚清一派经世致用的新思潮下,亦可谓是不分轻重。徒然捃摭了一些装点门面话头,而精神则全不在此,明眼人自能识破。所以我说《书目答问》只可供稍知学问门径的人作参考翻检之用,而并不能指导初学走上学问的门径。

     而不幸六十年来的学术界,却多把此书当作教人治学的门径书看。湘潭叶德辉说:

         其书损益刘、班,自成著作。书成以来,翻印重雕不下数十余次。承学之士,视为津筏,几于家置一编。

     则六十年来的学术界,(按:《答问》刊于光绪元年。)宜可不言而喻矣。

     张氏尚有《輶轩语》,与《答问》同时并刊,然其书益庸肤,偶作门面套语,全是模糊影响,无足深论。本来清代学术,到同、光以下,已是势在必变,然以陈兰甫、曾涤生两人的气魄力量,尚不能负之以趋。张之洞则只是一名士,一显宦。相传缪荃孙为其代撰《答问》一书,不知信否?要之其人亦只是一名士。由他们来指导人学术门径和读书方法,其成绩宜乎难得使人满意了。然而依今而论,则官僚如张,名士如缪,亦已不可多得。学术一差,人才自退,即此便是一好例。

(四)

     张氏又有《劝学篇》,在《书目答问》后二十四年,其意识态度乃与《答问》大变。他说:

         先博后约,孔孟之教所同,而处今日之世变,则当以孟子守约施博之说通之。……孔孟之时,经籍无多,人执一业,……官习一事,……其博易言。今日四部之书,汗牛充栋,老死不能遍观而尽识。即以经论,古言古义,隐奥难明,讹舛莫定。后师群儒之说解,纷纭百出,大率有确解定论者,不过什五。沧海横流,外侮洊至,不讲新学则势不行,兼讲旧学则力不给。再历数年,苦其难而不知其益,则儒益为人所贱。圣教儒者,寖微寖灭,虽无嬴秦坑焚之祸,亦必有梁元文武道尽之忧。此可为大惧者已。……今欲存中学,必自守约始,守约必自破除门面始。爰举中学各门求约之法,条列于后。损之又损,义主救世,以致用当务为贵,不以殚见洽闻为贤。(《守约·内篇第八》)

     这几句话,和《答问·略例》所谓:“所举二千部,分类以求,亦尚易尽,诸生知其约,勿骇其多”云云,竟如天壤悬隔了。平心而论,不能不说这是张氏的觉悟和进步。这是在此二十四年中大势推迁,逼得他不得不如此想,如此说;逼得他不得不破除门面,再不敢以“殚见洽闻为贤”,再不敢教人以“博杂浩瀚为学”。因此,《书目答问》还是保存着乾、嘉相传之门面,而《劝学篇》乃透露了同、光以下的时世。由博反约,正是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一个共同倾向,共同要求。陈兰甫、曾涤生皆有此意。张之洞虽乏深知灼见,然在此亦不能自外,正见这是时代的压力。

     然而读书求博固难,求约更不易。求博只须“功力”,求约则贵有“识趣”。乾、嘉以来学者,幸值社会安定,世运升平,一向务博,尽肯用功夫,但识趣却日卑日下。一旦要改走守约路子,请问又如何个约法?《劝学篇》说:

         一、经学通大义。

         《论》、《孟》、《学》、《庸》以朱《注》为主,参以国朝经师之说。刘、焦《正义》,可资考鉴古说,惟义理仍以朱《注》为主。

         《易》止读程《传》及孙星衍《周易集解》。

         《书》止读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

         《诗》止读陈奂《毛诗传疏》。

         《春秋》《左传》止读顾栋高《春秋大事表》。

         《春秋公羊传》止读孔广森《公羊通义》。

         《春秋榖梁传》止读钟文蒸《榖梁补注》。

         《仪礼》止读胡培翚《仪礼正义》。

         《周礼》止读孙诒让《周礼正义》。

         《礼记》止读朱彬《礼记训纂》。

         《孝经》即读通行注本,不必考辨。

         《尔雅》止读郝懿行《尔雅义疏》。

         《五经总义》止读陈澧《东塾读书记》,王引之《经义述闻》。

         《说文》止读王筠《说文句读》。

         张氏说:

         以上所举诸书,卷帙已不为少,全读全解,亦须五年。故主张就原本择要钩乙标识,但看定论,引征辨驳,不必措意。又欲节录纂集以成一书,皆采旧说,而不必章释句解,期以一年或一年半毕之。

     张氏又说:

         总之必先尽破经生著述之门面,……然已非村塾学究科举时流之所能矣。

     以上是张氏对读经的守约论。我所以在此不惮详举者,一则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一时蠭起的“学生国学必读书目”,以及各种“学生国学丛书”之类的编行,其实仍只是同一个时代需要下的产物,在张之洞时已然提及。二则最近又有一种新兴的读经运动,却只听见人提倡读经,没看见人指导人如何读法。似乎只要读经便得,更不感有问题。此其对于经学上的常识了解,又比张氏当时倒退得多了。现在重新提出张氏的《劝学篇》,正可使我们当前的新旧两派,都用来作一个参考。

         二、史学考治乱典制。

         史学切用大端有二:一事实,一典制。事实求之《通鉴》。《通鉴》之学,约之读《纪事本末》。典制求之正史、二《通》。正史之学,约之以读志,及列传中奏议。二《通》之学,《通典》、《通考》,约之以节本。《通考》取十之三,《通典》取十之一。考史之书,约之以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史评约之以读《御批通鉴辑览》。凡此皆为通今致用之史学,若考古之史学,不在此例。

      此为张氏对于史学之守约论。

         三、诸子知取舍。

         四、理学看《学案》。(黄梨洲《明儒学案》,全谢山《宋元学案》,以提要钩玄法取其什之二。)

         五、词章读有实事者。

         六、政治书读近今者。(百年以内政事,五十年以内奏议。)

         七、地理考今日有用者。(形势、水道、物产、都会、交通、险要、海产边防、通商口岸。)若《汉志》之证古,《水经注》之博文,姑俟暇日。

         八、算学各随所习之事学之。天文、地图、化力光电,一切格致制造,莫不有算。

         九、小学但通大旨大例。

      此为张氏对于各项学问之守约论。平心论之,其间实自有几许通明的见解。如经学看《四书》,《四书》专主朱注。史学主通今致用,不取考古。理学重新加入到学问的圈子内。小学退居到最后。这几点,只须稍治清代学术史的,便可知其意态之开明与识解的重要了。

(五)

      然而张氏还深恐那种守约的方案,不能见效。他说:

         如资性平弱,并此亦畏难者,则先读《近思录》、《东塾读书记》、《御批通鉴辑览》、《文献通考详节》。果能熟此四书,于中学亦有主宰矣。

      让我们回头再看他二十四年前的《书目答问》,千百种精校精注本,分门别类,俨如七宝楼台,何等庄严!待到《劝学篇》里,语气竟如此萧索;一再的打折扣,只希望人能读《近思录》、《东塾读书记》、《通鉴辑览》、《通考详节》。偌大的学术门面,到底破坏无遗了。这不能叫作“守约”,只能算是“居陋”。譬如一个大商店,愈是削盘大落价,过客愈是怀疑,不愿光顾,结果只有关门大吉。张之洞的《劝学篇》,似乎是那商店大减价的广告,便是将近歇业之预兆。

      从光绪元年到光绪二十四年,中国学术界一般情形之恶化,及其急转直下之势,正可于张氏的先后两书中看出。《答问》刊于四川,《劝学篇》刊于江苏,这里也有一些地域的关系。四川僻在长江上游,还能使当时人发其怀古之幽情。江苏接近海洋,门洞开,风气鼓荡,便最先摇动。因此张之洞在晚清学术史上,虽说没有他的地位,然而他究已粉墨登场,由他来表演出当时一幕很重要的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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