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馅子翻花样的背后

今朝是中秋。中秋照例要吃月饼。而月饼是有馅子的。

小辰光吃的月饼，没几种馅子。无非百果、豆沙、五仁、莲蓉、椰蓉几种。品种少，再加上家里人口多，中秋当夜吃过毛豆芋艿酱鸭，往往是将月饼一切四，放在盘子里，大家各种馅子侪嗒嗒味道。

在我印象里，当年，一个人吃一整只月饼是一件狠奢侈的事情呢。我曾亲眼看到大人们将月饼送来送去，走百家兜圈子，一直送到底部出霉斑，才揩揩清爽吃掉。

我从小不喜甜食，所以不大吃月饼，最多尝一只角。插队时，家里也曾寄月饼给我，我也并不猴急，常常分给大家一道吃。

直到1990年代中期，做月饼没有保鲜技术，也没有防腐剂，没有冷藏条件。当时的冷库，冻更重要的猪肉鸡蛋还不够，哪里轮得到冻月饼。

月饼开炉时又很可能碰着天还热，所以，为了便于保存，月饼尽量做得干。豆沙的还好，有的百果根本咬不动，石骨铁硬。夸张地说，掉在地上还能弹起来。

插队回城后，我当了记者。有一次参观一家食品厂，每层消防楼梯转角处都摆着大缸。询问后得知，里面是糖，因为做月饼的糖是要头一年冬天就开始炀的，据说这样的糖揉进面粉，做出来的月饼更松，不硬。

我也是手贱，顺手打开一个缸盖。看到的情景终身难忘，吓得我此后至少三十年不吃月饼。当然，现在早就没有这种落后工艺了。

我一个人不吃月饼，有啥用。月饼还是越来越吃香。

别的不说，多少上海人靠在杏花楼门口做打桩模子，通过倒卖月饼票发了小财，收益比买基金，比炒股票不晓得要好多少呢。

按道理讲，月饼一直朝南坐，是不需要做出改变的。

偏偏也是有人手贱，要在月饼馅子上翻花样。借用脱口秀演员呼兰的话来讲，骨子里是对自己的不自信。

还记得，十七八年前，上海滩就有鲍鱼月饼和咸蛋黄月饼了，还有一家外资食品厂也开始做冰皮月饼和冰激凌月饼。

后来花头经就更加透了。啥个海螺肉、腌笃鲜、酸菜牛蛙、榴莲都来了，最近听说还有了榨菜、芥末、老干妈，以及各式各样的水果月饼、杂粮月饼、鲜花月饼和食用菌月饼。21世纪真是一个全民创新的时代。

不过，这些花式月饼大多是昙花一现，各领风骚一两年而已。我相信，卖得好的月饼，恐怕还是豆沙百果，加上最近很红的鲜肉月饼。

我最近一直在沿着中环线兜圈子，发现只要是个小菜场，是个超市，都敢支起一只平底锅，叫卖鲜肉月饼。一问，价钿并不便宜多少，照样有不少人买呢。味道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所以，有辰光想想，在淮海路排长队买鲜肉月饼的人真是有点不开窍。它的配餐公司就在鲁班路，都说那里不怎么排队就能买到。

淮海路的鲜肉月饼也是从那里送过来的呀。

反正我对月饼馅子翻花样是一点也没感觉。聪明才智都跑到这种地方去了，又有啥意思。

有道是，有地方开窍，就有地方塞牢。可有可无的动足脑筋，该动脑筋的就动不出来，比如芯片。这真是，God opens one window while closing the door for you。上帝打开了一扇窗，却为你关上了门。

我反正吃饱饭没事体做，经常瞎想想，月饼馅子翻花样的背后，是一种怎样的思路呢？

这么一想，让我首先想到了馄饨。

上海过去一直有两家馄饨连锁店，金师傅与吉祥，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个袁记。都是以馅子翻花样而闻名。

其实，大概卖得最好最多的还是菜肉馄饨吧。

这些连锁店一直不明白一个道理，动销慢的馅子在冰箱里就呆得长，又不舍得丢掉，再拿出来给人吃，口感极差，相当于砸了那些花色馅子的牌子。

老早在乍浦路黄河路吃饭，老吃客欢喜进门先开店家的冰箱，越是空空如也，鱼虾都要到小菜场现买，越是说明这家店家生意好，物事新鲜。而且生意好一定有他的道理，安心坐下来可也。

再一想，馄饨也是东施效颦。始作俑者，还是饺子吧。

饺子的馅子一直狠多，荤馅有三鲜、虾仁、蟹黄、海参、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羊肉等，素馅有韭菜、茴香、大白菜、香菇、西葫芦等，还有混合馅。没有一百种，也有几十种。

我也有不少北地朋友，早年流行到家里吃饭。我是远客，来了当然要包饺子。主人总会先问，想吃啥馅子，然后讲贯口一样报上一大串。

也曾不止一次请教过北地老人，为啥饺子的馅子如此丰富。我得到过不止一次的回答是，当年，过年家里包16种馅子的饺子后，就不再另外炒菜了，反正想吃的各种味道饺子里都有。还真的是“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呢。

现在大家有钱了，我看我的北地朋友在票圈里晒年夜饭，也都是满桌鸡鸭鱼肉甚至虾蟹，只有两三盆饺子夹杂其间，想必现在最多也只准备两三种馅子了吧。

你看，温饱的复杂终究胜不过小康的简单。所以，当朱军同志大呼全国人民一起吃饺子的时候，上海人不是不欢喜吃饺子，只是想多吃几只冷盆热炒而已。

饺子和馄饨，毕竟是主食，馅子好比配菜，就这样将一顿饭对付过去，也无不可。

月饼又去学这种思路作甚。月饼一向只是点缀，是锦上添花。三年不自然灾害，也没有啥人家拿月饼当正餐的。再节约的人家也顶多当早饭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点。

那就是，当你已经有条件可以随便吃到腌笃鲜、鲍鱼等美味的时候，甚至通过今年瘟病隔离，自家也烧得来了，再把它做在馅子里真是多此一举。

说个三虾面的例子。一听到大家到辰光就蜂拥而去吃三虾面，最不高兴的是苏帮饭店的大师傅。

理由狠简单，面店里也炒得好三虾，还要阿拉饭店做啥。为此，我今年特会到一家苏州饭店里点了一客三虾，味道确实比面店的好，量也足得多，价格并不高多少。

同样道理，吃月饼也可以吃到腌笃鲜、鲍鱼、牛蛙，还要吃啥个饭店呢。

更有甚者，大家现在都在节食，本来每日天好物事也只好吃一眼眼，乃末好，咬了一口月饼，接下来只好吃水果素菜了，冤枉啊。

说得不客气，月饼馅子翻花样无非是一种穷人思维，屌丝思维。

还是姑且客气点吧，也雅一点，那就称其为温饱思路吧。

这种温饱思路的出现，也不奇怪。

这三十年，我们确实走得太快太快了。身体已经昂首阔步进入小康，灵魂依然拖在后面渴求温饱。

一不小心，就变成月饼馅子出来现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