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清
这是一只猫的自白。
我是一只猫，没有名字。
此刻，我正漂浮在一口大缸里。水面距缸沿有四寸多，我伸出爪子也够不到缸沿，跳也跳不出去。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沉下缸底。可是挣扎的话，只听到脚爪咔哧咔哧挠缸壁的声音，挠到缸壁时，身子稍稍浮起一些，立刻又沉下去。沉下去太痛苦，便又咔哧咔哧地挠起来。渐渐地，身子就没劲了，尽管心里焦急，四肢却又不听使唤。
在这痛苦之时，我心里想：遭此厄运，我怕是难逃一死了，还是算了，随他去好了。我不再抵抗了，前腿、后腿，以及脑袋和尾巴全都放松下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我想到了苦沙弥。
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也是我的主人，我这一生都寄居在他的家里。
他是个英语教师，每天一从学校回来就钻进书斋，几乎不怎么出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个好钻研学问的人，他自己也摆出一副做学问的架势。可是实际上，他并不像家里人说的那样在看书。我时常蹑手蹑脚地去他书斋窥探，见他总在睡大觉，有时口水都流到正在看的书本上。
他肠胃不好，所以皮肤发黄，没有活力。至于他的精神，则和身体一样，乏味而不健康。
他有时特别无聊，就坐在阳光里，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镜子。或者又突然将镜子横过来，将眼睛、前额和眉毛一股脑儿地聚集到鼻梁那儿去。我感觉这模样一看就让人不舒服，“这可不行”，他本人似乎也意识到了，立刻作罢。“怎么长了这么一张吓人的脸呢？”他感到不可思议，将镜子撤回到离眼睛三寸多远的位置，用右手食指抹一下鼻翼，往桌上的吸墨纸上使劲儿一摁，被吸住的圆圆的鼻屎便粘在了吸墨纸上。真是玩出了好多花样。
还有件趣事。
苦沙弥家有天夜里失窃，盗贼偷走了许多衣物，连别人新近送来的一盒山药，也因为包装考究，被一并顺走了。过了不久，有位警察带着窃贼上门来告知贼人已伏法，通知苦沙弥去认领失窃物品。苦沙弥一向没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懂识人之道，看那窃贼长得仪表堂堂，便想当然地断定他是刑警，深深地鞠了一躬。
窃贼因为戴着手铐，一直袖手站着，想笑又不敢笑，后来又觉得实在太可笑了，便低下头将脸埋进领口里。一般人一看这光景，该即刻明白谁是警察谁是窃贼了，可直到他们走了，苦沙弥还是认定那窃贼是警察身份，尊敬有加。
他可真是个愚蠢的人。
他还耳根子软，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那些个旁门偏方，怪诞言论，他总是奉为至宝。别人捉弄他，十次有八九次都会成功。尤其是那个经常拜访他的，名字叫迷亭的家伙，总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迷亭是我在苦沙弥的家里，见过次数最多的人。他来访向来不叫门，总是大模大样地走进屋来，有时让人不悦。但他一旦进了别人家，便像个书童似的负担起迎接其他客人的任务来，倒也方便了不少。
不过迷亭这个人最大的特点，还不在这个。
我听过个故事。据说上学时候，迷亭的同屋独仙先生夜里睡觉，被老鼠咬了鼻头。独仙先生虽然自诩已然悟道，看破生死，实则是个极其惜命之人，三更半夜大喊大叫，担心耗子毒一旦扩散，便会危及自己生命。
迷亭不堪其扰，就去厨房拿纸片沾了些饭粒，对独仙说：“这是洋膏药，是德国的一位名医刚刚发明的。印度人被毒蛇咬伤时，一贴这膏药，立刻见效。所以只要你贴上这膏药，保准你没事。”独仙先生听信了，当即安稳地睡去。
可以说迷亭从学生时代起，就深谙糊弄人之道。
随便什么问题，他都能引经据典地胡扯上一通，尤其是对别人不知道的事，他总要绕上一个大大的圈子，将别人绕得云里雾里，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他便会毫无顾忌地嘲笑起那人的无知来。
有时人家不理他的胡诌八扯，沉默下来，迷亭也不觉得尴尬。
哦，对了，苦沙弥还有个有趣的朋友，叫寒月。
寒月是个理学士，长得高大，也符合人们对英俊的定义，所以住在苦沙弥家附近的金田，就是住着堂皇富丽的公馆的那个金田，他家姑娘，就想嫁给寒月。
他们家先后托人来苦沙弥这儿打听寒月的人品，还隐晦地表示，希望苦沙弥转告寒月，要他混个博士学位，才配得上金田家姑娘。
寒月呢，我也看不出来他对这桩婚事到底持什么态度，他整日就忙着钻研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课题，譬如《自缢的力学》《论橡子的稳定性与天体运行的关联》《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的电动作用的影响》之流。
有次寒月先生来家里，苦沙弥劝他早日提交博士论文，哪怕是确定个题目也好，好叫金田家的姑娘安心。寒月呢，似乎并不着急，他说，做这个研究是很复杂的，第一个难题就是，青蛙眼球上的晶体构造并不简单，所以要进行种种实验，而实验的第一步，就是要有一个符合几何学定义的理想的圆玻璃球。
这样的玻璃球，玻璃店里一定是买不到的。寒月决定自己手动磨。
据寒月说，这项工作“相当困难，一点一点地磨了半天之后，发觉这半边的半径长了些，就稍稍磨去一点儿，结果，麻烦了，另一半的直径又长了。然后费了好大劲儿，好容易磨去了一层之后，整个球却变成椭圆形的了······从今年正月到现在，已经磨坏了大大小小六个玻璃球了······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从清早开始磨，吃午饭时休息一会儿，然后一直磨到天黑”。
我依稀记得那天主人还问他：“你这样日日都在磨球，自然可以。不过，到底想几时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况，估计要十年工夫吧！”看当时的样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气。
“十年太长了吧？”
“十年还是快的。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这还了得！那不是很难当上博士了吗？”
“是的。我期盼早日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不先把玻璃球磨出来，就不可能进行关键的实验······”
他大概是不想娶那富家小姐了。
唉，不说他了。
我的一生，都和人生活在一起，鲜有遇到同类，没有爱情，没有抓到过老鼠。对于抓老鼠这件事，开始时我既有勇气，也有杀敌气概，甚至还有所谓悲壮的崇高美感，到头来由于费劲、懊丧、困倦和疲乏，就再也不愿动弹了。
生活在苦沙弥家的这段时间，我总是忙于冷眼旁观，看了这么多，也听他们说了那么多话，一言以蔽之，无论是主人苦沙弥、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丝瓜一样随风摇曳，却又都装得超然物外，其实，他们既有凡心，又有贪欲。在我们猫眼里，竞争之念、好奇之心即使在他们的日常笑谈中，也隐约可见其端倪，再进一步，他们便于那些被他们平时痛骂的俗骨凡胎成为一丘之貉了，真是可悲至极。只不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并不像通常的凡夫俗子那样带有墨守成规的臭味，这还算是一点可取之处吧。
缸里的水可真冷，冷得我快不能呼吸了。我大概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再说几句话吧：
第一句：凡世间安乐，皆需经由困苦而获得。
第二句：这世上就是有一种自作多情的人，遇见个眼睛斜视的人，就以为是看上他了。
第三句：人总是把无能为力的事情当做是不会发生。
如果在书生苦沙弥家里的生活让我有什么成长或是顿悟的话，大概就是这些让各位见笑的句子了。不成体系，没有缘由，约略可算作人生体悟、生活哲理一类吧。老实说，这样的句子，我还写下了很多，关于苦沙弥、迷亭、寒月的故事，我也写下了很多，一并收录在下面这本《我是猫》里：
“读者荐书044”《我是猫》
我感觉不那么难受了。我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活，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还是在客厅里了。不管是待在哪里，也不管变成怎样了，都无关紧要，只是觉得舒坦了，就再说最后一句：
如果你们看完《我是猫》，有哪怕一点点喜欢，如果里面的字句，能给你们哪怕一点点的启发与思考，就请不吝施舍，寄盒美味的小鱼干给我吧······还是算了，我就连舒坦不舒坦也感觉不到了，我大概是吃不了小鱼干了。
我将让日月坠落，天地崩溃，进入不可思议的太平之境。南无阿弥佗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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