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

我想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些不常联系、却不可或缺的朋友。有时你甚至一时叫不上他的名字，只记得他们的外号：长脚、光头、Jimmy、Bob……甚或就是老张小李。我就认识这样一位朋友、好朋友：小胖子。

得知小胖子得病的消息，是几个月前了。之前我感觉他身体一定出了问题，下午坐在公司楼下的小咖啡馆里，他的手臂和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些地方还有溃疡。我问他：“哪能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没啥”。男人之间关于健康的对话常常是这样的，没事就好。何况，“小胖子”这三个字，往往是和医院联系在一起的，他不知帮过多少同事和朋友，寻医问药、嘘寒问暖……更何况，“小胖子”的外号并非浪得虚名，他五短身材但肌肉发达，有一点纤芥之疾又有什么大碍呢？

后来知道他住院了，糖尿病。也没太放在心上。糖尿病有什么了不起呢？太多朋友饭前要嗑粒药，严重到需要饭前肚子上扎一针的，也所在多有。“兄弟，安心养病，好好叫”，通过一两次电话，也是这么说的。男人之间嘘寒问暖，不过如此了吧。更何况，他住的是一家上海著名的三甲医院，有专家为他把关。小胖子有时候是夸张的，他要排场，有朋友喜欢这样，一点小毛病也要找专家、住特需，似乎不如此不能显示自己的能耐。一点小糖尿病还要找名医？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得知小胖子病故的消息，是这个月月初某一天的下午。和他相熟的同事告诉我这个消息，一时竟无法相信。什么？那么乐观、那么壮实，那么风风火火又古道热肠的小胖子，竟然因为糖尿病并发心脏和肾脏的衰竭，在49岁的年纪，走了？！

我和小胖子相识，也有二十几年了。九十年代他就老在我们的老办公室出入，和我的老师和老领导都是朋友。一直以为他是前辈级的人物，后来才知道他不过大我一岁。小胖子好像是没有名字、没有职业、没有身份的“三无人员”，那些年，总有这样那样类似的朋友在身边转。小胖子热心，采访碰到问题了？家里有人要住院了？闲话一句，我帮侬搞定。他真能搞定？他真能搞定。时间长了，把小胖子的社交圈梳理一下，发现从将军、院士、大师、总监，到司机、门卫、护工、保洁……就没有他不熟悉的。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法道？这是个谜。

我喜欢在学问上刨根问底，人和人的交往，不妨难得糊涂。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交了小胖子这样一个朋友，也发生了些趣事。小胖子和女足关系很熟，熟到我们这些当记者的，有时都要托托他。九十年代有一年中国女足在一个部队的基地里封闭集训，大家都想去采访，却不得其门而入。问了小胖子，他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订了机票飞过去，到门口才知道，球队是在里面，但基地根本不允许生人出入。别说，小胖子真有点道行，教练跑出来，隔着岗哨和我们说了句“谢谢”，一转身跑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愤怒地找小胖子算账，他嬉皮笑脸地说：“教练不是让你看到了吗？”

有了这个教训，我对小胖子拍胸脯加了一分小心。没过多久，中国女足在美国世界杯上一举打入决赛，小胖子又来找我：邮政准备出一套祝贺中国女足夺冠的首日封，今天晚上开印，你想不想拍？这样的诱惑对一名记者而言，无法拒绝。深更半夜，我们开车跟着他七弯八绕到了一家印刷厂，真的在印祝贺女足夺冠的首日封。但事不凑巧，中国女足点球决赛输给了美国队，那些首日封在当时成了废纸。事后想起来，要是收一批藏在家里，倒是很好的纪念呢。

说到收藏，小胖子收藏了很多名人字画。他未必懂艺术，但他懂艺术的价值，也乐于在朋友圈公布。“真的假的？”时常有人质疑他。遇到质疑的时候，他会在微信里发一张和大师的合影，有些一看就有年头了。真的假的？有图有真相。有一年我建了个团队准备给刘翔拍一部专题片，被小胖子知道了，他主动提出请一位上海数一数二的书法名家（名字姑且隐去）来题写片名。大家将信将疑，那位书法家的润格很高，免费题字？开玩笑吧。过了两天，小胖子打电话给我：“明天下午大师来你们单位，准备接待！”时间一到，大师果然翩然而至，笑眯眯地。根据我们的要求，大师写了一张又一张，有些大师自己不满意，团了。剩下几张，“你们自己挑吧”。

小胖子有时也找我办事，主要是索要各种球赛的赠票。不管热门冷门，什么赛事的球票他都要。我和他开玩笑：你当我票务中心吗？热门赛事的球票好理解，有些冷门赛事，甚至没有人要看的赛事，他要这些门票干嘛呢？小胖子笑笑：“这你不用管”。我慢慢观察，原来他庞大的社交圈，是需要庞大的人情作为依托的，小胖子辗转腾挪三教九流，资源自然是越多越好。

对小胖子这个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感。他有他的神秘，也有他的敞亮。他乐于保持自己的神秘感，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时常能搞定一些事情，又时常“脱枪头”。搞定的时候，他洋洋自得，绝不浪费受表扬的机会。搞不定的时候，他会玩失踪，让你恨得牙痒痒。很多人因此不喜欢他，我倒并不在意。因为在我看来，所有这些托来托去的人情，都不是小胖子分内“应该”做的，他是帮忙、做加法的，即使做不成，也应该谢谢人家的，怎么能去指责一个帮你做加法的人呢？毕竟，那是你自己的事啊。

在一些傲慢的人眼里，小胖子的资源是他们予取予求的，但他们没有想过小胖子不欠他们什么。也许因为我很少托他办事，托了办不成也不会说什么，小胖子和我很投机。有时他会主动送我两张演唱会门票，“外头搞不到的”，他一定会加重语气。

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小胖子的交情，却常常和咖啡甜点联系在一起。公司楼下的小咖啡馆是我们见面的地方，他喜欢甜食，拿铁加糖，还要叫奶油蛋糕。有时到我办公室坐坐，办公桌上但凡有一盒饼干、一块巧克力，他看到时，眼睛都会放电。“给我吃吧！”很快，饼干、巧克力就只剩下包装盒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有糖尿病，而且是蛮厉害的那种。他的身体不适合吃甜食。也许是破罐子破摔，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问题的严重性，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热爱甜食，最终，流淌在他血液里的糖分要了他的命。

小胖子开追悼会那天，正好家里有点事没有去。在上海潮湿闷热的梅雨天气中，我想念他，难以自已。我发了个朋友圈，把表情包里所有的甜品都贴了上去，兄弟，再也无需忌口了，你那么热爱甜品，就吃个畅快吧！

世界是那么地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朋友圈发布以后，有位朋友主动联系我，他和小胖子是中学同学，从这位朋友那里，我知道了一些小胖子的往事。他出生于杨浦区，父母都是上海柴油机厂的。他初中就读于殷行中学，也叫上柴厂子弟中学。在同学的回忆里，他是典型的的旧式里弄长大的上海小子，喜欢热闹，喜欢高谈阔论，粗中有细。因为调皮和无人看管，他的父母经常把他锁在家，同学们经过他家门口，送给他几颗糖果。他喜欢吃甜食，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小胖子可怜巴巴地隔着窗和同学说话，但眼睛的神采即使时隔多年，仍然让他的同学印象深刻。“他小时候叫豆腐”，同学如此回忆。

是的，从上海柴油机厂子弟中学毕业以后，“豆腐”成了“小胖子”，他游走于各色人等之间，有时游刃有余、有时力不从心。但他小眼睛的精光没有变，他喜欢吃甜食没有变，他喜欢高谈阔论、粗中有细，都没有变。还有，他喜欢和名人合影，喜欢穿名牌衣服，喜欢旅游，喜欢交朋友，喜欢……

在被父母囚禁的日子里，同学送来的糖果是他的慰藉。他那么热爱糖果，也许，他那么热闹地周旋着的世界，无非是个更大的牢笼。他需要糖果，但他血管里的糖分慢慢地侵蚀了他的机体，血管、心脏、肾脏……也许小胖子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慢性病嘛，有什么了不起？等发起来的时候，自有专家帮他治疗，我猜想他就是这么想的。终于，他倒下了，在一个潮湿闷热的梅雨季节即将开始的时候。

小胖子的朋友圈备注是七个字：你我相识必有缘！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一路走好，小胖子。永远记得你的名字：

章俊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