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普通人而言,习以为常的东西往往是既不生烦恼也不生美感的,但对文学艺术的创作者来说,在习以为常的、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却处处可能发现“诗”与“思”的宝藏。即便是那些在常人眼中毫无美感的东西,在进入文学描写的视野之后,也可能被发掘或是被赋予特殊的艺术的美感。
对北京沙尘暴的描写就是这样。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时称北平)一些诗人的作品里,常能发现对风沙的描写。风沙给生活带来了不便与烦恼,却为诗人带来了创作的灵感。进入诗境的风沙,不仅呈现出一种荒凉颓废忧郁的独特“美感”,同时更烘托出“故都”北平沧桑的历史形象。风沙之“景”与诗人苦闷寂寞之“情”交融一体,倒把恼人的沙尘暴塑造成那个时代一个独特的诗歌意象了。
卞之琳有首诗,题目就叫《风沙夜》:
……这座城
是一只古老的大香炉
一炉千年的陈灰
飞,飞,飞,飞…
把风沙比作香炉里的千年陈灰,把这个古都比作一个古老的大香炉,在充满象征色彩的诗意里,对古城古国的衰落破败的思考和慨叹跃然纸上。
与卞之琳有相似诗风的何其芳,在1935年春天也写过一首题为《风沙日》的诗:
忽然狂风像狂浪卷来
满天的晴朗变成满天的黄沙
……
卷起我的窗帘子来:
看到底是黄昏了
还是一半天黄沙埋了这座巴比伦?
遮天蔽日的风沙中的古城北平,在何其芳的想象里,不是千年的香炉,而是传说中的历史古国巴比伦。古老的文明在历史的尘埃中终成废墟,这似乎是一个寓言,是诗人在向世人昭示旧北京甚至旧中国的衰败命运。
在自然的沙尘里坐想民族的历史与未来,这是诗人与智者的境界,也是诗歌对于日常生活的一种提升。其实,并不是因为寒冷的风沙磨砺了诗人的感情,他们就满腹牢骚;也不仅是风沙和寒冷才让诗人感到如同置身荒原,他们的苦闷其实更来自自我内心的寂寞和焦渴。所以,在他们的诗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对风沙的描绘,更是一种在日日夜夜的“风沙”中积蓄起来的灵魂焦灼与痛苦。即如何其芳作于1935年3月的《病中》:
想这时湖水
正翻着黑色的浪,
风掠过灰瓦的屋顶,
黄瓦的屋顶,
大街上沙土旋转着
像轮子,远远的郊外
一乘骡车在半途停顿,
四野没有人家……
四个墙壁使我孤独。
今天我的墙壁更厚了
一层层风,一层层沙。
风沙的“墙壁”加厚了诗人的心灵与外部世界的隔阂。诗人表面上诅咒风沙,实际上诅咒的却是社会气候的干冷压抑。这沙尘不再仅仅代表自然环境的“荒凉”,更成为了社会现实“荒芜”甚至“荒谬”的最好象征。
与卞之琳、何其芳一样,在北京长大的诗人林庚也有过描写“风沙之日”的句子。在他的诗里,有沙尘天里“惨白的”、“晦涩而无光”的“日影”,晦暗不明的太阳躲在沙尘的幕后,不显光芒、不露热情,在诗人的眼中,就像是“二十世纪的眼睛”,悲剧性地预示着现代人的命运。
风沙的寒冷和干燥,加上北平老城的陈旧与荒凉,加深了年轻诗人们寂寞悲凉的情绪。因此,在各种与“风沙”相关的诗歌作品中,到处体现出相类似的心态与体验。最直接的是曹葆华,他的诗句——“尘沙蒙蔽了锐敏的两眼,∕礼教枷锁着活泼的性灵”——明确地把自然的风沙与束缚精神的力量并置一起,在诗歌的艺术世界中,将“风沙”超越现实的和自然的层面,化为了一种荒凉、衰落、冷漠、隔膜,甚至精神压抑的精神的象征。
类似的作品当然还有,我无意在这里开一讲诗歌的赏析课。其实,带领人家翻故纸的目的,不是真的要寻找沙尘暴的“美感”和“诗意”,更不是要以此为其“平反”或是对抗环保。我唯一的目的,只是想通过文字去了解那些曾经生活和写作的人们,了解他们真实具体的生存状态与心情。如果够幸运,我们或许还能从他们的写作里悟到一点有关文学的真意。
因为,生活其实就像沙尘暴一样,本身可能是毫无诗意的,而诗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恰恰就在于它以自己的方式,发现了生活,甚至重新定义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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