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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古城残片--沈继光
收拾古城残片
我拍胡同,开始也只是为绘画搜集一点素材而游走其间。渐渐的,觉得照片也可以独立地存留下来,于是投入了多一些时间做此事。从1984至2004年,积20年,断断续续在北京的西城、东城、宣武、崇文及海淀、门头沟一些地方,拍摄了4000余幅。论数量,对于诺大的一座古城而言,这不足称量。
最初我只对胡同的老门、石墩、磨盘给予关注,因为这些物象能吸引我,拍摄起来极有兴味;后来,随着走动时间及范围的扩延,随着古朴的老屋老墙被拆毁而消逝的状况越加让人忧愤,我才将镜头移向对整个古城的关注,也似乎有了一点使命的感觉。
在这座大城的残片收拾中,我只拾到了一点点,几个残砖断瓦,少得可冷。就在少得可怜的拍摄过程中,也常常遇到这种情况,本来是可以拍摄的地方,却非要我拿出不可能有的批条或证明,甚至竟要没收我手中的相机。如此,丧失了许多记录收拾残片的机会。在一些人眼里,残片并没有价值。
我们记录收拾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古城消逝的速度。
清点我那4000余幅照片,有多一半拍过的胡同永不再见;另有少一半,也改头换面,新旧参差,连“残片”都不能再称了。有几十幅挨着紫禁城城墙拍的地方,也因无度的修饰搭建而减了古城的余韵。
事情。就怕对照、比较。拿出原来的东西一看,就十分明白了,哪个有历史文化的味道,哪个没有,这骗不过人的眼睛。照片,从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历史的见证。
老院花盆里栽下的白菜头,主人等待它开出挺茎的黄花;墙头瓦垄上爬的豆荚、牵牛花的蔓叶虬须,是有心人收拾摆弄的结果;庭院凉棚挂架上残存的几个葫芦,也许就是留给老人常看看的……当把这一并收入镜头后,我才渐渐体味出那都是古城居住者的性情、心境和趣味,合着灶台床边窗下的老物件,这大概就是称之为活生生的血脉和传统吧,真就是我们可以看得见、摸得着、嗅得到的切切实实中国、乡土、文化、亲情吧。离开它们,谈何历史?谈何记忆?我甚至以为,在记录古城残片的摄影中,缺失了它们,四合院或胡同都成了空架子、空建筑,人的性灵和气息也全是空的了。
在大杂院拍摄的陈旧堆积和老物件,让有过或看过如此生活的人感到无比亲切,进入了临境触摸的温厚体贴之中。
古城从何而来?上万年沧海桑田,近千年来先人的定居群落,渐渐开始在这块荒野水泽建屋筑墙修桥辟路,又之后,有唐幽州城、宋燕山府,又之后,成了金中都,元大都,又之后成了明北京,清北京,……无数屋墙相邻相靠并延伸,留下的公共的出入空间是胡同,是街巷。胡同一词的原本之意,正是蒙语(元代)的水井,其音译为胡同。
先人缓慢地在这儿聚居,打井汲水,碾米磨面,生生不息。生活器具,如石磨、石辗、井台等才会保留散落在整个城池的边边角角,诉说它由乡到城的时间历程,见证着乡野水泽庄禾树木滋养育哺城池的诞生。
我在1984年最初拍摄胡同的那一年,竟以胡同拐角和墙边半埋的护墙石——其实就是先人最早聚居这儿用的石磨、石盘、石辗——为题为关注点,拍了近百幅,也许就是直觉上对古城历史的本原的试探性寻访罢。
城的前身是乡野,城与乡,人与城与乡,有着不尽的互养、迂流、往来与共存。
儿时,那是上个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我的家在德胜门内的羊房胡同,后又移到广安门内的下斜街。记忆中,叮叮当当铃声伴着的驼队从街上缓慢走过,更常见的,是运着菜蔬粮食或煤柴的牛车、马车、骡车,乡人赶着,执着竹杆皮鞭。用稻草编成很厚的席围住车上的东西,不至散落。赶车人还带着锹,把牲畜在街面屙的粪撮起来,不给城里的街道找麻烦。
城外以至城里不少地方,有水泽荒草和大空场,清静极了。广安门附近,右安门内外,白石桥东西,我熟知的下斜街的土地庙,半步桥的万寿西宫,都是最好玩的去处。庄稼和菜地,又伴着野田乱丛,杂草古木,苇沼芦花,土径溪水,偶有残庙败墙,石坊残础,在一派自然而自由的景色中——那真称得上是景色啊。
我在教子胡同上小学,常尾随哥哥到那些地方捉蟋蟀,捕蜻蜒,钓鱼摸虾,竟或在胡同的四合院里,也不时有夜晚的萤火虫,墙角草丛的螳螂、纺织娘、蜥蜴、臭大姐、七星瓢虫等小虫跑出来,和我们小孩嬉耍一起,开心,真是开心。京郊闹蝗虫,我和哥哥还有同院的二、三个小孩。光在广安门铁道附近的荒草地里,一个多小时捉了几百只大蚂蚱,装了整整两小铁桶,回来同大人们一起解馋,就是掰了翅膀,炸了,洒一点盐,和窝头一起吃,美死了。
你看得出来,城里,城边,城外的自由景色和自由天地,对孩子是有多么大的吸引力,给孩子带来多么大的快乐。它存在的意义还不止于此。
我到古城东南城墙遗址附近流连。人们只能隔着地毯一样修整好的草坪,远远地观望那几段半存半修的墙体,站在那似乎用圆规划出的曲状的高贵的人行石道上。因为草坪是商贵的,墙体是高贵的,只能看,不能摸。
“哎哟,怎么就剩一个了?”沈继光站在北京小酱坊胡同一扇红漆剥落的老院儿前惊叫一声。他发现门上那对锈蚀斑驳的铜门钹少了一个。
此前,他曾画过这对铜门钹。当时,从门里出来的小伙子,看了他的画惊叹道:“嗬!真他妈像嘿,都快能摸着了。”
沈继光迅速摁下了快门,把这仅有一个门钹的老院门收进了镜头。他寻思,过不了多久,甭说这门钹,兴许连这门、这院子都没了。
走在一条快拆光的胡同里,一位老人吃力地用手抠着门前老槐树上被人拽上的泥巴,眼神里流露着依依不舍的悲戚。老人告诉他:“我们……再不能……回到这儿了。”
“当我看到那东西昨天还在,今天就拆毁了,消逝了,一下子懂得了历史。”年近花甲的沈继光戚戚地说,“因为那些亲切的、可以让人想起很多很远的‘残片’,已经进了历史书中,我们在现实中永远看不见了。”
建筑学家梁思成说:“拆掉一座城墙,就像挖去我的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我们承袭了祖先留下这一笔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遗产,对于维护它的责任,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绝不能推诿的。”
作为一介普通小民,沈继光虽对保护古城风貌无能为力。但生在羊房胡同、长在醋渣胡同的沈继光,对古城北京有份特殊的眷念。眼看着又一片胡同拆迁了,又一批石碾、磨盘、拴马桩被埋进工地的深坑,他再也坐不住了。
从1984年起,沈继光就背着200元买来的苏联“基辅”旧相机,满怀凭吊之情在胡同里转悠。
他最感兴趣的是,很多胡同拐弯儿处都埋着大量的石盘、石磨、石臼。这些东西给人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古老,而是能让人想到这个城市是怎么来的。最早的先民在北京落户时,它们就在那儿了。
“在拍摄过程中,我时时有穿过尘灰、穿过光阴进入历史的感觉。”沈继光称自
己是在“用镜头收拾古城残片”。他想趁那些真正的人文景观还没有被完全破坏之前,用镜头抢救下来。
上世纪60年代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美术系的沈继光,退休前是铁路文工团舞台美术设计师。他最钟爱油画,曾在日本举办过个人画展。他的多幅作品被德国、日本及北京的美术馆收藏。
但为收拾古城残片,沈继光没工夫画画了,像走火入魔一样,一拍就是20年。
“胡同改变了我。”他的声调忧伤,像从幽远的过去传来的一样,“在北京,无论你在哪条胡同里呆着,一锹下去,就是一锹历史,一锹文化―――现在我已经是这种感觉了。”
由于受过绘画的专门训练,沈继光的眼力特“毒”:他能迅速发现拍摄目标。但让他郁闷的是,看到了并不见得都能拍出来。有时,从取景器上看,他会眼前一亮:“哎哟,这个太绝了!”可是没法拍:人家专业摄影者有长镜头,能把远处的东西“拉”过来。可他的相机只有一个标准头,没法“拉”。于是,他只好去找那些自己的相机能拍摄的东西。他发现,用标准镜头拍局部,效果极好。所以,他的镜头里尽是些门钹儿啊,门坎儿啊,门墩儿啊。
每次出门前,沈继光总是先查地图,找好要去转悠的地方。到那儿以后,他像篦头发一样,不肯漏掉任何一条胡同。
“有时候,同一条胡同,要去好几次。因为光线照射的角度从两个方向看是不一样的。有些景观从建筑构造上看虽好,但觉得气息不够,我非等到下雨、下雪再拍。雨雪一下,那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棒极了。碰上下雨天,我可以从早上6点拍到天黑。”沈继光说。
在允许收拾“残片”的地方,沈继光总是尽力收拾干净,不留下什么遗憾。但他常常有力所不能及的无奈。许多值得拍的地方不允许进入,非有签字的条子或一沓子钱方可进入。
一次,沈继光在胡同里发现一个大宅门对面的影壁特棒,就退到大门旁,支好三脚架。刚要拍,里面出来个人,见他就嚷:“干吗呢,你?”沈继光连忙堆满笑容说明用意。那人又嚷:“不能拍,赶快收起来相机走人。如果被我们班长知道,你这相机就得没收。”
后来,经打听知道那是某首长的家。每遇到这种情况,沈继光只能眼巴巴地放弃。他叹息:“他们对文化价值没有感觉,也不让你做记录,太遗憾了!”
1992年,有位出版社编辑看过沈继光的“古城之殁”摄影展后,找上门来谈出书事宜。该编辑认为,照片忧郁感太浓,问能否再拍点儿明朗的照片。
沈继光当即表示:“实在对不起,书可以不出,但我对胡同的感觉不会变。”
事后,他对朋友谈及此事显得很不在乎:“这些稿,印成书是我的梦。梦不成,我继续积累书稿。书稿也是书,不过仅一本而已。”
忽然有一天,一批有关胡同的书籍,摆满了京城的大小书摊。紧随其后的是,各种“怀旧”之作。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与沈继光无干。他仍日复一日地背着摄影器材,在胡同中晃悠。
“我拍的照片和别人拍的不一样。最不一样的是,我关注的是这个古城中的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所有痕迹,而不光是胡同和四合院。”沈继光说,“我用相机记录下了钱庄银号、棺材铺、煤油庄、油盐店、门墩儿、磨剪子抢菜刀的条凳。我从这些拍摄对象中,能找到一种古城生活渗透在各个角落的感觉。”
10年后,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沈继光的《旧京残片―――沈继光摄影作品选》。此后,在北京大学举办的《北京: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国际研讨会上,展出了沈继光“旧京残片”的摄影作品。该书被北大、清华、哈佛、耶鲁、东京、海德堡等国内外十余所著名大学的图书馆收藏。
不仅老外钟爱这些“旧京残片”,它也勾起了“老北京”人对过往旧事的不尽伤逝。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老舍陈列室内,老舍先生的头像周围,是一面纪念墙。上面裱糊着20幅古城残墙断瓦的老胡同大杂院的照片。这是老舍之子、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请沈继光拍摄的。北京有那么多摄影家,但舒乙惟独钟情于沈继光照片中的“那份忧郁感”。
舒乙说:“这种感觉和老舍对老北京命运的关注、对老百姓命运的关注是相通的。”
起初,沈继光接受舒乙的委托,拍摄《老舍的北京》时,还胸有成竹:自己毕竟已在北京的胡同里拍了13年了。可一旦开始拍摄时,他一下懵了。老舍笔下的北京,写的都是清末民初到抗战时期的事儿,而眼下的北京与那时比,已经面目全非。
后来,舒乙送他一本书。老舍的一段话使沈继光茅塞顿开。老舍说:“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为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拣我知道的写。让我单摆浮搁地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我所知道的那点儿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听”了老舍这话,沈继光心里一下踏实了。再进胡同,眼睛好像格外敏锐。他看见一个院儿墙犄角的铁丝儿上,挂着3个落着灰尘的袜子板儿,立马想起小时候,母亲用这个给全家人补袜子的情景。什么叫平民的真实生活?这就是!
沈继光“啪啪啪”刚拍完袜子板儿,五六个小孩儿放学进院儿。“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道。“谁知道这是什么呀,我知道这干吗啊?”小孩儿们不屑一顾地跑了。
沈继光寻思,小孩儿们不但不知道,连了解的兴趣都没了。看来,这东西确实已经变成历史了。
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了沈继光拍摄的摄影插图本《老舍的北京》后,执行总编辑李昕来电话,又约他为过世的台湾作家林海音的作品《城南旧事》拍摄插图本。
“老城已拆成这样,你还能拍吗?”朋友为他担心。
“先走出去再说。”沈继光一天一天走串在正在拆迁的小胡同。见到门牌和砖雕已被摘走,剩下光秃的院门和废弃的水缸、菜坛。拆了一半儿的老房断面,裸露着支撑了百年的粗拙栋梁。
他几乎是在北京南城的瓦砾中收拾起了这些残片:临街老店被涂盖的字号;半扇院门的插闩;被踩成凹型的门坎;学校旧址的木阁楼和幽长的甬道;斑驳的墙上,留着小孩用滑石涂画的各种猜不透的记号……
《城南旧事》摄影插图本出版后,林海音的儿女从澳大利亚打来电话,对沈继光表示感谢:“母亲没找到的地方,你找到了。”
今天的沈继光,并没有完全沉醉于这些“古城残片”的光影中。“我当初只是出于一种审美的眼光去拍照片。有不少现在认为值得拍的地方,当时也见到了,觉得
它们色彩不好,造型不好,就漏掉了。比如会馆、杂货店之类的。现在它们已经消失了。”他常常为此自责。
“几个美国兵把旗插到那儿,整个照片都似乎有些模糊,可是它极其真实,记录得太棒了!”谈到著名的历史照片《登陆硫磺岛》,沈继光依然流露着赞赏的目光,“现在要是让我从头去拍,我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记录历史的真实上面。我认为照片不单单是历史的旁证,它是文字代替不了的,是一种非常直接的历史记录方式。”
曾为沈继光摄影集作序的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赵园说:“沈继光在摄影中的投入,几乎全出自菲薄的工资。在这个浮躁、讲求功利的时代,倾注20年的精力在一件事上,已近古风,何况那是件成效不可期许的事。这份工作不但要求你耐得清苦,还要准备承受不为人知的寂寞。痴迷、忘我地投入―――世间的事往往要这等人物才能做成。”
一天,赵园不意间在厂甸遇到了沈继光。当时,沈继光正穿着工作服,俯身向墙,专心致志地拍摄着“宝祥窑”印文的墙砖。那是个休息日,四下里走动着休闲的人群。
赵园一下想起了沈继光讲过两则痴迷者的故事:沈的一位朋友是雕木艺术家,出车祸时头撞进树里去世了;他的哥哥是刻石的艺术家,在旅游途中被一根倒下的石柱砸死了。沈继光说,他们被木头和石头给收去了。“他那种倘不死在途中,就‘好好弄下去’的想头,岂不同样动人?”赵园深深感慨。
20年来,沈继光始终在清贫,今天,依然如此。
每说至此,沈继光的妻子杨淑贤的声调就会拔高:“我说我没钱,人家都不信。丈夫是搞美术的,怎么会没钱呢?这么多年,为了拍胡同,他把挣钱的机会都给别人了。当年,《红楼梦》剧组让他去,他推荐了别人,结果人家挣了大钱。他呢?整天骑着自行车在胡同里转悠。午饭就在小摊上买俩芝麻火烧。后来烧饼涨价了,舍不得买,午饭干脆就免了,为的是省下钱买胶卷。”
在沈继光家的两居室中,记者看到,9平方米的小屋是他的画室兼书房:书柜、画框、三脚架、工作台,拥挤而杂乱;书籍、资料快要摞到房顶;上百个镜框里是他拍摄的照片。
至今,27岁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还和他们老两口挤在那间10多平方米的大屋住。
而沈继光拍摄的4000多幅《古城残片》中,如今,60%的地方或物件已经消逝了。永远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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