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约去“长三角小学语文论坛”讲课。接我的司机早就到了，比约定时间整整早了一小时。问他这么早来了，有没有吃午饭，他说在车上吃盒饭。
司机虎背熊腰，是一个壮实的大汉。
因为旅途有1个多小时，上车后就随口与司机闲聊。
我说，师傅好，辛苦你了！
师傅说，不辛苦。这点路途不算什么。晚上回去还是我送您。我早点过来把你接过去，还要回火车站去接校长。
这是解释早来的原因。我是下午1点半的课，校长两点从南京回。确实没办法合并到一起。但这样一来，短短一个下午，他要跑三趟苏州，算起来，将近有8小时的车程，确实够辛苦的了。
司机说：“其实我巴不得辛苦，每天这样辛苦，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句话让我深思，我突然想到了《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卖炭翁虽然衣服单薄，冻得瑟瑟发抖，但仍然渴盼天气越冷越好，这样自己的炭才能卖一个好价钱。眼前这个司机与老翁的想法如出一辙。可能这个想法，也是所有劳动者的想法。劳动者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他们是伟大创造者。
我又问：“今天这样算下来，能挣多少钱呢？”司机有点开心，说：“还不知道。应该好几百吧。要是每天都这样就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不是专业跑滴滴的。有就做，没就不做。”
我问：“那你做什么工作？有生意就做滴滴，想离开就离开，不太容易啊。我们做老师的，如果不是教育部门主办的活动，是不能随便参加的。”
司机说：“我是专门给人家洗衣服的。”
啊，我大吃一惊，反复打量这个彪形大汉，他居然是给人家洗衣服的？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兴趣一下就提上来了。
司机说，我们把一所学校住宿生的洗衣工作承包下来了，可不就是洗衣的。
我问有多少学生呢？他说有好几千人。给几千人洗衣服，这口饭也不好吃。
我更加好奇了。这么多人的衣服，你们如何区分？
他说：“学生每人都有一个洗衣袋，上面有宿舍号与姓名。脏衣服放在袋子中，我们拿出衣服后，再给做上标号。等衣服洗好烘干后，再送到每个宿舍孩子的床上。这样孩子们晚上洗澡，就有干净衣服穿了。”
这让我大开眼界，只是不知道如何给衣服标注名字。我在一中的时候，学校与台湾彰化精诚中学是友好学校。精诚中学是九把刀柯景腾的母校，他们每年都有学生到我校游学一天。我记得他们的校服是淡灰色的西装，每个西装的口袋上方，用金黄的丝线绣着学生的姓名和学号，里面白色衬衫的口袋上也是如此。
交流的时候，我问过他们的校长。校长说，把名字修在衣服上，让他们懂得珍惜自己的荣誉。任何时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学校的形象。
我不知道把名字修在衣服上，不知是否也有洗涤辨认的方便考量。如果这所学校校服这样，司机们的工作量或许就会大大减轻。但我很快想到，难道内裤上也这样绣着名字？这样一想就觉得滑稽。
我问这么多衣服，怎么晾晒是一个大问题。司机说：“我们从不晾晒，就是直接烘干。大型的烘干机，比我人要高多了。高温烘干，再叠衣服。即便夏天大太阳，我们也不晒的。因为晾晒衣服的劳力太大，不合算。不如烘干方便。
夏天很忙，冬天就悠闲多了。很多孩子，6年书读下来，没有洗过一次衣服。遇见这样的孩子，我们就有福了。”
我会心一笑。说，这个工作也蛮忙的，大概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师傅说：“钱倒是不多，过去每个月两千多，今年刚刚涨到三千。”
我说，你出外跑车，其他三人的工作压力更大了，他们难道没有意见吗？
师傅嘿嘿一笑。说：“没意见，没意见。一个是我姐夫，一个是我姐姐，一个是我老婆。公司是我姐夫的。”
原来如此。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还是一家人好说话。
这样说着，我们就到了。很快，会议开始。我和老师们讲《文本解读和课堂设计》。两小时讲座结束之后，司机接校长还没回来。但说快了。我就坐在会场喝了一杯水。一杯水还没喝完，司机就到了，时间掐得非常准。
上车之后，这下我们熟络多了。
我问他来城里多少年了。他说17年。我问，在城里买房了吗？他说：“没有，在老家买房了。我是一个农民，现在是打工，学校说不让干就不让干，未来我还是要回乡去的，叶落归根。”
这一点我能理解。古诗说，江南虽好是他乡。
但我还是好奇，你们当初是怎么走上洗涤这一行的？
司机说：“洗涤行是城里老板开的。我们给老板打工。老板真是一个好人，非常爽气。我们经常找老板借钱。老板从来没有二话，三百五百甩给我们，而且从不要还的。
就是现在我姐夫的这个洗涤业务，也是老板给他的。我姐夫是给老板打工的第一代。老板后来不想做这一行了，就跟我姐夫说，学校这一块给你做吧。姐夫说，机械没有钱买。老板说，没问你要钱。送给你做，挣钱了再说。其实就是白送给他了。这一套机械，就好几十万元。老板都不在乎。”有一次，师傅喝醉了酒问老板：“为何愿意借钱给他们，从不让还。”老板说，你们是老员工，我想增加你们的工资，但害怕摆不平，就用这种方式补贴一下。从那以后，他就理直气壮地找老板借钱。
我心想，这真是一个有良心的老板。这个社会需要更多这样的企业家。任何一个国家，企业家都不是敌人，而是真正需要保护的人。企业家给国家提供税收，给更多人提供工作岗位，社会就业率只能依赖他们。企业家是平民的英雄。
说到这里，司机偷偷告诉我。王老师在外面讲课，千万不要住三星级以下的宾馆。
这样一说，我恍然觉得这背后大有文章。我喜欢入住的是小宾馆。所以很想他说一说为什么不能住。
司机说：“三星级以下的宾馆，他们送过来的毛巾和被子，我们都是不洗的。如果过一下水，这已经算很好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洗，你们收下来干吗呢？
司机说：“这也不能怪我们。因为他们要压缩成本，给的钱太少了，如果真正洗根本不划算。所以直接拿过来就烘烤。有一个特别粗的钢管，高温炙烤过，被子从上面经过。出来后，被子就非常平整，然后根据宾馆的要求叠一下就可以了。我们这边有一个人看着，有明显的污渍才会洗一下。”
如果是四星以上的宾馆就不一样了，特别是五星级的宾馆，要求非常高。不仅我们认真洗，洗过后，还要加柔软剂，使得被子和枕头摸上去特别舒服。还有一家宾馆，经理要求洗过后用米汤浆一浆，这样的被子挺刮刮的，叠起来非常有型。这是我知道的，农村过去洗被子就是这样弄的。
这样一想，我就非常害怕。原先看到的是水壶煮内裤，弄得我出门不敢烧水喝。现在又有这一层顾虑。因为宾馆被子非常软，我穿很少的衣服睡觉，早就成了习惯。这下惨了。一个互害的社会，每一行业的背后都有秘密。
司机看到我非常难受，他宽慰我说，其实没洗关系也不大。高温消毒过，安全还是能保证的。
我问他在城里呆多少年了。他说，来城里打工17年了。再问开网约车多少年了？他说，也有不少年了。你看看，我这车的方向盘。我一看，方向盘磨得锃明瓦亮。他说，我这二手车已经开了60多万公里了。
我吓了一跳。说：“听说国家有规定，汽车跑了30万公里以上，就不允许上高速了。你这车60多万公里了，还怎么敢开呢？”
司机说：“下面跑跑没关系，我最害怕上高速跑机场。害怕半路车坏了，误了人家的飞机。”
我说：“你既然要吃这行饭，要赶紧把汽车换了。拉我这个普通人没关系，刚刚你接的校长，他可是全国劳模，是我们国家的国宝，你可千万不能不注意安全。”
司机说：“再过两个星期，我就把这车卖了。”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那还不错。
司机说：“是的。前几天，我刚刚找人把里程数调整了一下。从60多万公里调回到20多公里。”
我简直蒙了，居然有人这样操作？我问，这样一弄花了多少钱？他说有熟悉人，只花了100百元。想调到多少公里就多少公里。因为方向盘都磨得不像样子了，不好意思，所以他就调到20多公里。
我说：“师傅，你这样做，有可能车子多卖几个钱，但有可能会害命，你知道吗？不能为这么一点点小钱，不顾后果的。”
师傅说：“二手车市场都这样做。我这车没有出过事故，算是好的了。发动机从来没出过故障。汽车吊起来，我在下面看发动机的底盘，雪亮雪亮的。”
师傅又感叹说，“小日本的车真好，不管怎么开，就是开不坏。丰田发动机最好，本田第二，尼桑第三。丰田高档是雷克萨斯，本田高档是皇冠，尼桑高档是英菲尼迪。”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只知道日本车油耗小，没想到质量如此过硬。师傅又叮嘱我，以后买车就买日本车，我说我记下来了。但你也要记得，这辆车明确告诉别人，你这车质量很好。但绝不能隐瞒车的里程，这是要出人命的。
过去我有一个同事，家庭条件不错。但她就喜欢买二手车。过一段时间再换车。晚上我和程老师说了这个司机。我都感到不可思议。原先我们被同事鼓动差不多了，我们也准备买一辆二手车，现在这个想法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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