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口彩
国民所希望的,第一是幸福,当然包括健康长寿在内;第二是发财,这也是几千年来传统的思想。如经书中所谓九五福,一曰寿,二曰富,等等,这样的话很多,不必多写。这种思想,从前过春节,最足以表现。
所以从前元旦,便有些歌谣,许多人都是夜间一睁眼,不说一句别的话,便先念此种歌,尤其是老太太们,更是如此。这种歌谣很多,兹写几条在下面,便可以知道国民普通的思想了。
起五更,拍炕头,银子钱,往家流。(亦有地方说二月二的)起五更,拍炕帮,银子钱,往家装。(二月二日亦说此)起五更,摸席缘,有的是银子钱,起五更,摸水瓮,喝凉水,不生病。起五更,摸摸锅,吃饱饭,子孙多。
元旦书红,百事亨通。(此文人所为)
元旦书春,诸事遂心。子孙逢吉,五福临门。
这样句子,书不胜书,请看他们的希望,都是幸福钱财,而尤注重元旦,夜间起来不说别的话,光说这个;拿起笔来,不写别的,先写这个,几乎等于佛教之净口咒。不但此,就是拜年见面,也必要说,见面发财,一顺百顺,等等的话。这是关于语言的。
还有关于行动的,例如初一日,天不亮,便要跑到前门,摸一摸前门的钉子。这种门钉,本来很圆很高,所以摩挲相当滑亮,相传摸此,可以一年不生病。摸完之后,步行到天桥,要在桥走两趟,这叫“走百病”。以上两趟,很见过几种记载。因为摸门钉不得病,所以各饭馆,都预备门钉,他的门钉是什么呢?就是豆沙馒头,形式与门钉相同;他为什么要如此做法呢?因为有许多人,无暇去前门,尤其是妇人,更不能去,饭馆子预备此种馒头,使顾客人人可以摸到,就等于摸到真的门钉,取个吉利。所以有许多老太太,遇有子弟去吃饭馆,总要嘱咐买几个门钉来,大家一吃,每人一个,连吃带摸,也算吉利。也有人不吃饭馆,专买些豆沙包子回去,博老太太喜欢的。所以从前各饭馆,在正月初六开市以后,此种馒头,是很大的一批生意。光绪庚子后,这种风俗,日渐衰减,大家不但不这样做,连知道这层的,都不多了。然而如泰丰楼等饭馆,至今对豆沙馒头,仍叫门钉。不过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了。再者:朝阳门外,有一座东岳庙,是明朝的建筑,神像乃明朝大名鼎鼎的塑像师刘兰塑所塑,故极有名,因之人亦以为极有灵应。每年由元旦起,关庙半月,所以每逢元旦,成千成万的男男女女,于天未亮,使都赶去烧香,无非是求福求寿。
吃饺子
从前过旧历年,北方家家必要包饺子吃,这是几乎全国皆知的。几十年来我搜罗到北方各处关于饺子的谚语民谣等等,有五百多条,可惜我所记录的那一本册子,没有带出,兹就记忆所及,写出几条来:
好吃不过饺子,自在不过倒着。(按:倒上声,睡卧也)饺子两头尖,吃了便成仙。
白面为皮肉做馅,给个神仙他不换。
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炒鸡蛋。
钱在包,要吃饺子就烧刀。
白面为皮肉为馅,胜他玉液金波宴。
小孩听说是好的,姥姥给你包饺子。
吃一碗,盛一碗,他做神仙我不管。(按:听说即听话)
小小子,是好宝,给他包顿白肉饺。
吃一口,香一口,乐的小孩乍沙手,也不淘气也不扭。
老天爷,你别旱,麦子收他一两石。(按:石音旦或书担字)天天给你饺子吃,牛羊猪肉麦子面。
老天爷,下大雨,收了麦子给你包饺子。
你吃瓤,我吃皮,剩下麸子喂小驴。
灶爷上天说好的,给你包顿肉饺子。
先吃校子后吃糖,嘻嘻哈哈见玉皇。
没牙的俩老的,给他包顿肉饺子。
街坊见我能行孝;说我是个好嫂妇。
当家的着我去挑水,我是折了担仗顿喽筲;
当家着我去倒粪,我是破喽木锨钝喽镐;
当家着我去铡草,我是铡块木头崩喽刀;
有人问我因何故,头伏包饺我没摸着处。(按:此系小曲)
银子拿到手,肉煮饽饽不离口。
姐儿你是吃煮饽饽呀,你是穿裤子?(这是形容旗人之爱吃煮饽饽,他以为比自己女儿穿裤子还要紧,固然不见得有此事,但这种话是常听到的。)
以上几条为北平俗谚,不必多写,请看上边这几条,就可以知道当地人自己爱吃还不算外,他们哄小孙也用它,孝公婆也用它,对付灶王也用它,供奉上天也用它,甚至工人要挟主人也用它;最有趣的是,虽女孩子没有裤子穿,也还要吃它,可见饺子对人的魔力了。饺子既有如此魔力,所以过年就非吃几顿不可,倘若饺子吃得好,则他们不但以为这一天没有白过,甚至连这一年的工夫也没有白过;倘若吃不到饺子,不但这一天难过,简直是终身之憾,一生不会忘掉的。
至于为什么要吃饺子,这也有他的原因。要想解馋或请客,必须要多做几样菜,但是若烧煤炭,或小炉子,做菜可以方便,而北方乡间都是用大锅,每锅往往可容二百斤水,小者亦几十斤,用这个锅,就烧这个锅,做菜当然极不方便,这才创出吃饺子的办法来:把肉菜和到一处,用面包裹之后,几时吃,几时煮,甚为方便,于是便风行开了。这种吃法,不知始自何年,然唐朝段成式食品中所说的汤中牢丸,大致即此。而饺子的种类,也多得很,先说饺子皮,北京所用者,只是麦子面一种,而乡间所常用者,则为麦子面、高粱面、荞麦面、绿豆面,其余各种粮食之面,差不多都可以用。说到它的馅,那就更多了,我所吃过的总有一百多种。北平最讲究的,为鸡肉馅、火腿馅、蟹肉焰、三鲜馅等等,都是大家知道的。此外尚有三白焰,即是用烤猪肉之肥者,加白口蘑丁、冬笋丁,因为都是白色,故名。从前西单牌楼有一饺子铺,名曰耳朵眼,后移至煤市街,他有一种口蘑馅儿滋味也美得很。乡间则不外牛羊猪肉三种。至于水菜,则没有一种不可做馅的;又有鲜菜干菜之分,比如白菜、茴香、茄子等等,鲜着吃固好,晒干以后,则另有一种风味。前边说一百多种,听者或以为太夸,其实不然,不但某一种菜可以为馅,彼此混和,则又另有其味,如再外加粉坨、豆腐、干粉、蘑菇等等,则味道又不同了。不过菜类之中,有宜于猪肉的,有宜于牛羊肉的,惟白菜、韭菜两种,则各肉皆宜。再者,同是一样东西,做法不同,则味亦各异,兹随便举出几种如下:
同是羊肉白菜馅,若把它通通剁烂拌好,自然也很好吃,但若只切不剁,羊肉切细丁,白菜也切细丁,晾微干而不挤。如此和好,其味尤觉清香。
同是猪肉韭菜馅,若把肉剁碎,先炒熟,再加冬天河间府一带所用之野鸡脖韭菜,其味更美。
同是猪肉茄子焰,先把猪肉白煮熟切丁,再把茄子切丁,人沸油一炸,两种和好,其味更佳。总之,馅的拌法太多,非有专书,不能说尽。现在想起从前在家乡过年之享受来,不但家乡之饺子吃不到,一切一切的事情,都看不到了。但是,我们不在家乡,而在此地,还可以吃得到饺子,所差者不是家乡风味就是了,而饺子则如故,且仍随意自制,再想到家乡的人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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