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有十年了吧，我写文章用词的时候，欢喜用一些方言和口语。比如，墙篱笆。
我当然也是看来的，来源无非是民国报刊。
虽然第一时间就读着有点怪，心里还是想，方言的读音会异化也说不定。何况它的意思似乎狠贴切，篱笆就是拿来派墙的用场的。
细究起来，这可以称之为望义生文。狠多人有这种思维定势。
比如“海外”这个词，狠多民国文人都这么写，原意大致是“算侬出过国留过洋稀奇弗煞卖洋弗煞了（因此是卖洋而不是卖样）”，偏偏有狠多人跑过来纠正我，说，应该是“海威”吧。
就这样，我用墙篱笆用了六七年之久。当然，一边用，一边还在留心。
我终于看到“枪篱笆”这三个字，一看到，当然觉着它的读音是邪气贴切的，不过它是记音还是音义兼有呢？
后来想想，我大天朝古代的枪，去掉须须头，就是这么细细长长的呀。
不过，100年前，上海本地人的院子一般好像是没有围吤高的“枪篱笆”的习惯的。
我的岳丈当年在肇嘉浜以南置产，是排屋，邻舍隔壁只是用些竹爿隔开，高不过二尺，稀稀松松。直到1980年代初才砌起砖墙来。
后来，又看到了英文“rifle fence”。翻成中文，不就是“枪篱笆”么。“rifle”么，音译即“来复”（或“来福”），意为枪的膛线。最早的线膛枪就叫“来复枪”（或“来福枪”）。
再一想，上海的又高又密的“枪篱笆”也只是这最近一百多年来才有的吧，且多见于租界。
我从网上寻到了一些较早的来福枪的照片，细细长长的，形状还是蛮相似的。
为了这个断命的“枪篱笆”，吾友李波先生为我找来很多国外研究“rifle fence”的文章。看了半天，外国人只是在争论，究竟是谁，第一个在家里装了“rifle fence”，并宣称它为“rifle fence”而已。依然无法证明外国的“rifle fence”就是上海的“枪篱笆”。
于是，我也追究不下去了。
只能说，到那时为止，我更倾向于“枪篱笆”，不管这枪是国粹还是来路货。
就这样，稀里糊涂又过了两三年。
说来也巧，今年瘟病期间，大家迓在屋里。一日，吾友Sarah突然问我，qiang篱笆到底哪能写法。
我因为无聊，也正在翻找新材料，便答应她狠快会写出来。此言一出，又已三月，荼蘼花也开了吧。
没想到，兜兜转转，会寻到宁波话里来。
在寻宁波山歌时，我无意中寻出这样一句宁波老话来，叫“墙门对墙门，厂笆对厂笆”。再查，不但宁波有此讲法，舟山人、定海人也如是说。
记忆中，好像小辰光外婆也讲过，只是派不着用场，有点淡忘了。
先来看看“墙门”为何物。
老早人家都是有院子有墙门的。远的不说，明清乃至民国年间，官府和大户人家的墙门一般有“八字墙门”、“歪摆墙门”（就是为了风水存心折一个角度，不正对大路）。
一般民居大门就简单得多了，大多是普通的“竹丝墙门”和“拼板墙门”。
当然，有院子有墙门的民居还算是殷实人家吧。
再推扳点人家，就只围厂笆和腰门了。
“墙门对墙门，厂笆对厂笆”这句老话，原意是讲儿女婚嫁要讲究门当户对。
一份人家，墙门大，墙门好，就有气势。反之，只有厂笆，就不大灵光了。如果还是厂笆上糊烂泥的泥墙草顶屋，又称“厂笆墙”，就更推扳了。
那么为啥宁波人只讲“厂笆”两个字而不是“厂篱笆”三个字呢？
这就牵涉到宁波人讲话的避讳。篱，音离，就是要拆散人家的意思，哪能好讲出来。现在听说去医院看望病人，送水果也不好送生梨的呢。
我小辰光，吃饭不当心，咬到了自家的舌头，便大叫哦哟哇。
外婆问，哪能啦？我就讲，咬着舌头了呀。外婆听了，不但不来安慰我，还请我吃一记头塌。
“小鬼，要死快的唻！这也好讲出来啊。这要讴‘赚头’嗰啦。”
舌，宁波人读习；做生意蚀本的蚀，也读习。宁波人做生意的多，那不是触自家霉头嘛。所以舌头要读作“赚头”。
最后来讲讲这个厂字。
查厂字，本来就指空旷地方。唐朝诗人韩偓有一首《南安寓止》，第二句就是“枳篱茅厂共桑麻”。
《齐民要术》里也有“架北墙为厂”。
到近代，制造业兴起，人们要寻地方开工场间乃至开厂，也都是找些空旷之地，搭点工棚。
再后来，可能为了安全，拿物事围一围，就是厂篱笆了。
后来，厂篱笆虽用于都市豪宅，豪宅也总是地方大的呀。
房子小叫鸽子笼，连没有搭厂篱笆的地方呢。
小辰光，厂篱笆给我的印象就是神秘。
因为它简直密不透风，里面的好风光是一些儿也看不见，真是急煞人。
所以，“厂篱笆”一词也就有了引申义。
老早买物事，样样要排队。队伍排得太紧，穿不过去，就讲“排得像厂篱笆一样，人家哪能走路啦。”
还有，老早上海人踢球，碰着罚任意球，也要搭人墙。
不过老早上海话里没有“任意球”。禁区里，点球叫“12码”，弧顶叫“24码”。直接任意球叫“一脚球”，间接任意球叫“两脚球”。
而搭人墙也不叫搭人墙，而叫“搭厂篱笆”。
到辰光，Goal会得穷叫的呀，来，快点快点，厂篱笆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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