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蓓斐书坛老将，果然功力不俗。曹操点将兵发东川，路过蔡家庄探望义女蔡文姬。熟悉的故事，说来却是兴味盎然。一个小时的演出，老先生旁征博引，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这样的书只有在书场才能听到，如果是广播电台录音，或是整理成文字，就不可能这么说了。在解释“博”字时，老老放噱头：高博文名字里有个“博”，姜啸博也是“博”，看来要当评弹团的领导，名字要起好。听众哈哈一笑，钱老惊堂木一拍：请听下档。姜啸博和陶莺芸的《武松》亮相了。
长篇演出如果不是每天追听，偶然撞进去听到哪一回，要碰运气。不过评弹的好处，每一天的节目都可独立成章，绝不会让听众失望。何况《武松》还是一部经过长期艺术打磨的精品书，也是杨振雄艺术宝库中的珍品。我们运气不错，当日说的，凑巧是“打虎”一折，经典。武松心急火燎要到阳谷县看兄长，行至景阳冈，眼看天色将晚，就在“三碗不过岗”的酒店喝一杯，也许两杯、三杯……直到一坛老酒都入了肚。店小二提醒武二爷：景阳冈上有猛虎出没，不如店里歇一宿再走。思兄心切加酒精作用，武松执意前行，来到景阳冈上，看夕阳西下山风吹拂，这里武松有一段唱，是杨调的代表作。姜啸博的演唱未能录下来，不妨听一听原创者杨振雄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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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唱，只有八九分钟。但在我看来，却是评弹艺术的巅峰之作。先是写景，星星、月亮、鸟雀喧噪，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杀机。武松为什么不听店小二的劝阻执意上山？难道他不知道有老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难道真因为胆气吗？唱到“莫非是，劝武二，上不得山坳”这里，主人公的 情绪仍然是复杂的，“心底火烧”四个字，是真实的写照。唱到此处峰回路转，一句“好风啊好风”，实乃全篇的转折点，所谓的“眼”。一阵山间的清风，让武松上景阳冈的行为有了理性的解释。浪荡江湖有半载，到处看到的是仇恨和厮杀。武松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从施展，只能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内心的愤懑是可以想见的。借着酒劲，武松“自我实现”的愿望空前高涨，“一声长啸抒怀抱，漫夜狂歌见性情”，和唐朝诗仙李白的“仰天长啸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管前路有什么豺狼虎豹，只有一根哨棒在手的武松，已经下定决心直面所有的危险。在杨派艺术的演绎下，武松原本鲁莽的行为显得浪漫而性情，也引起听众强烈的共鸣。
图片来自上海评弹团公众号
杨振雄是我最喜爱的评弹艺人之一，多年以来，对他的艺术有“曲高和寡”的非议。如果评弹只是茶馆中表演的大众艺术，杨派艺术确实让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听众有望而生畏之感。但如今，评弹越来越受到重视，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听众对评弹艺术中典雅的部分特别感兴趣。在这样的背景下，杨振雄艺术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要知道《西厢》也好，《武松》也好，从脚本到表演，都和传统的评弹表演方式不一样，是杨振雄基于深厚的学养及刻苦的努力，吸收昆曲、京剧等艺术发展起来的。可惜的是，这些书目长期没有新演员可以表演，只是一再欣赏老先生的录音录像，是远远不够的。如杨老的《长生殿》，没有留下完整的影像资料，很多段落已成绝响。如果能把这些书振兴起来，善莫大焉。有人认为杨振雄的书只有杨振雄才说得好，杨先生的儿子杨骢早年曾和父亲组成父子档表演，惟妙惟肖。但因为种种原因，后来演出的机会不多，慢慢淡出书台。一度以为杨振雄的艺术要成绝响。前年姜啸博拜杨骢为师，成为杨派传人，两年后在乡音书苑拿出这份成绩单，这是很让人鼓舞的。
艺术是需要生活的磨炼的。如果没有曲折的人生道路，早年风采照人的杨振雄不会成为晚年炉火纯青的杨振雄。姜啸博曾离开书台多年，人到中年开始学习新的流派，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资格演员来演唱杨振雄，对书情书路的理解，对唱腔唱段的处理，肯定是年轻演员很难企及的。武松和店小二的对话结束，演员拿起三弦琵琶开始校音，我就已经开始期待这段“星儿俏、月儿姣”，待到一开口，果然劲道十足。
好风啊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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