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此情不消
作者：关如是
海底修炼五百年，那是我第一次来到人间。
我喜欢热闹喧嚣的人间，我喜欢嬉笑怒骂的市井。我躲在树上，探出头看着繁华世间。
有一和尚持钵而来，来到树下纳凉，临走前，向上看了一眼，笑声说：“可一定要躲好了呀！”
我缩回脑袋，越想越怕，趁着夜色想着赶回海底，还是在半路上被人抓住了。
我还在纠结，是否应该幻化人形吓死他，还是咬他一口毒死他，一个少年偷偷打开竹篓，将我放了出来：“快点爬，不要被捉住了。”
我爬回海底，想着有一天，我一定要去报答。
二百年后，我幻化成了人形，人间还是以前的人间。市井中的烟火气息让我沉迷，我随着滚滚人潮，来到了金山寺。
高台上坐着一位高僧大德在讲经说法，我逆着光，努力看清他的脸。
我想了起来，两百年前，就是他告诉我要躲好。
人流渐渐散去，高台上的他缓步向我走来，“你怎么又来了？”
“因为人间好玩啊！你是谁啊，他们都好恭敬你。”
“我是佛陀的使者，带着想脱离苦海的人，走向极乐。我叫法海，你叫什么啊？”
我叫什么？这个严肃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不你给起一个？”
“看你一身白衣，心思澄净，你就叫白素贞吧！那是对女子最高的褒奖。”
“好，我叫白素贞。”
“天黑了，快走吧，这回聪明点，不要被抓住了。”
我看着他远走，踏着月光走向海边，却在半路遇见了一条青蛇，他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我打得他站不起来，“哎呦姑奶奶，我就是看你长得好看，你打我干什么？”
我看着他一身青衣，“你叫什么啊？”
“本蛇英俊潇洒，哪有名字配得上我？”
“那你就叫小青吧，我叫小白。”
在我毫无杀伤力的眼神下，小青终于低了头，“行，老子就叫小青。”
我和小青约好，每十年就要再次聚首，然后打斗一场，只要他赢了，他就改名字。在他的恳求之下，我大发慈悲地答应他。
生活就在修炼中，慢慢地走向一千年。而我得遇观音菩萨点化，再一次时隔三百年走向人间。
观音菩萨说：“白素贞，你千年修炼，最后一劫就是褪去冷血。什么时候你的血是热的，你就看见了大道。”
蛇性本冷血，这是天生的。可是得道成仙，就偏偏要温暖这一身冷血。
我无头苍蝇地找到了小青，他看着我十分苦恼，“行了，老子就陪你走一次人间。输赢成败你也就不折腾了。”
我看着他一身气概，万分嫌弃，“你能不能换个身份，一个男的在我身边，我不方便。”
最后小青幻化成女子，随着我走向了人间。
我其实是感激他的，这么多年，只有他肯迁就我。
我和小青在人间驻足，我先带着他去了金山寺，法海已经不是年少的和尚，他变得须眉苍白，却一眼认出我，“小姑娘长大了，我们也有三百年不曾相见了。”
我大着胆子摸着他的白胡须，“我还是以前模样，可是你老了。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我小弟，不对，是我妹子，叫小青。”
法海笑着说：“你们两个，可千万要藏好自己的尾巴啊！”
我和小青留在了杭州，其实我本来想去长白山的，据说那里有条龙，而且美似仙境。可是小青坚决不去，说去了也是冬眠，不如在杭州，四季温暖，最适合蛇住了。
我拗不过他，只好定居在杭州。
我无所事事地包下了西湖的游船，打算游湖。可是天公不作美，下了大雨。小青裹紧了衣服，“这天气，就适合睡觉。”
我瞪了他一眼，透过雨雾看着岸边有一个人叫船家。
明明大雨瓢泼，我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那个曾经救我的少年牧童。
小青自从许仙上了船，就一脸的不高兴。
和许仙分别后，我看着还在下的雨，把小青带着的伞，强抢过来送给了许仙。
许仙说：“姑娘家住何处，我去还伞？”
小青不客气地打断，“就一把伞，给你了，不必还了。”
许仙的话哽在了喉，只好下了船。
小青数落我，“男女有别，你这是相中他了?”
“他曾对我有恩，我不过搭把手。”
小青嗤之以鼻。
此后我和许仙渐渐走近，直到许仙请了人前来下聘。
小青欲言又止，“你要嫁人了，我也该走了。陪你这一年，我其实挺开心的。你以后好好的，记住啊，藏好尾巴！”
我和许仙成亲那天，是我为数不多的开心。那一天，整个杭州城都很热闹。
小青陪着我出嫁，法海也来送贺礼。
成亲之后，小青不告而别，法海也闭关金山寺，我和许仙的生活，也走上正轨。
又一年的端午节，我想着多包一些粽子给小青和法海送去，可是却误喝雄黄酒，在人前献出了人形。
前来排队领粽子的人，都吓得撅了过去，我亲眼看着许仙咽了气。
我恢复了人形，将许仙送上了金山寺，法海说：“我都告诉你了，要藏好尾巴。”
我只身一人上了昆仑，盗取灵芝，救活了许仙。
许仙看着我，想伸手又不敢。
我在他懊恼的眼神中，离开了金山寺。
可是事情的发生变得不可控，杭州城的人花了大价钱，请来了捉妖师。
我看着眼前的天罗地网，知道自己逃无可逃，可是在紧要关头，为我挡下雷霆一击的是许仙。
他在最后一刻，还在忏悔，“娘子，对不起，我没有不爱你，就是有点害怕你。以后就好了，你别难过！”
许仙再一次死在了我的眼前，我终于一念之差落入魔道。我只想要血债血偿，我虽然是妖，可是我生平不曾害人性命，凭什么世不容我？
我再一次卷土重来，我的身后，是看不见尽头的海水。我要淹了这杭州城，我要整个杭州为许仙陪葬。
我看见了法海，他一身袈裟，站在了我的面前，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慈悲，挡住了汹涌海水。
“白素贞，收手吧，不是所有人都有错。覆水难收，别让自己回不了头。”
“那我有什么错？就因为我是蛇，就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许仙有什么错？为什么死的要是他？法海，我不懂！”
法海的眼里满含悲悯。
我又一次见到了小青，他也站到了我的对面，“小白，跟我走，我们回海底，这人间，我们不来了。”
这人间与我有牵绊的，不过三人。
许仙为我而死，法海和小青在我的对立面，而我，天大地大，再没有依托。
我们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最后我挥动衣袖，看着杭州城渐渐淹没在水里，小青和我刀剑相向，法海无力地救起一个又一个人。
阴雨绵绵的天，在刹那放晴，我看着观音菩萨踏云而来，身边的人是许仙。
观音菩萨将许仙推到我身边，“白素贞，今天有好多的女人在失去丈夫和父亲。”
许仙向我伸出了手，“娘子，如果当时我没有害怕你多好。”
时至现在，没有人指责我一句，都是在劝我。
我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已经失去的，是没有办法挽回的。
观音菩萨看着渐渐升高的水位，听着渐渐微弱的呼救，“白素贞，你的血暖了，你的劫难过了。你可以成仙了，随我走吧！”
我看着被水淹没的杭州城，“菩萨，杭州怎么办啊？”
“他们自作自受，这是因果报应。”
“可是也有无辜之人啊？”
“白素贞，眼前你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你跟我走，还有许仙，我来渡你们成仙。还有一条路，用你的千年道行，挽回你怒火中烧的结果，可是你要为此付出代价，在金山寺忏悔罪孽。”
我看着向上的光明之路，还有向下的地狱苦果。转身投入了杭州，用我的千年道行，用我的命，来偿还。
观音菩萨露出了笑容，手中的柳枝轻点，杭州大水褪去，一切都成了原来的模样。
许仙说：“娘子，我等你，就等你！”
小青说：“当年听你的就好了，应该去长白山的。”
法海说：“如果把你留在我身边，让你不知道人间情爱，你何至于到此？”
我听着金山寺的钟鼓敲响，只身一人走进了雷峰塔。
我看着他们，“小青，你还是男孩子的样子好看。法海，以后这金山寺，要你陪着我了！许仙，下雨了，以后记得带伞！”
我眼见雷峰塔合上了门，耳边却传来观音菩萨的声音：“在这一场灾难中死去的人，因为你的千年道行活了过来。我保留了他们的记忆，让人们铭记你的功德，和他们自己的邪念。许仙会在轮回等你，小青也继续回了海底修炼，法海会一直在金山寺，为你护法。白素贞，待到他日，雷峰塔倒，西湖水干，便是你的因果了解之日。那时候，我来渡你！”
我待在雷峰塔中，陪伴我的，是法海日日诵经的梵声。
我开始不再妄想雷峰塔倒，而是适应了这样的日子。
我不知道外面是不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喧闹，也不知道那些故人还是不是如初模样。
直到雷声轰鸣，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我重新看见了天光。
这个世间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可是小青依旧是小青，他剪短了头发。法海依旧是法海，他仍然慈悲。许仙依旧是许仙，他格格不入地撑着一把油纸伞，含笑等着我。
我的故事到此为止，可是白蛇传的故事，越来越多。
（文中图片为《白蛇传·情》粤剧电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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