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家母聊天，常常会聊到我们以前住在淮海路时的一个老邻居，我们都叫她“皋兰路阿姨”，那是因为她后来搬到皋兰路去住了。
“皋兰路阿姨”原来可是“淮海路阿姨”。
她年纪比家母略大，当年也就是30岁不到一点吧。
漂亮，鹅蛋脸，典型的东方美，说话糯糯的，带磁性，体形略略有点丰腴，但穿旗袍的样子还是好得一塌糊涂。
做派完完全全是“老上海”的小姐或少奶奶做派，雍容大方。
但也不乏精明、细致。比如拣米苋，要全部是嫩头，碧绿生青，考究得紧。
而且，人很和善，喜欢小孩，也许因为是自己没有生育过的缘故。
家母那天还说，“皋兰路阿姨”那时最喜欢我了。
好可惜，以前一直没讲过，我到今天才知道。
她的身世说来有点复杂。
她原来好象做过几年青楼女子，据说，这也是她后来没能生育的原因。
后来，她被一个颜姓的大老板赎出，做了“X奶”。
60多年前，大陆政权交替，那姓颜的好象抛下她去了那个孤岛。
于是，她又嫁给了一个姓马的中国唱片厂的工程师。
马先生温文而雅，风度翩翩，象煞上海滩上的“小开”，但也经常不在家。
家母那时是不工作的，于是乎，两个女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多。
家母说，“皋兰路阿姨”早上起来和临睡前，总是在那张沿墙角斜着放的梳妆台前坐很久，化妆、卸妆，一丝不苟。
更重要的是，看得出，她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兴致好得不得了。
那梳妆台后面堆满了鞋盒子。
有时，她也会打开自己的衣橱在家母面前秀一下。
家母说，印象最深的是，每套衣服旁边都吊着一个款和色都相匹配的包袋！好不奢侈。
她不缺钱，也不缺所谓的优雅。但她经常一个人，不免寂寞。
那么多年后，家母还记得她当年的一些细节。
我们家炉子上的水开了，她会一边亲热地叫着家母的名字，一边说：
“反正你家的开水多得用不了，我就用它来泡杯茶吧！”
说着真的拿起茶壶就倒。
我们家吃饭，她有时会走过来看看，然后说：
“我一个人烧饭，米少饭不香；你们人多米多，饭好香啊！我就在你们家的大锅里盛一碗来吃吧！”
说着真的去自家碗橱拿碗来盛。
这些事情，小时候看了，只觉得她好玩，个中意味是看不出来的。
当然，这跟后来上海石库门里并不少见的那些贪小便宜、偷用别人家水电的宵小之辈完全是两路人，跟那些不知分寸、动不动就会“交浅言深”、“好么好过头，打么打开头”，随意介入邻家生活的凡夫俗子也不可同日而语。
“皋兰路阿姨”人还是清明平正，话也是落落大方，用我们的家乡话来形容就是“上上架子”。
但平正大方的背后有掩不住的落寞。
现在知道，她要的原来是俗世的热闹啊！
人原不必因为读过几句书，当过几天官，嫁过几天人，留过几天洋就装模做样起来，好象一与普通人打交道就会跌去所谓的“档次”。
只有根本不知“档次”为何物者才会这样去忸怩作态。
要知道，俗世的热闹里有着生命的大欢喜啊。
没过多久，“皋兰路阿姨”搬到皋兰路去了，真的成了“皋兰路阿姨”了。
母亲说，原因只有一个，那姓颜的原来也在淮海路这一带居住。所以老街坊们总是无法改口叫她“马太太”，而是继续称她为“颜太太”。
她怕马先生听了不开心。
她只有离开这个其实她非常喜欢的“黄金地段”。
母亲讲述“皋兰路阿姨”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多年前电视里放的关于上海小姐王琦瑶的电视剧《长恨歌》。
很多“老上海”都看了一两集就放弃了，不再提起，连“恨”也“恨”不“长”。
母亲也是。
若问为什么，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象”。
为什么不象呢？因为从作者到编剧到导演到演员，他们很可能压根儿就没见过一个象“皋兰路阿姨”那样的女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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