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君亲师

一读此书，对其人物塑造的立体性、非脸谱化印象深刻。觉其是一部极好的历史小说。再读此书，对其中对权术的分析深为叹服，感佩作者深得官场权术三昧。三读此书，读出了正邪，读出了“丰满的人性”和“精深的权术”所掩盖不住的正邪，惊叹此乃一篇新《原君》，对中国的君主专制做出了极其有力的批判。嘉靖解乾卦,下卦为海瑞，上卦为自己，然而这个上卦与下卦相比，何其猥琐，何其可恨？而正因为他是个聪明人，甚至是一个洞察一切的“英主”，“以一人之心夺万人之心”才显得更为可耻、可怕。此后每读一次，对作者的感佩便深一层，此书实在是道尽了儒家精神，尽显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实像。书中的主角当然是一个个个体，而且是典型化的个体，从皇帝、王爷、宦官、官宦、庶民无不有着鲜明的个性，不光是主角，就连配角（海母、芸娘等等）也令人过目难忘。然而这些个性鲜明的个体并非孤立存在，亲缘关系首先将他们联系到了一起，形成了“家”。从皇家开始，嘉靖和隆庆、隆庆和万历到严嵩和严世蕃，这“父子”可谓第一条线。与之相似的，还有太监们之间的“干父子”的关系，当然这其中虽然也有父子的情味（吕芳和冯保、黄锦和杨金水，也许石公公也算）但多了一层冰冷的算计（陈洪）。而本书的主角之一——海瑞则比较特殊，他那里没有父亲，而是“主中匮”的母亲。这当然首先是历史的事实，但大家都知道，缺失的父亲的位置必将被某种强力所填补，而在本书中更凸显了“君父”的应有之义（很显然作者并未吝惜笔墨，借海瑞之口充分进行了阐述。）接下来的第二条线，便是夫妻。裕王妃李氏作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妇德”的代表之一，自然是一个既帮夫又颇得公公欢心的女子，嘉靖也乐于对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申斥陈洪那一句“会做媳妇两头瞒”）。海瑞和他的妻子的关系则比较特殊，又或者说这是古代社会的“正常情况”？“孝”使得夫妻之情处于夹缝之中，即使海母有意减少对孩子的管束，人格模范的海瑞也当然的把孝放在了第一位。齐大柱的妻子则展现了妇德的另一面，她对救了她的丈夫死心塌地，贤惠能干，简直就是《列女传》的模板。同样死心塌地的，还有芸娘，红颜薄命的她做了命运的玩具，见证了红顶商人沈一石、一手遮天的杨金水的兴衰，和高翰文终成眷属，老天虽然磕破了这对玉人的一个角，然而最终也赐给了他们安稳的生活（本书多处提到了“天”，海瑞骂何茂才“天也要收你”，圣旨中有“彼苍者天，岂能容乎”，而且还写到了锦衣卫的“问神”和“谢神”颇有天道昭昭之意。）。第三条线自然是君臣（于宦官也许应该唤作“主仆”），应该说，在本书所描述的环境当中，“别有异图”的臣子是没有的，大家都对皇帝忠心耿耿，无非有人借做事之机从中谋私（严世蕃），有人忠于的是“皇帝”的身份（如海瑞），有人则谄媚做皇帝的那个人（赵贞吉、陈洪），又有人努力从中求得平衡（严嵩、徐阶、胡宗宪、吕芳）。第四条线则是朋友，有官场上贪墨的朋友（郑、何），志同道合的朋友（王、海、谭、李），虽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都能算得上“有信”。第五条线是师徒，严嵩和胡宗宪，徐阶和赵贞吉，当然还有徐阶、高拱、张居正和裕王，张居正和万历还未展开，暂且不谈。此处抛开史实不论，“奸相”严嵩的高徒胡宗宪（他“为国用贤”，对胡宗宪的知遇之恩以及开诚布公的态度令人回味）与“贤相”徐阶所推举的高徒，几近于假道学的赵贞吉之间所形成的对比也许暗含着作者的嘲讽与无奈？然而家自然还不能穷尽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不是升斗小民，他们的行为、交谊都关乎国家，作者也多次借不同人之口，将家国并举，相提并论，其中徐阶对下世前的嘉靖的一席话最为透彻，公婆、媳妇、孩子，家推而及于国，此前所说的家的联系便有了某种象征意义，然而媳妇们终究不能“屈了公婆”，自然只有“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疮”，“两头尽力顾着”终究是句空话。于是乎，“把大明朝给搅了”的海瑞所追求的东西，终于呼之欲出，这便是书中看似很是贬斥的“高头讲章”，海瑞“一是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二是为了大明朝的天下苍生。”天下的重量，正气的意义，因此而突显。“天地君亲师”本书无不涉及，五伦当中并未突出的仅有“兄弟”，（也许锦衣卫之间的情谊可以代表？不过着墨不多，不敢牵强）而家国天下尽在其中。很久没有书能吸引我一读再读，给我如此丰富的阅读体验了，一些艺术虚构，自然更不必吹毛求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