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说,豁达者在悲剧中参透人生世相,他的诙谐出于至性深情,所以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
金圣叹给人的幽默感,临死前都不忘调侃狱卒的幽默感,在这个时代往往被理解成了骨气与勇气,但有多少人懂得,这仅仅是他骨子里的沉痛。
历史,终究没有给予金圣叹大展宏图的机会。
在他37岁壮年之时,大明亡了。
很多人来不及准备,就要站队。有的人,比如顾炎武、归庄,至死不与清人合作;而有的人,迅速变换头脸,迎接新主,甚至不惜坑杀同胞,献上投名状。
不管是否愿意,金圣叹也要做出选择。
他在明朝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除了有点儿名气,其他一概全无。而这名气,一大半还是骂名。
但他还是守住了一个读书人的底线,未曾因为现实的不如意而猴急猴急地投奔新主。相反,他对战争感到厌恶,因为战争的残暴而对清人缺少好感。
他在评论唐人郑谷的诗时说,“我读此言,而不觉深悲国破家亡又未得死之人,真不知其何以为活也”。又评吴融的诗句“咸阳久已变荒原”时说,“所谓劫火终讫,乾坤洞然,虽复以四大海水为眼泪,已不能尽哭”。
一个自负的文学评论家,时常带着哭腔,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感受。
在满目兵戈之际,他的小外甥降生了。他写诗说:“造物真轻忽,翻欢作泪零。”本当欢喜的事,反而悲哀落泪,那是多么沉痛的岁月。
清人入关这段岁月,显然是他很不好的记忆。他后来说,他的记忆中只有少年和老年的时光,壮年这一段,好像遗失了,不知道丢在哪里,想找都找不回来。
他唯一的一次失态,是在死前一年。顺治十七年(1660年)二月,朋友邵点从北京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告诉他,顺治皇帝读到他的文章,嘱咐词臣说:“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
53岁的金圣叹登时失态,向北望空而拜,叩头谢恩。
紧接着文思如泉涌,写下了《春感八首》,甚为得意地自夸:“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他甚至在诗中幻想,自己去做吕尚、诸葛亮那样身系国家安危的贤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很多人因为金圣叹的这次狂喜,说他“丑态毕露”,丧失民族气节,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我倒觉得,这是金圣叹真性情的体现。他一生主张、贯彻真性情,推崇“一片天真烂漫到底”,要喜便喜,要哭便哭。他要真是一只擅于掩藏的老狐狸,他才不会在此时露出尾巴,自己躲在被子里笑就好了。
他一生自负大才,却命途多舛,理解者少,嫉恨者多。一个人孤独地走着,走了很久很久,突然听到有个声音,还是来自最高统治者的声音,要加入他一起走。知音已难求,这么位高权重的知音,更可遇不可求。他的感激之情,他的热泪涕零,也都可以理解了。
更何况,金圣叹连抱大腿都来不及,他的命运很快就翻转直下。这阵狂喜,终究只是他内心的一段小插曲。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