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第二十七回，三打白骨精后，唐僧在八戒的挑唆下，赶走了悟空。第二十八回随即写道：“却说唐僧听信狡性，放纵心猿。”此处写得明白，悟空是人心，八戒是人性。
吴承恩（1506—约1583）比王阳明（1472－1529）小34岁，《西游记》创作于阳明心学背景下，是关于心灵的寓言，三藏、悟能、悟净、心猿、意马五位一体。心猿是心，三藏是灵，悟能是性，悟净是脾，白龙马则是意。
八戒是人性化身
何为性？
《中庸·第一章》说：“天命之谓性……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乐记》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
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就是天蓬元帅；就是天命之性，就是性本善；就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就是吾性自足；就是明代王时槐《答龚修默》所言：“虞廷曰'道心惟微’，孔子曰'未发之中’、曰'所以行之者一’、曰'形而上’、曰'不睹闻’，周子曰'无极’，程子曰'人生而静’……性之别名也。”
感于物而动，好恶无节于内，发而不中节，就会丧失良知，丧失底线，处心积虑，忧心忡忡，丧心病狂，就是《西游记》中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
朱熹《明道论性说》认为，赤子之心，就是天命之性：“水之清者，性之善也；流至海而不污者，气禀清明，自幼而善，圣人性之而全其天者也；流未远而已浊者，气禀偏驳之甚，自幼而恶者也；流既远而方浊者，长而见异物而迁焉，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南宋刘炎《迩言·成性》认为，保性成仁，关键在于学：“保天命之性之谓仁，成天性之仁莫如学。”
王时槐《三益轩会语》认为，不贪于外物，才是关键：“性本无欲，惟不悟自性而贪外境，斯为欲矣。”
《孟子·告子》有言：“食色，性也。性犹湍水也。”
《礼记·礼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二程粹言·论道》说：“耳闻目见，饮食男女之欲，喜怒哀乐之变，皆其性之自然。”
饮食男女，人性感物而动之必然。人要吃饭做爱，就像湍急的水要流动一样。《西游记》中的猪八戒，贪吃、贪睡、贪玩、贪财、贪色……是贪欲的化身，是人性的化身。八戒的前世，是镇守天河的天蓬元帅。天河，即人性的天然之河。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如果缺少必要的约束，天河易泛滥，人欲易横流。天蓬元帅酒醉动色心，戏弄嫦娥，正是心性缺乏约束的结果。第九十八回，如来对唐僧所言，即是人性之河泛滥的写照，是人性被欲望吞噬了底线的写照：
“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
天河里的天蓬元帅，是天然的人性。天性感物而动之罪，与西方“原罪”所见略同。
《新约·加拉太书》说：“情欲的事都是显而易见的。就如奸淫、污秽、邪荡、拜偶像、邪术、仇恨、争竞、忌恨、恼怒、结党、纷争、异端、嫉妒、醉酒、荒宴等类……必不能承受神的国。”
《新约·以弗所书》说：“良心既然丧尽，就放纵私欲，贪行种种的污秽。”
《尚书·大禹谟》则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二程粹言·心性篇》解释说：“人心私欲也，危而不安。”
朱熹《观心说》解释道：“人心之危者，人欲之萌也。”
《明儒学案·三原学案·忠介杨斛山先生爵》解释说：“人心一动，即在凶险路上行矣，丧德灭身、亡国败家由于此，故曰'惟危’。”
清初王弘《山志·初集·人心道心》解释说：“人心一动，有善有恶，是圣狂之分也，岂不危乎！”
福陵山中的猪刚鬣，是受尽打压的人性。对人性的极端压制，就陷入了“存天理，灭人欲”的泥潭。“存天理、灭人欲”之际，色心荡漾的天蓬元帅被视为洪水猛兽——在天界是洪水，在凡尘是野彘——受尽打压，恶气弥漫，丑陋不堪。
明代邹元标《铁佛会记》说：“心迷则天理为人欲，心悟则人欲为天理。”猪刚鬣，天理为人欲；天蓬元帅，人欲为天理。
八戒与阴阳
《周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在天界，天蓬元帅是阳，嫦娥是阴。阳调戏阴，已入邪道，难成正果。即使到了《西游记》第九十五回，“太阴星君后带着姮娥仙子……猪八戒动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行者上前，揪着八戒，打了两掌，骂道，'你这个村泼呆子！此是甚么去处，敢动淫心！’”将成正果之际，亦须见利思辱，嗜欲思耻，方是净坛使者；只知“耍子儿”，“村泼”而已。
在高老庄，猪刚鬣是阳，翠兰是阴。张三丰《大道论》说：“一阴一阳，一性一命而已矣……忠孝友恭，衷乎内也，然着其光辉，则在外也；喜怒哀乐，见于外也，然守其未发，则在内也。明朗朗天，活泼泼地，尽其性而内丹成矣。”八戒，外也；翠兰，内也。悟空取经，尽心也；八戒取经，尽性也。
《传习录·答聂文蔚》说：“心也，性也，天也，一也。”金猴属金，八戒属木。金克木，取经路上，悟空是阳，八戒是阴。心猿是心灵，要光明正大，属阳；八戒是人性，应有所遮蔽，属阴。所以高老庄的猪刚鬣“天明就去，入夜方来”。心猿、木母，一心一性，一阴一阳，一齐天大圣，一天蓬元帅：都是中国文化“天人合一” 的化身。西行求法，普度众生。度人先度己。度己之途，明心见性。悟空是心，八戒是性。悟空是智慧的代表，八戒是欲望的象征。智慧辖制着我们的欲望，而欲望也常常让我们的智慧难堪。
清代金缨《格言联璧·存养》说：“性分不可使不足，故其取数也宜多，曰穷理，曰尽性，曰达天，曰入神，曰致广大、极高明；情欲不可使有余，故其取数也宜少，曰谨言，曰慎行，曰约己，曰清心，曰节饮食、寡嗜欲。”穷理、尽性、达天、入神、致广大、极高明，就是悟能，就是天蓬元帅，为阳；谨言，慎行，约己，清心，节饮食、寡嗜欲，就是八戒，为阴。
悟能是良能化身
《孟子·尽心上》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短命长寿，至死不渝），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齐天大圣在五行山，天蓬元帅在福陵山，就是存心养性。心猿降伏猪刚鬣，就是尽心知性；良能者，天性也。齐天大圣是良知化身，天蓬元帅是良能化身。良知、良能西去灵山，则是修身立命的过程。
程颢说：“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人心莫不有知, 惟蔽于人欲，则亡天德也。”（《二程遗书》）
王阳明《静心录·与席元山》说：“存心养性之外，无别学也。”
明代胡居仁《居业录·经传》说：“良知良能，本于天徳之自然，须要养，不养则丧灭。”这里的 “养”，即修养、涵养、教养，本质都是养心。
《张子全书·太和》说：“顺而言之，则惟天有道，以道成性，性发知道；逆而推之，则以心尽性，以性合道，以道事天。惟其理本一原，故人心即天。”悟空、悟能、悟净，悟此性也，戒此性也，净此性也。天蓬元帅，以道成性也；净坛使者，以性合道也。养性是成道的关键。悟空取经，尽心也；八戒取经，尽性也。
清代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权》说：“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悟能”——我能做到——本身就是一种欲望。八戒的取经之途，就是让欲望“归于至当”——即“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过程。觉悟之途，长路漫漫；惟有专心致志，“允公允能，日新月异”，方能战胜战胜自己，消除心魔。
八戒的云栈洞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说：“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一半神灵一般野兽的猪刚鬣独自住在福陵山云栈洞。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说过：“人类一切努力的目的在于获得幸福。”为了抵达幸福的彼岸，世间众生纷纷放大欲望，熙熙攘攘，各尽所能，追名逐利。殊不知，收获与耕耘，成功与失败，富贵与贫贱，拥有与失落，乃是孪生兄弟。当我们向往成功与荣耀时，失败与屈辱的阴影早已如影随形。人的本性得陇望蜀，成功人士会被自己新的欲望控制，直至死神叩门。沉酣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使我们不惜处心积虑，忧心忡忡，勾心斗角乃至丧心病狂。而幸福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远离了我们。叔本华《意欲与人生之间的痛苦》说：“人生就是一团欲望。当欲望得不到满足便痛苦，当欲望得到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摆荡。”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说：“生活就是用一种焦虑代替另一种焦虑，用一种欲望代替另一种欲望的过程。”阿尔贝·加缪《西绪弗斯的神话》说：“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无限膨胀的欲望，就像云中栈道一样，看似能够通往幸福的天堂，其实虚无缥缈，危险重重，并不能带给我们真正的幸福。
“世事如棋局,不着的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罐，打破了方见真空。”皈依后的猪刚鬣“把那云栈洞烧得像个破瓦窑”，与《水浒传》中“鲁智深火烧瓦罐寺”寓意相同。
《礼记·檀弓上》中子夏说：“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
叔本华《论独处》说：“要么孤独, 要么庸俗。”叔本华《人生的智慧》说：“人只有在独处时才能成为自己。”
阿贝尔·加缪《反抗者》说：“一切特立独行的人格都意味着强大。”
没有相当程度的孤独，就没有内心的强大。心猿在五行山，悟能在福陵山，白龙马在鹰愁涧，悟净在流沙河，都是走向神圣的心灵必须经历的孤独。
八戒的九齿钉耙
“一阴一阳之谓道。”阳进阴退。七为少阳，九为老阳；八为少阴，六为老阴。南宋萧廷芝《读参同契作》说：“七八者，少阳少阴之数；九六者，老阳老阴之数。”“悟能”——我心能够——是有所为，是进取，所以扛着九齿钉耙；“八戒”，是自律，是有所不为，所以用少阴之数。
关于《周易》中的数字，南宋蔡渊《易象意言》说得明白：“六七八九者，阴阳之用数也。阳以进为用，故少于七而老于九。阴以退为用，故少于八而老于六。”
《中庸·第二十二章》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第一回菩提祖师曾说：“老阴不能化育。”八戒是人性化身，以少阴为数，乃是为了化臻至善。
《大戴礼记·本命》说：“八者，维纲也。”地有八荒；《易》有八卦；礼有八拜；乐有八音；才有八斗；神有八仙；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合称八德……
八戒是天蓬元帅。《管子·五行》说：“天道以九制。”
《管子·轻重戊》说：“造六法以迎阴阳，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而天下化之。”
《周易·文言》说：“乾玄用九，乃见天则。”
《楚辞·九辨》序言中说：“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
《吕氏春秋·有始》说：“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
唐代法琳《辩正论》说：“阳数九者，立天之道，曰阴与阳，阴二阳一，则天有三焉；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刚二柔一，则地亦有三；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义二仁一，则人亦有三。三三合九，阴阳相包，以成万物。”
《朱子语类·易》说：“九是天德，健中便自有顺。”
南宋蔡沉《洪范皇极内篇》说：“分天为九野，别地为九州，制人为九行。九品任官，九井均田，九族睦俗，九礼辨分，九变成乐，九陈制兵，九刑禁奸，九寸为律，九分造历，九筮稽疑，九章命算，九职任万民……九阶九室，九经九纬，数之度也。”
天有九霄；水有九泉；国有九鼎；城有九门；道有九流；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是为《尚书》九德……《周易》阳爻都称“九”。“九三学社”，应与《周易·乾卦·九三》 “自强不息”、“进德修业”而“朝乾夕惕”相关；“九五之尊”，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九死不悔”的追求，让人肃然起敬。《西游记》中，除八戒的钉耙有九齿外，还有“九环锡杖”、“九转换魂丹”、“九尾狐狸”、“九头鸟”、“九头狮”、“九九八十一难”等等。
八戒自夸九齿钉耙：“随身变化可心怀，任意翻腾依口诀。”“何怕你铜头铁脑一身钢，钯到魂消神气泄。”“定海神珍”镇定心海；九齿钉耙则一筑九个透明的窟窿，可让人心日益膨胀的欲望一触泄气。“钉耙”之“钉”，特点是“专”。《呻吟语·修身》说：“天理与人欲交战时，要如百战健儿，九死不移，百折不回。”坚韧专一，是悟空诸色、战胜自己的必备法宝。要想抵达光明圆满的灵山，必须一次次钉破无限膨胀的欲望，一次次耙开形形色色的诱惑。
“九齿钉耙” “八戒”，亦寓九宫八卦，其实就是七十二变的智慧，就是“定海神珍”和“定心真言”中的坚定、笃定、一定。
八戒没有黑心肠
取经队伍收八戒的前因，在观音禅院。悟空对院里的老和尚夸耀唐僧的锦襕袈裟。利令智昏的老和尚见财起意，暗室欺心，听信广智、广谋两个徒弟的计谋，要放火烧死唐僧师徒。但“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第十六回），悟空神目如电，老和尚当然烧不死唐僧，只烧毁了自己的家当，羞愧自杀。
魔由心生。心猿显摆、夸耀的背后，乃是世人的贪得无厌、得陇望蜀。既贪得无厌，则见利忘义，欲火中烧。既欲火中烧，则处心积虑，丧心病狂，损人利己，杀人放火。
黑心的老和尚想放火烧死唐僧师徒时，悟空也跟着黑心肠，不救火，反助风，使火越烧越旺，于是引来了黑风山的黑熊怪，趁火打劫，盗走了袈裟。
“黑熊”的“熊”字，由“能”“火”二字构成。老和尚是利令智昏的化身；黑熊是老和尚的朋友，是欲火中烧的化身：而其源头都在心猿自己。所以悟空可以变成老和尚，并自称“历代驰名第一妖”，是黑熊怪的“外公”。“黑风”，正是贪得无厌滋生的黑心风气。
《列子》有言：“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观音是《西游记》中出场最频繁的神圣，是因为外游世界与内省心灵，本就密不可分。跟随观音观察世相，聆听人心的声音：利欲熏心、权欲泛滥时，什么伤天害理的黑心事干不出来呢？
《西游记》中，妖魔鬼怪的出现总是一环套一环的。
许慎《说文解字》说：“能，熊属。”“悟能”的“能”字，本义就是熊。取经队伍未收八戒，先在观音菩萨的协助下，用“禁箍咒”制服黑熊怪。《呻吟语·存心》说：“无屋漏工夫（暗处不起邪念），做不得宇宙事业。”“悟能”，即我心能抵达光明正大的灵山。此心欲悟能，先胜黑心肠。随后出场的悟能，作为人性的化身，虽然多欲，却不贪得无厌，也没有黑心肠。这是悟能取经的出发点，也是那么多读者喜欢悟能的真正原因。
八戒与高老庄的日用家常
九华山九华寺联曰:“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说家常。”
张三丰《打坐歌》说：“仙是佛，佛是仙，一性圆明不二般。三教原来是一家，饥则吃饭困则眠。”
王阳明《答人问道》说：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
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
王阳明《别诸生》写道：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
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
握手临歧更可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即使心灵已经抵达清净无为的“老庄”境界，抵达天蓬元帅境界，依旧离不开家常日用。老庄主张顺其自然。这种顺其自然的欲望，就是人性。
悟空被压五行山，是因为不可一世。虽已悟空，其实自我。太乙散仙的境界，就是老庄境界、小乘境界。所以悟空来到高老庄，就像到了家里一样随便。“高老”也说：“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
《资治通鉴·周纪一》说：“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悟空未进高老庄，就紧紧抓住“高才”不放，是因为控制了高才，也就控制了自己的不可一世；控制了自我，才能够控制人性，战胜欲望。
悟空和唐僧同时也是智慧和慈悲的化身。当“高才”这一忠实的奴仆找到了孙悟空和唐三藏，当智慧心和慈悲心控制着我们的欲望，高老庄才真正回归淡泊宁静。
春光灿烂猪八戒
《二程粹言·君臣篇》说：“君子有为于天下，惟义而已，不可则止，无苟为亦无必为。”悟能，有所为也；八戒，不可则止，有所不为也。
佛教中，“三藏（zàng)”一词原本指经书、戒律、教义三个部分。戒律中的“八关斋戒”包括：不杀生，不偷盗，不淫欲，不妄语，不饮酒，不眠坐华丽之床，不装饰打扮及观听歌舞，不吃不按时的食物。“八戒”的内容，全是猪八戒贪恋难戒的。取经途中，八戒尽力克制自己，屡戒屡犯，屡犯屡戒。
《华严经·贤首品》说：“戒能开发菩提本，学是勤修功德地。”
西汉刘向《说苑·敬慎》说：“戒之哉！戒之哉……安乐必戒，无行所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何残，其祸将然；勿谓莫闻，天妖伺人。”
唐代神会《显宗记》说：“体悟三明（宿命明、天眼明、漏尽明），心通八戒。功成十力，富有七珍，入不二门，获一乘理。”
程颐《周易程氏传·乾卦·九三》说：“圣人事，苟不设戒，则何以为教？”
元代张光祖《言行龟鉴·德行门》说：“聪明疏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勇猛刚强者，戒于太暴；仁慈温良者，戒于无断；沉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
《呻吟语·谈道》说：“儒戒声色货利，释戒色声香味，道戒酒色财气，总归之无欲。”
清代唐甄《潜书·贞隐》说：“为学之道，制欲为先……人之情，孰无所欲？得其正而安之，不得其正而弃之，是为君子；得其正而溺之，不得其正而强遂之，是为鄙夫。”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常人而言，不管我们的克制力有多强，七情六欲都会三番五次出现。种种烦恼源于欲望，种种丑恶源于欲望。要想抵达光明圆满的灵山，必须一次次钉破无限膨胀的欲望，一次次耙开形形色色的诱惑。
取得真经后，取经队伍又回陈家庄，八戒说：“那时节吃得，却没人家请；今日吃不得，却一家不了又一家。”人欲横流时，得不到信奉，八戒的欲望很难满足；抵达灵山后，明净淡泊，八戒自然就会“吃不得”。
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八佾》有言：“圣人有欲，其欲即天之理；天无欲，其理即人之欲。学者有理有欲，理尽则合人之欲，欲推即合天之理。”
清代陈确《近言集》说：“人欲不必过为遏绝，人欲正当处，即天理也。”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说：“不应为了风纪去破坏人性，须知人性才是风纪之本。”
私欲之中，天理所寓。天理人欲，不应对立。《西游记》中的猪八戒，是人性的化身。天河里的天蓬元帅，是自然的人性。福陵山中的猪刚鬣，是受尽打压的人性。八戒的取经之途，是中国人认识自我、克制人性、战胜自我的过程。对人性的极端压制，就陷入了“存天理，灭人欲”的泥潭。
在王阳明（1472-1528）融天理于良心、追求心灵的快乐美妙之后，其弟子王艮（1483-1541）挣脱了禁欲主义的束缚，提出“百姓日用即道”，肯定人欲的合理性。稍后的吴承恩(1501-1582），则以寓言的形式，为我们揭示了人性的丰富内涵。其后，经李卓吾、王夫之、曹雪芹、龚自珍、梁启超、胡适、鲁迅等一代又一代先贤的努力，尤其是从“五四”运动，到改革开放，中国人终于解开了“存天理，灭人欲”的枷锁，猪八戒代表的人性，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百花争艳，春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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