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以自嘲与微笑消解生活的苦痛

纵笔三首 （北宋）苏轼

（其一）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其二）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

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其三）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知祀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古代诗人中有贬谪经历的不在少数，但若论贬得最远而心态还最好的，除苏轼外，应该不作第二人想。自从43岁因“乌台诗案”入狱之后，苏轼被朝廷一贬再贬：黄州、惠州、儋州，一处更比一处远，最后的贬谪地儋州已经远在海南岛，孤悬海外，在当时属于未开化的“荒蛮之地”。面对如此困顿坎坷的境遇，苏轼没有像前辈诗人屈原、贾谊、柳宗元、韩愈等人那样愁容满面，哀婉抑郁，而是依然怀着无比开朗豁达的心态，写下了一系列诗作，用自嘲与微笑来抵抗消解生活的苦痛，活出了自己的精彩人生。《纵笔三首》就是这样的代表作品。

苏轼创作这组诗歌，是在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岁末。这年他已经是64岁的老翁，两年前，他从惠州贬所被再贬到了更远的儋州。说起来，他这次被贬也是因为一首诗。当时他住在惠州一座寺院里，某次春睡醒来，信笔写下了一首诗：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大意就是自己在贬谪之地竟然能得到了春风中酣美的睡眠，连道士也要轻轻地敲钟。此情此景，真是无比的惬意与安逸。在诗人，这完全是苦中求乐，夸大其辞。可传到他的政敌、当时的宰相章惇那儿，就不这么看了：“苏子瞻复如此快活耶？” 一纸命令就把老苏贬到了更远的儋州。

苏轼被贬到海南岛后，只有小儿子苏过陪伴，病魔缠身，处于"食无肉，居无室，病无药，出无友"的困境。更可怕的是有生之年北归无望，很有可能就此葬身于荒蛮之地。然而，这又能如何？即便远在天涯海角，诗人仍然活得那么开心旷达。《纵笔三首》就是这种心境和状态下的产物。

第一首是诗人的自画像。虽只有二十八字，却一波三折，跌宕有致。开篇借助于白描手法，呈现了一个苍颜白发、孤独多病的老翁形象，看似令人沮丧。继而笔锋一转，借儿童的视角描写老翁朱色童颜、神采飞扬的状态，令人精神又为之一振。可正当读者欢欣之时，“一笑”又使真相大白：老翁脸色红润精神焕发，不过是喝了酒的缘故——又让人敛颜正容，心情沉重。诗人寓幽怨于自嘲、幽默之中，笔法精巧，令人叹绝。

第二首描写处境的寂寞。诗人自嘲自己作为一个出门依然有众多“粉丝”围观，才高八斗的当世大名士大文豪，一阵的热闹过去后，大多数时候却只能无所事事，只身独立于黄昏荒僻的路口，百无聊赖地数数不多的过往“路人”。全诗通篇不着议论，不抒情感，只用恬淡含蓄克制的笔触刻划物象，不露痕迹地反映自己寂寞悲凉的心境，高情远韵，余味悠然。

第三首描写生活的窘况。首两句写北方船只不到，儋州米价贵了起来，自己竟然半月不得醉饱，渴求酒肉。后两句写自己打起了邻居家灶王爷祭品的主意——好在第二天就是东邻祭灶之日，他们和自己感情极好，一定会以祭品相饷。诗人以直截之笔写真率之怀，毫无掩饰，毫不做作，令人莞尔，可爱至极。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诗人与儋州当地人民的深厚感情。

就这样，一切远贬穷荒的苦痛、寂寞和困窘，到苏轼这儿都化为了自嘲与微笑。哪怕这种自嘲是无奈的，这种微笑是含泪的，但无论如何，它们让苏轼挺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宋徽宗绍圣四年（公元1100年），皇帝大赦天下，苏轼终于盼到了生回大陆的一天。当是年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回返大陆时，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解圣人之心，通黄帝之音，超然旷达，笑看人生曲折沉浮，让所有打击他贬罚他的对手，终于得不到看他痛苦乞怜的快意。这就是苏轼的强大之处，也是他为无数后人喜爱与敬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