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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伟大的师者 | 傅延龄撰文纪念恩师刘渡舟教授诞辰一百周年

作者:傅延龄

单位:北京中医药大学



生我者父母,食我者天地。而授我以医学,培育、提携我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医者,对我恩重如山,犹如父母天地者,是我的师父。


我的师父是刘渡舟先生。1991年,在首届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中,我被他选定为学术继承人。按照我国传统,我是他的徒弟,他是我的师父。师父,师父,亦师亦父。


不过我还是习惯叫他“老师”。在过去的15年时间里,我一直这么叫,叫起来亲切。


老师出生于1917年9月10日。每年9月10日这个日子在1985年被确定为中国的教师节。老师出生在9月10日,是否他生来就将成为一名师者,不仅将成为济世活人的良医,也对教导学生、培养更多的医者负有天赋的使命?


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回忆老师教书育人的情怀和事迹。今年的教师节是老师诞辰百年纪念日,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是一个缅怀老师、感念师恩的良好机会。在这样一个日子,最应该歌颂的是老师昆仑一样崇高的师德、大地一样深厚的师恩!


作者和刘渡舟(右)合影。



“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特地到顺义杏园金方国医医院去找薛钜夫院长。2016年夏天,在“杏园金方国医医院成立30周年庆典暨北京中医药薪火传承'3+3工程’北京名医传承教育研讨会”上,我得以结识薛钜夫,一见如故。在随后的交往中,我得知他也曾跟随刘老学医数年,薛钜夫年长于我,所以我认他是我的师兄。钜夫师兄是北京名医薛培基先生之子,祝谌予先生的高足。1985年,钜夫师兄在祝老、刘老等老一辈中医大师的鼓励和支持下,创办了北京顺义国医医院,这在当时是我国第一家民营中医医院。


刘老来顺义国医医院出诊的第一天就对钜夫师兄说,我到你这里来出诊,要做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当然是看病,为患者服务是第一位的;第二件事情是要带一些学生,培养一些会看病的中医医生;第三件事情是要搞一点临床研究。


可见刘老始终想着为中医学科培养后继人才。当西医在中国发展起来以后,有一些人被形势模糊了眼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逐渐看不到中医学的价值和优势,不再选择中医作为自己的专业。一些即使已经走上中医道路的人也对中医缺乏信心,放松中医学习,把时间精力和聪明才智投向西医知识与技能,于是中医西化问题也十分严重,真正在中医学上下功夫的人越来越少。中医后继乏人成为一个越来越严峻的问题。刘老对此忧心忡忡。记得在我做他的学术继承人期间,有一次他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延龄,好好学啊。再过几年就没有好的中医师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和思想,所以刘老非常重视对青年中医的培养,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或许有人到民营医院出诊主要是为个人收入,而刘老到顺义国医医院出诊,他首先想到的是服务民众,是培养年轻医生。


刘老有先天下之忧而忧、为中医未来担忧的情怀,所以他在教导学生时总是尽心尽力,从不保守,从不保留,对学生有问必答,尽其所知相授。刘老在顺义国医医院以及国医堂等地点看病人时,常常有年轻医生前来抄方,他从不拒人于门外。对于求学者,他的大门是敞开的。只要不影响诊室秩序,他允许学生来学,欢迎学生来学,不怕学生来学,唯恐学生不学。


一次在国医堂看诊时,来了一位脱发患者,当时围在诊桌周围抄方的不仅有刘老的学生,也有外来抄方的人。刘老说脱发有好几种类型,火证脱发宜用三黄泻心汤治疗,火证脱发的特征之一是头发油腻,气味浓烈。钜夫师兄也提到刘老在顺义国医医院向学生讲解过用三黄泻心汤治疗火证脱发的宝贵经验。这是刘老的独到经验,非常好用,他完全不在意把这秘方传授给大家。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介绍刘老用五苓散治疗水湿腰痛的经验。他说,不少人只要一说到腰痛,就认为是肾虚;只要一说到肾虚,就想到用六味地黄丸补肾。其实六味地黄丸治疗腰痛往往无效。腰为肾之府,肾为水脏,所以腰痛属于水湿为患者不少,宜用五苓散治疗,效果很好。我临床常从水湿辨治腰痛,每每获得良好效果。


刘老从不把好的医学知识和经验当自己的私有,秘不传人。说到这里,笔者想起来一段故事:在杏园金方国医医院成立30周年的庆典上,我遇到了肖承悰老师。肖承悰是北京十大名医之一萧龙友先生的孙女。当年刘老在北京参加中医师资格考试时,萧龙友先生是主考官。刘老曾经去拜访过肖老先生。肖老先生对当时还是一名青年中医的刘老十分温和,亲切地问他平时喜欢读哪些书,对哪些内容最有体会。刘老谦虚地回答说平时常读《伤寒论》和《医宗金鉴》,对《医宗金鉴》之订正仲景全书读得最多。刘老在杏园金方国医医院出诊时,肖承悰也应邀在那里出诊。有一次二人同乘一部车,肖承悰借机向刘老请教,说刘老您给我推荐几张治疗妇科疾病的经方呗,刘老对她十分温和,耐心地对她讲了许多,并且着重地说,当归芍药散是一张非常好的方子!这是一段三代名医的传承佳话。



刘老常常提及韩愈《师说》的话: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他说徒弟一定要争取超过师父才对。如果徒弟总是不如师父,师父总是强于徒弟,那医学就不会有进步,就将一代不如一代了。无论哪门技术,哪门学问,不能越来越弱。这样就要求弟子一定要强于师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过去很多弟子都会超过师父的;如果中医一代不如一代,每况愈下,那今天还会有中医吗?刘老之所以讲这样的话,他的目的是鼓励学生努力前行,不得松懈,不得懒惰,不得浅尝辄止,不得自满自足。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钜夫师兄给我讲的祝谌予先生的故事。有一次,祝老教给钜夫师兄一张药方,钜夫师兄高兴地开玩笑说,老话讲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您总是把好的药方教给我们,您不担心我们超过您啊。祝谌予哈哈大笑说,我很高兴你们超过我,我不怕你们超过我。不过,老先生故作认真地说,你们不太容易超过我。因为你们在学,我也在学;你们在进步,我也在进步。老先生用这样的话鼓励、激励学生。


在我的记忆里,刘老与祝老对学生的愿望和期待完全相同。刘老与祝老一样,从来没有停止学习。他不停地读书,不停地写作,不停地看诊,所以他总在进步。作为他的徒弟,我们怎么能够跟得上他的脚步?我们怎么能够望其项背?


“中医师承,既要师父会教,也要徒弟会学”

刘老对学生像春风,温暖和煦,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他善于鼓励学生,为学生提供学习与锻炼的机会,让学生增强信心。1987年秋天,刘老带我去杭州参加浙江中医学院何任先生主持的《金匮要略》校注课题论证会,在讨论“胸痹缓急者”问题时,他察觉我似乎想发言,便鼓励我:“延龄,你也说两句吧。”年少气盛的我还真的自不量力地说了几句。我说“缓急”指的应该是患者的主观感觉,胸痹疼痛伴有一阵紧缩一阵放松的感觉。我注意到在我发言时,老师始终用鼓励的眼光看着我,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温和而善良的微笑。正是他的眼光和微笑给了我的力量,才让我不至于过于紧张而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刘老善于教导学生,他的语言具有生动、形象、简明扼要的特点。《内经》有言:“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刘老的教学就具有《内经》所说“知其要者”的特点,不拖泥带水,不散漫无边,不巧言多辩。多言善辩者,往往有多歧亡羊之弊。钜夫师兄说,刘老教学,讲的都是干货。你看刘老的一些著作,《伤寒论十四讲》《伤寒论通俗讲话》《伤寒论临证指要》,语言都很简要、简洁,用一个通俗的说法,是干净,并不旁征博引,并不洋洋洒洒。虽然不旁征博引,依然反映出老师的博学;不博不足以返约,不博不可能至简。刘老之为文,虽非古文所作,实有汉唐医学的朴素风格。


熟悉刘老的人都知道他平时话语不多,真所谓贵人语迟,仁者简默。刘老之授课,语气温和,徐徐道来,语速舒缓而不疾躁,声调沉稳而不高亢,讲者从容,亦让听者从容;听者不仅有充分吸收的时间,而且能够尽情地享受其中。


刘老说中医师承,既要师父会教,也要徒弟会学。徒弟要善于领会精神,不要刻板模仿;要善于观察领悟,而不要不过脑子。记得在老师的书房,一窗冬日阳光,他给我讲过的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讲一位身怀绝技、年岁已高的武师,一次生了重病,自觉不久于人世,他不想把他的武艺带走,但是又站不起来,也坐不起来,于是他平卧在病榻上,手拿一只筷子,颤颤巍巍地比划着,用这样的方式向徒儿们传授武艺。师父能够平卧着,而不摆出架势教授武功吗?师父不站起来示范,徒弟怎么学?刘老说这就要求老师会点拨,学生会领悟。学医也是如此。


第二个故事讲某画家画梅花。这位画家画的梅花,花蕊画得很好,天然去雕饰。他的一个徒弟学师父画梅花,枝干、花瓣都画得跟师父一样好,栩栩如生,可是他就是画不好花蕊,他画的花蕊看起来总是那么呆板,没有生气。徒弟狠下功夫,一笔一笔、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画,一支笔画坏了,换上一支新笔继续画,还是画不好。他去向师父求教。师父见他已经下了很多功夫,该给他点破了。就告诉他说,你的笔画坏了,不要扔掉,就用坏了的笔画。徒弟说,笔坏了没法画啊?师父说这梅花的花蕊就是要用坏了的笔画,笔坏了,毫分叉、散乱,正好表现花蕊分散横斜的状态。师父这么一点拨,徒弟茅塞顿开。刘老说,师父教徒弟时,可以让徒弟自己先摸索摸索,不要一开始就点破了。让徒弟自己先摸索一番,可以锻炼能力。如果早早点破,那就容易滋长徒弟的惰性,窒塞徒弟的创新精神。



在跟刘老学徒的期间,刘老给我讲过许多个“重要”,如他说小柴胡汤重要,说苓桂术甘汤重要,说火证重要,说望诊很重要。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说八纲重要和脉诊重要。一次门诊结束后,他一面往门外走,一面对跟在身后的我说:“八纲非常重要!”又有一次在北京东四国医之家看诊后回家的路上,他仿佛是自言自语,也仿佛是对我说:“脉诊太重要了!”这两次,他都只说了短短几个字,我竖着耳朵准备接听下面的话,他却停止了讲话。他一上午看过50多名患者太累了。后来我一直琢磨这两句话的分量。我相信老师当时是在一上午看诊过后有感而发,相信那是老师从医几十年的真知灼见。


说到脉诊,记得我校一位中西医结合专业的博士对我说:“我怎么觉得你们中医诊脉只是一个形式,一个过场啊?”她错了!中医脉诊具有重要价值。这么多年来,我认真诊脉,体会颇深。正是老师的指引,让我坚持、固守。唯深尝才有真味,所入愈深,所见愈奇。


至于八纲,说实话,早年我对八纲是不太重视的;我认为八纲不过是几条粗线条,不具体,不精细,大而化之。正是老师的那句话让我心头一惊。随着跟老师临证增多,自己实践增多,所见复杂病例增多,渐渐认识到八纲的重要性。钜夫师兄问我:你说刘老讲八纲很重要,你能说说你的理解吗?我说,刘老说八纲是大方向;在临床上,大方向不能搞错。病证越复杂,八纲越要紧。阴证用阳药,阳证用阴药;寒者热之,热者寒之;虚则补之,实则泻之。这就是大方向。近十年来,我对虚实二纲的体会尤深。


刘老教学生,要求学生摒弃门户之见,转益多师。还是在我当他徒弟的时候,有一次他对我说:“延龄,你啥时候去跟赵老(赵绍琴)抄抄方就好了。”老师这是点拨我,可是我当时只是诺诺,竟然没有行动。多少年来,每思及此事,皆欲顿足捶胸!


刘老不仅教我们医学,还教我们如何做人。对于学生,他就是善良、谦虚、温和、宽厚、诚恳、敬恕的榜样。钜夫师兄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一次他与某老说起中医学院的一位教师,某老直言这位教师学问少、水平低。而当他与刘老说起那位教师时,刘老却说,老先生人好啊,临床经验多!据我所知,刘老从来不批评、诋毁其他医者,他总是多看人家的长处。钜夫师兄问我:“刘老能够取得那么大的成就和声誉,哪些因素最重要?”我答:刘老的医术和学问固然是最为根本的因素,但是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刘老的道德。北京中医药大学一位前领导曾经对我说:“你的老师是我所知最为忠厚的一位老人!”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湖北中医药大学的李培生教授也是这样评价刘老的。


我经常对我的学生说,张仲景医学是我们医家的水火谷粟;刘老的道德文章也是我的水火谷粟。偶尔有患者在我给他看过病,起身离开诊室之前,回过头来,很亲热地对我说:“你的老师给我看过病。”我明白,我之有今天,患者来找我、信任我、认可我,一定程度上,甚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是刘老的徒弟。我明白,过去许多年,直到如今,以至今后,我都在刘老光辉的照耀之下。


行文至此,我放下纸笔,抬起头来,仰望远方的天空,对着老师的在天之灵,默默地说:“感谢您,老师!”



新媒体编辑:赵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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