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情》 文/凡川
记得，也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回到故乡上坟，路过饲养室门前，不由得想进去看看那些曾经的“伙伴们”。
刚踏进门槛，七八头老黄牛哞哞直叫，五六条毛驴摔打着耳朵伸长脖子仰头嗷嗷嘶鸣，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鼓掌欢迎的场面。
给生灵添草料的二爷放下草料筐，指着生灵说：“它们还认的你。”我疑惑不解地说：“都好几年了，它们怎么能认得我呢？”二爷说：“我最了解它们。别看它们不会说话，心里有数。刚才那阵势这几年我从来没见过。”
我眼眶湿润了，真没想到它们还记得我。我摸摸老黄牛的头，老黄牛伸出长长的舌头友好地舔我的手。我摸摸毛驴，毛驴翻着嘴唇，看似要咬我，却非常温柔，一点也不觉得疼。我还发现，有几头牛和几头驴还流出了眼泪。二爷说这是因为看见我高兴才流泪的。我好感动啊。
二爷常说生灵跟人一样，我都听腻了，生灵怎么能跟人相比呢？这不是瞎说吗？看到此情此景，我才真正理解了二爷的话。
我抚摸着它们的头，一遍又一遍，舍不得离开。二爷看懂了我的心思。他抹了一把酸楚的眼泪，把草料筐递给我，说：“给它们添点草料吧……”
看到二爷落泪，我也落泪了。我提起草料筐，给槽里添起草料来。一头头老黄牛喘着粗气憨厚地往草料筐跟前挤，一条条毛驴打着快乐而激动的响鼻，令我的思绪不由得飞回了那个年代。
因外祖父的历史问题，我十几岁就停止了学业。父亲托熟人想让我补学，但最终没能成功，只好让我回乡务农。村里大都是本家，见我年小体弱，就安排了放牛的营生。
志存高远的我性情很孤傲，心情也很郁闷，放牛哪是我的追求？哪是我的职业？大牲畜自然就成了发泄的对象，成了出气筒。偷吃庄稼打，偷吃白菜打。走的慢打，走得快也打。几乎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只要我不如意不顺心就打。二爷忍无可忍，实在看不过眼，气愤地说：“生灵又没过，你为什么要打它？”我不吭气，二爷越说我就越想打。
花狸牛最不顺眼，犄角短而且不打弯，皮毛应该一色黄才好看，它却长得花里胡哨，一看就让人来气，所以，自然挨打挨得最多。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我学着二爷，拿镢把把这头花狸牛狠狠地拦腰抡了一镢把，打的花狸牛趴在了地上。二爷责备我是个糊脑孙，镢把咋敢打牛腰。我狡辩说，跟你学的，你不是也拿镢把打牛吗？二爷气呼呼地说，我打的是牛胯而不是牛腰。我不服气地咧了咧脖子再没说话，心想，原来打牛也有巧道。二爷几乎是吼着让我把大部队拦住等花狸牛往起站。可花狸牛直到夜幕降临还没能站起来。二爷让我留下看住花狸牛，他赶着大部队先回去。我心里清楚这是二爷对我的惩罚，看我以后敢不敢再闯祸了。天黑了，黑黢黢的山沟里回荡着猫头鹰“后悔后悔”地叫声，凄惨瘆人，让人十分害怕。我真后悔不该打那一镢把，但当时确实克制不住，好像只有抡一镢把花狸牛才能解恨。我盯着可怜的花狸牛，花狸牛瞪着我。此时的我才真正对它产生了一丝的怜悯。我俩大有相依为命的感觉。如果没有花狸牛为伴，一个人待在这黑咕隆咚的深山沟里，能把人吓死。花狸牛被我打的站不起来，我却感激受伤的它能给我照怕怕。放牛半年多，我第一次对花狸牛产生了友好的同情心和感激之情。
还有那条瘸腿驴，也惹人不顺眼。本来瘸腿驴跟我还应该有点“亲戚”关系。老早以前，瘸腿驴是我家饲养的牲口，农业合作社入股时，作为股份把它入到了生产队。它就变成了集体所有。瘸腿驴原来四肢非常健全，下了不少活蹦乱跳的驴驹。在一次生产过程中，不慎溜了胯，一条后腿脱了臼，本应该摁上去，但农业社时期缺医少药，村里又没专职兽医。既不懂动物的结构，也懒得去理它。脱臼就脱臼吧。没人去管它的死活。从此，好好的一条光油油、很精神的黑草驴，却变成了瘸腿驴。
刚开始我对瘸腿驴另眼相看，在我手里，它应该算是最幸运的。我举起棍子打它的时候，往往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总舍不得使劲打它。它有时候却不识幸，脾气还生大，动不动就撒野。真是瘸了腿也瘸了脾气。瘸腿导致它心理也发生了扭曲，它比其他牲口能倔强十倍。有时惹恼了我，我也狠狠地打它。但它偏偏不怕我打，你说气人不气人。它在我跟前撒娇耍性子，我偏不认账。打它的次数与日俱增。它跟我的关系也就慢慢地疏远了。疏远就疏远吧，疏远了少挨打。但它还得寸进尺，比我还任性。一次，我们刚到放牧的目的地。瘸腿驴二话没说，调头就跑。二爷让我把它截回来。我赶紧尾追过去。别看它腿瘸，跑起来风一样快，前后蹄并住向前奔的时候，瘸不瘸腿并不碍事。只见它竖起耳朵死命地沿着来路狂奔。我几次抄近路都拦不住它。它疯了，真的疯了。一口气跑了五里路。跑回圈里才停住脚。气喘吁吁的我上了回圈棍，把它逼到窑掌的一角，抄起粗楞楞的回圈棍，直把它打的浑身冒汗、四肢发抖才住了手。这次汲取上次的教训，没敢打驴腰。我想把它赶出圈，吆上它追赶大部队去。它却缩在窑掌角死活不出来。我心生一计，不出来你就待着吧。为了惩罚它，我拦上了回圈棍，它想出来——没门。饿上三天三夜再说。
我撵驴打驴，浑身冒汗，赶到二爷跟前已过晌午。二爷问，瘸腿驴呢？我回答，圈里圈着。二爷骂我，真是个孙子，你把它圈到圈里它不饿吗？我说，饿死活该。二爷说，你咋跟驴一般见识呢？我说，怨谁，这就是它跑的代价。二爷说，瘸腿驴踩到了马蜂窝上。马蜂蛰它，它能不跑吗？你以为它愿意跑啊。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心里有些后悔，真要像二爷说的，我就不应该打它……
如今回故乡上坟，路过饲养室门前，看到坍塌的那几眼土窑洞和破墙烂院，让我很伤感。这里已经很久不住人了，已成为故乡的一处现代遗迹。二爷不在了。花狸牛、瘸腿驴不在了。其他大生灵统统都不见了。后来村上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分田单干，包产到户，一头头大生灵按劳力又分给了各家各户，它们的命运也就发生了不同的变化。有的被卖了，有的被宰了， 有的病死了，有的老死了，幸存者怕寥寥无几……假如它们还活着，我真想去看看它们，摸摸它们，再给它们添点草料。
每年的春天，我都从这里经过，但轻易不敢揭起这段尘封的记忆。我怕伤感，怕回忆，怕想起让我感情波动的事情来。尽量克制着自己，让疲惫劳累的心能歇下来。
我漫步在故乡的小路上，沐浴着和煦的春风，看天、看地，看山、看水，看树、看草，看月亮、看星星，看我是否还认识它们，看我是否能读懂它们。我尽量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愿意去想，静静地简单地去品味那时光的流逝，让广阔的心田成为一片空白，成为万籁寂静的山乡世界。但我发现自己还是落泪了，而且是潸然泪下……
2017年3月11日 6：39
于北京金龙潭大饭店5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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