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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斯图里卡:死亡是未经证实的谣言 | 星期天文学

电影《地下》(1995)剧照,导演库斯图里卡

两获金棕榈奖的前南斯拉夫电影导演、演员、音乐人,埃米尔·库斯图里卡——1954年出生于萨拉热窝,是世界上伟大的电影艺术家之一,他的人生正如他的电影:激烈、丰富、不羁,音乐无处不在。

 

他在自传中写道:

 

当我十几岁的时候,纽约、伦敦和巴黎这些大地方的青少年会排队去买披头士(Beatles)、斯普林斯(Springsteen)或是迪伦(Dylan)的新唱片。而现如今,年轻人排队购买的却是iPhone4。遗忘再一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危机和战争已经发生了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遗忘变成了一种获取慰藉的方式。因为,如果没有遗忘,人如何能够适应当代世界的堕落思想?如何能够接受借着人道主义的名义发动战争的行为?如果你属于这样一个小群体,大家拒绝默默接受大国的意志,在世界格局重组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仍固执自问“在历史长河中我们身处何处?”

 

我认为遗忘是人之所以能够活下去的一个原因,但我绝不会向遗忘屈服。


我身在历史何处

作者: [塞尔维亚]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出版社: 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

译者: 苑桂冠 

出版年: 2017-11



死亡是未经证实的谣言



戈里察街区坐落在一个山岗上,从这里能俯视整个萨拉热窝。这里生活的大多是茨冈人,城里人叫他们“印度人”或是“黑人”。从特贝维奇*山顶上看,戈里察好像躺在那里。从铁托路上根本就看不到戈里察。要是从中央车站看呢,会觉得戈里察漂浮在空中。

* 俯临萨拉热窝的山峰。

 

涅戈、帕沙和我,我们仨就去这个车站抽烟。等火车就要开动的时候,我们拿一沓报纸敲打探出车窗的头——这些旅客个个眼泪汪汪,正朝送行的人招手道别。报纸敲在头上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们的情绪瞬间发生了转变。送行的家人和朋友根本追不上我们,因为我们快如闪电。等火车慢慢加速了,我们就在离火车最近的山岗上朝他们竖起中指耍笑他们。我们在老杂货店前把这事儿讲给其他伙伴听,那更有趣。

 

库斯图里卡


对于我来说,到戈里察来并没损失什么。头一年,唯独令我觉得遗憾的是加夫里洛·普林西普桥附近没有任何游戏场地。

 

我以前喜欢待在加夫里洛朝奥地利公开打枪的地方——就在我出生的小房子后面,在沃伊沃达·斯泰帕路上。后来,我离开加夫里洛·普林西普桥去爬戈里察的最高峰,人们管它叫黑山。从山顶上往下看,整个城市一览无余。大人们都管加夫里洛开枪的地方叫“老人的坟墓”,从那里到部队医院的栅栏门,我得走三千零三十步。

 

再看另一边,从富人的别墅区到公交车和各种豪车隆隆作响的久罗贾科维奇路,我得走五千五百六十步。我总是在到克柳沙路的最后一步停下来,因为我知道郊区到这儿就结束了,再迈一步就是城里了。我像一座石像定立在那里,欠着身子看着进进出出的储户,看着人民银行的正门。我就这样看着这座城市,内心惶恐,不敢往前迈一步。可这并不是因为妈妈的禁令:“你绝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到那儿去。不然你会让车轧死的。”

 

我不怕死——我还没有真正了解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会经历什么。但是有一股力量把我留在界线的这一边。如果有城里人来我们这儿,还把我当成茨冈人,我并不觉得是一种冒犯。所有城里人都害怕茨冈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不明白为什么戈里察的居民会支持萨拉热窝足球俱乐部。在城里,大家都叫茨冈人“黑人”,所以照理来说他们应该支持泽尔耶兹尼察的足球俱乐部,因为这个俱乐部就位于他们所居住的街区。


电影《地下》(1995)剧照


戈里察街区朝着市区往下延伸,这里的房子就跟从飞机上扔下来的似的。站在黑山上,你能看见的是一路朝着城区延伸的屋顶。那里住的都是穷人,还有一些不确定还是不是农民的城里人。只有一个地方——也就是我们家所在的地方——住的是南斯拉夫人民解放军的军官,还有政府官员。

 

夜幕降临,我急匆匆往家跑。一路上能听到刺耳的音乐,还有木篱笆后面传出来的非常奇怪的句子:

 

——妈妈,在冰箱里把烟递给我。

 

或者是:

 

——把打火机从热水瓶那扔过来。

 

这是一种能够让邻居们相互了解的方法:声音越过篱笆,他们会了解尽管工资低得难以维持生活,但是彼此的生活水平都有了提高。他们会加好几个小时的班,或是在城外开辟一片儿土地种庄稼——他们管这叫“大农场”。他们从地里收获食物,再用省下来的工资买电冰箱和热水瓶。

 


— 懦夫阿利亚 —

  


只要瑞士时钟一响,每天晚上,在戈里察街区的老杂货店门前,都会有个人踉踉跄跄地从那里经过,帕沙称他是“被爱情摧毁的木偶”,他就是懦夫阿利亚。他在我们这个街区是出了名的,因为他给他老婆萨姆卡洗内裤,还因为他喜欢喝50度的拉基亚*。

* 是一种名叫“生命之水”的李子酒。

 

“懦夫阿利亚给他老婆洗内裤!”帕沙喊道,在最后一刻躲开这个大个子醉鬼的巴掌。

 

 

懦夫阿利亚住在一道栅栏里面,栅栏上挂着一个生了锈的蓝色号牌,上面写着克拉伊斯卡大街54号。对于一个生活在戈里察的男人来说,给妻子洗内裤是很丢脸的事情。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尤其是我们,我们这些住在街区里的孩子更是这样认为。

 

阿利亚在火车站当搬运工,他头戴写有“14”的鸭舌帽,两只胳膊上挂满了旅行箱和各种行李。而这时候,萨姆卡就在家招待她的情人们。阿利亚就知道喝酒,全然不知这伎俩,或者他只是在装傻。

 

——要是喝50度的酒,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邻居们说。

 

我们这些小孩子,跟在他身后边跑边喊:

 

——懦夫阿利亚给他老婆洗内裤!

 

不管大雨谤沱还是雪花飞舞,不管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他的回答永远是:

 

——阿利亚操你妈!

 

这个巨人从车站回来,以为自己身上还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踉踉跄跄地沿着克拉伊斯卡大街往上走,坚信50度的烈酒和骤然变化的气温无法对自己产生任何影响。

 

“雨落在阿利亚身上,太阳烤着他,风抽打他,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嘟囔道。

 

电影《地下》(1995)剧照


我的美人儿,上帝给了你健康的身体!

 

背靠着克拉伊斯卡大街54号的栅栏,我们迎来了秋天。

 

阿利亚去车站了,我们迫不及待地把眼睛贴在篱笆墙的窟窿上,这样我们就能看见萨姆卡了。穿过这一排木板,歌声一直传到我们耳朵里:“今夜我的心儿在哭泣,今夜我的爱人让我心痛。”

 

我们几个推推搡搡,趁这个工夫,帕沙的弟弟阿罗正贪婪地看着萨姆卡。

 

“不错啊,我的美人儿,上帝给了你健康的身体!”他评论道。

 

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我们能听到他颤抖的呼吸声。

 

“为什么她叫得那么小声,好像她嫁的是自己的亲兄弟一样!”随后他又说道:“再来,我的小可爱,再来!”

 

他的手在裤子口袋里动来动去。我看见他那样做了,便问帕沙他弟弟在鼓捣什么。

 

“是桌球啊,蠢货!”他狠狠地对我说。

 

等轮到我的时候,我眼睛贴在篱笆墙的洞洞上,也把手伸进口袋里。萨姆卡的举动没什么特别,但我仍贪婪地看着她,手在口袋里头乱翻,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白痴。

 

她坐在一个盛满水的浴盆里,浴盆就摆在花园的正中间,她巧妙地用手掌从下往上挤压胸部,让胸一点一点往下滑。她笑出声来,看样子对自己的一对乳房很自豪,当她压紧乳房的时候,它们会马上弹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关于哥白尼的一段故事,他为了证明万有引力的存在饱受教会折磨。教会咬定这样的现象根本不存在,这让哥白尼吃了多少苦啊!

 

我的思绪离开哥白尼,重新回到了眼前的花园里。独脚小圆桌上有个花盆,枝上挂满了小番茄,萨姆卡把花盆搬了过来。她先摘下一个小番茄,然后第二个,第三个……她把番茄一个一个地塞到乳房中间挤破,番茄汁都喷了出来。她像马戏团里不断重复同一个戏码的女演员,又像是一个没什么新意的家庭教师。这可让她的主顾发了疯。他可挺不了那么久。他的声音划破天空,传遍整个戈里察,就像人猿泰山在丛林里的嚎叫声:

 

“啊——啊——”

 

随后他跳进斑驳的浴盆,里面满满都是水。这下轮到萨姆卡兴奋地叫喊了。

 

“这就是高潮吗?”我问道。

 

“当然不是,蠢货,这是哮喘发作了,你看不出来吗?哈哈哈!”阿罗回答。

 

我们把阿利亚家的花园里发生的一切当作最好的电影。我们还亲眼看见阿利亚给他妻子洗内裤。我们所有人都相信,早晚有一天,阿利亚会当场抓住他老婆乱搞,到时候他会杀了她。那就跟直接谋杀没什么两样了。我们固执地等待着这个时刻到来。

电影《黑猫白猫》(1998)剧照


除了烈酒和他的母猫艾达,他还爱着并不爱他的萨姆卡。

 

通常情况下,阿利亚什么都不说。他也不笑。一些人觉得他很愚蠢,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很明智。我们可以肯定的是:除了烈酒和他的母猫艾达,他还爱着并不爱他的萨姆卡。

 

阿利亚轻轻抚摸母猫,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猫的眼睛。猫都发愣了。如果阿利亚会控制泛滥的情感,这样的情形本可以持续得更久。

 

一天,母猫四脚朝天伸展身子,阿利亚抚摸着它。突然他揪住猫的脖子,用手死命地掐。帕沙和我,我们俩趴在篱笆墙脚下,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我们听见猫先是喵喵叫,后来叫声就渐渐发闷了。

 

栅栏里面,阿利亚开始大哭,接着被掐死的母猫的尸体就从我们头顶上飞出去了。当猫的尸体还在戈里察的花园上空飞的时候,阿利亚的脸从篱笆墙的上方露了出来。他从我们头上朝着猫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

 

“阿利亚操你妈!”他说。

 

我觉得我身上有阿利亚的唾沫,那感觉就好像从部队医院跑出来的德国牧羊犬咬了我一口似的。

 

杀死母猫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并没能阻止我们,第二天,我们又沿着克拉伊斯卡大街边跑边朝阿利亚大喊:

 

“懦夫阿利亚给他老婆洗内裤!”

 

被阿利亚的大手抓住的危险让我们不寒而栗,可是一种看不见的强大吸引力推着我们去以身试险。好像我们已经准备好落入他的手中,并在最后落得和母猫艾达一样的下场。

 

 

1963年,冬日袭来,萨拉热窝的雪有一米半深。已经到了假期,帕沙在所有人面前炫耀他数学拿了非常好的成绩。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可他的学校手册上明明白白写着:“哈吉约斯马诺维奇·法鲁丁,数学:优。”

 

他曾撞见数学老师和萨姆卡在一起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数学老师是萨姆卡的主顾,那天帕沙扒在篱笆墙的洞洞上看了个正着。当他看见库拉伊察老师走进花园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个老师已经结婚了,而且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帕沙看萨姆卡表演着惯常的戏码。完事儿后,帕沙在门口等着库拉伊察。

 

——你现在应该明白我的数学成绩得是个优吧?

 

库拉伊察点点头。

 

——你要是敢骗我,我还有另外两个证人,他们可都是大人。你完蛋啦,明白?

 

帕沙警告他说。

 

——明白。

 

萨姆卡可不吃这一套。

 

“杂种!别碰我的主顾,操你妈的!”她嚷道,她还想抄起一截生锈了的锅把打帕沙,可锅把从她手里掉下去了。

 

这学期末,库拉伊察不再教哈桑基基奇小学的数学了。他被调到旁边的那个山岗上,到米利扬科茨维特科维奇小学继续教他的数学。

电影《群鸟》(1963)剧照,导演希区柯克



— 工人影院 —

 


一天,我终于跨过了城乡之间那条隐形的界线,为的是去工人影院看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导演的《群鸟》。电影并没有那么恐怖,可时不时地,放映厅里就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怎么样,你拉到裤子里了吧,兄弟?

 

——是,我拉到你妈窗户上了!

 

被人们叫作“杀虫剂”的家伙,打开灯结束了这场喧哗。电影画面定格不动了,电影院的几个值班人早已商量好了行动方案,把那几个闹事的家伙抓起来送到派出所去。宾波开始用杀虫剂喷希利亚,然后把他和另外三个“印度人”轰了出去。

 

等警察出现的时候,大家立马都不吹口哨了,大厅里安静得都能听见苍蝇飞。终于,有人把灯关了,大家都鼓起掌来。电影刚演上,放映厅深处不知道谁连着放了几个响屁。第一排的伊布罗·祖利奇骂道:

 

“上帝保佑有人也会在你坟头给你来一段儿!”

 

“杀虫剂”宾波和警察搞不定的事情,电影一开始都解决了。大厅里重新变得非常安静,银幕上,一个女人在一所小学前面停下了脚步,这所小学在美国一座城市的郊区。她的目光固定在高处的电线上。

 

她看见一只鸟,然后是好几只。这些鸟越聚越多。当鸟开始啄这所小学的时候,整个放映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银幕上,受到惊吓的小学生往学校外面跑,后面紧跟着偌大的鸟群。帕沙的弟弟阿罗就选准了这个时刻,从大衣里掏出两只鸽子扔到大厅里,还发出人猿泰山一样的嚎叫声。等人们大叫着四散而逃的时候,帕沙在僻啪作响的木头座椅中间怪里怪气地喊道:

 

“怎么,基佬,害怕了吧?”

 

 

那一年,冬天十分寒冷,妈妈总是不停重复道:

 

“儿子,这就叫严寒!”

电影《流浪者之歌》(1988)剧照

 

电影资料馆还需要一吨煤。帕沙不想干这种脏兮兮的活儿了。涅戈在给偷偷摸摸贩卖东西的小贩们站岗放哨,就在马里因德沃尔市场旁边。懦夫阿利亚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这一吨煤卸到电影资料馆的地窖里了,简直都可以创纪录了。

 

也多亏了这事儿,他才对国际电影一见倾心。他看了一部由克劳德特·科尔伯特(Claudette Colbert)和克拉克·盖博(Clark Gable)主演的电影,名字叫作“一夜爱情”。克劳德特和克拉克之间的爱情涌入了阿利亚火热的内心。

 

有人笃定地说阿利亚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尽管历经波折,爱情最终还是温暖了他的心灵。在整个影片中,他偏爱克拉克·盖博微笑着拥抱克劳德特的那一刻。克劳德特就真的接受了这个拥抱。阿利亚想起自己只抱过老婆两次,一次是在他们的婚礼上,一次是萨姆卡的母亲西扎去世的时候。

 

他走出电影馆,所有的一切在脑子里变得混乱不堪。他想,从今以后,他应该留胡子——优雅而精致的胡子,就在鼻子和上唇之间。但是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克拉克·盖博的微笑。

 

 

从那之后,我们看见他总是嘴上挂着微笑走在结冰的路上。

 

“他就像是先锋谷里的狒狒,人们给狒狒花生的时候它们就这样。”帕沙一副嘲笑的样子。

 

懦夫阿利亚又去过电影资料馆两次,票是卸那一吨煤的时候得的。他头一次看见克拉克·盖博的时候,盖博是跟克劳德特在一起的,可第二次,他看见克拉克·盖博竟然抱着另一个女演员。实在无法承受克拉克背叛了克劳德特,他决定再也不会踏进电影院半步。

电影《生命是个奇迹》(2004)剧照

 

就在那个冬天,接二连三的事情让懦夫阿利亚的大心脏和小头脑备受打击。先是萨姆卡跟一个做买卖的跑了。那个男的叫米哈里尤·乔尔杰维奇,他们跑到萨格布勒去了。不幸与严寒让阿利亚比平时喝得更多了。

 

唯一能让他的内心获得一丝温暖的,除了50度的烈酒,还有关于克拉克·盖博和他那小胡子的回忆,因为这能让他想起《一夜爱情》的美好结局,想到他这一生经历的不幸。阿利亚自问为什么上帝不能给他一个既富有又明智的岳父,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电影的完美结局里,富有的父亲帮助女儿逃婚,让她去与真爱团聚。

 

可是在他的生活里呢,老婆连声永别都没有,就弃他而去了。

 

在火车站,涅戈、帕沙和我给黑市站岗放哨,跟我们一起的还有科瓦奇卡街区的托米斯拉夫、市场上的杰达。旅客们都躲阿利亚远远的。他的脸上不再有往日的微笑,浑身散发着酒精的臭味。

 

 

晚上,我们依旧在克拉伊斯卡大街上跟着他,大喊道:

 

“克拉克·盖博给克劳德特洗内裤!”

 

“太阳烤着我,雨落在我身上,风抽打着我,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回答丝毫未变。

 

我们跟在他后边打着滑,边继续齐声说道:

 

“懦夫阿利亚给他老婆洗内裤!”

 

他回过头来反驳道:

 

“克拉克·盖博操你妈!”

 

那天晚上,下雪了。

 

后来就变成了雨,最后太阳出来了。三月的太阳太能迷惑人了,不一会儿它就消失在一大团云后面,冬天又回来了。

 

就在懦夫阿利亚被生活里的各种麻烦事缠上的时候,一些内容更加轻松的新电影在拉德尼克电影院上映了。周五晚上十一点,来自科瓦卡街区、马里因德沃尔街区和赫日德街区的年轻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杀了所有人之后再杀了你》放映结束后,帕沙和科索沃山岗上的科南吵了起来。尽管他们争吵的由头有点奇怪,我们都确定是帕沙收拾了科南。

电影《被遗忘的孩子》(2005)剧照

 

懦夫阿利亚的夏天是在中央监狱度过的,因为他打伤了一个退休的一级旗手。

 

这事儿就发生在特贝维奇的餐厅里,阿利亚和被打伤的旗手都在那里喝拉基亚。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那个旗手开始怀疑阿利亚当众嘲笑他——像他这样一位军队里的人物可容忍不了。一开始,旗手跟阿利亚说他不喜欢基佬冲自己微笑。接着他对阿利亚说的话就更加过分了,他说阿利亚就像拿到花生的狒狒。

 

阿利亚顺利服完了刑,出狱的时候,他哥哥拉米耶特把他带到了维索科。这个拉米耶特曾经从直升飞机上掉了下来,却奇迹般保住了性命,他也因此出了名。他把阿利亚带到维索科,好让他好好调整状态。阿利亚恢复得很好,可他迫不及待重新扑向了酒瓶子。

 

后来,他又回到了萨拉热窝。可是他的情况越来越糟,我们都不拿他开玩笑了,而是看着他在克拉伊斯卡大街上走着“之”字。

 

那时候,萨拉热窝的电影院都不再放克拉克·盖博的片子了。丽塔·海华丝(Rita Hayworth)的更少。更别提克洛迪(Claudie)和克拉克在一起的片子了。关于萨姆卡,没听说什么消息……

 


— 死亡是未经证实的谣言 —

 


我们看完《最长的一天》,从拉德尼克电影院往回走。这个电影整整三个小时零三十分钟。所有人都在说这是不是迄今为止最长的电影。当我们路过戈鲁莎大街上的苏捷斯卡电影院时,我停下来想量量这条通向黑山的路有多少步。从路的一头到基督教会复临圣堂,我一共走了三百三十六步。

 

石阶上根本没什么光亮,可我看到了一张人脸。一个男人四仰八叉躺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我吓坏了,赶忙跑去叫帕沙。他跑过来,把头贴在那个男人心脏上说道:

 

“他冻住啦,我们的克拉克·盖博先生!”

 

那是冬天,阿利亚的脸上还挂着微笑。当我们把他轻盈而冰冷的身体送回克拉伊斯卡大街54号的时候,一股热浪弥漫在我周围。我一心想着阿利亚,那个雨打在身上、风抽在身上、太阳烤在身上都感觉不到的阿利亚。他破烂不堪的大衣散发着酒精的臭味。

 

在衣服口袋里,我找到一张照片,照片上面的克拉克·盖博在冲克劳德特微笑。

 

那张黑白照片已经皱皱巴巴的了。我等回到家以后就开始哭,没办法跟妈妈解释我为什么会流眼泪。妈妈让我闭上眼睛数羊,这样就能睡着了。可我的眼睛根本就不愿意闭上,它们盯着被风吹弯的槐树,树叶沙沙作响。晾衣绳上的滑轮发出单调的吱嘎声,更加深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黎明之前,爸爸乘波斯尼亚快车从贝尔格莱德回来了。

 

他放下行李,把一条裤子放在我旁边。他拥吻了我,我假装睡着了,可我的心脏砰砰直跳,跟刚跑完一百米一样。爸爸解开领带,脱下外套,朝冰箱走过去。他从冰箱里拿出平底锅,里面还有些剩下的冷饭,这时我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我今天看见一个死人,”

 

他把平底锅放在炉灶上,然后过来坐到我身旁,轻声对我说道:

 

死亡是未经证实的谣言,孩子。”

 

我更迷惑了。我看着他,他却笑了。

 

从来没有哪个人是为了看看另一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去死的,当然也没有人回来告诉我们真正的情况。别想了。你比芭姑姑从华沙回来了,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还让我给你带回来一条Levis牛仔裤。”

 

_________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我身在历史何处》(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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