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而写，内容繁富
——读曼殊《燕子龛随笔》
李蔚
《燕子龛随笔》是曼殊在《国民》杂志上发表的一部名作。这一著作此前曾在上海《生活日报》附张《生活艺府·闲话栏》和《华侨杂志》分别刊登过。此次重新发表，不仅数量较前增多，而且字句亦多有差异，可以看出是作者的增订稿。取名“燕子龛”者，寓居无定所、生活飘泊之义。
由于作者写作时，心态极为自由，坦其胸臆，天南海北，无拘无束。其中，有往事回忆，创作札记，文艺丛话，学习笔记，诗作，诗人行止，掌故，杂感，异国习俗，游记，小品……，篇幅长者数百字，短者三言两语，以中文为骨干，间杂以英文、梵文，五花八门，称得上是真正的“随笔”。
曼殊一生，经钵飘零，尘劳行脚，广泛接触到各地各种不同的事物；他又读书多，往往随读随抄，加以天资聪慧，记忆力强，所以知识积累丰富。以此基础，《随笔》六十五则，内容广泛、多样。读者阅读时，各类知识，迎面而来，如坐春风，细雨润物，极感舒适。
而曼殊矛盾的性格，则更有突出的表现。
曼殊对袁世凯军队残害人民的罪行，满怀愤慨，往往借机发泄。一则随笔写道：
兵所以卫民，于此土反为民害，真不详之物也。力田《今
乐府》有《梳篦谣》曰：“东家抱儿窜，西家挈妇奔。贼来犹
可活，兵来愁杀人！况闻府帖下，大调土司兵。此物贪且残，
千里无居民。掠人持作羹，析屋持作薪。莫言少为贵，国威尝
见轻。无功害尚小，有功忧更深。问谁作俑者？必有林中丞。
萧条夔子国，城郭为荆榛。贼如梳，兵如篦。猡回来，更
如剃。保宁贼未除，霸州贼又炽。买马须快剑须利，从今作
贼无反计。”读之令人扼腕抚膺。
不特痛恨，而且主张买马磨剑，从此作贼，武力解决问题。
而在同时，却又追求脱离社会、虚无缥缈的人生：
楼子师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名氏。一日，偶经游街市，于
酒楼下整袜带次，闻楼上某校书唱曲云：“汝既无情我便
休。”忽然大悟。因号“楼子”焉。
袁世凯政权统治下，生灵涂炭，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曼殊在《随笔》中对于人民的苦难，表示了深切地同情：
昔人卖子句云：“生汝如雏凤，年荒值几钱？此行须珍重，
不比阿娘边。”又女致母诗云：“挑灯含泪叠云笺，万里缄封
寄可怜。为问生身亲阿母，卖儿还剩几多钱？”二诗音节哀亮，
不忍卒读。……
而同时，花天酒地的生活又令他留恋：
张娟娟偶于席上书绝句云：“维摩居士太昌狂，天女何来
散妙香！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娟娟语余：
“是敬安和尚作。”余曰：“和尚一时兴致之语，非学吞针罗
什。”敬安和尚即寄禅，有《八指头陀集》。
敬安和尚
一方面鼓吹激烈的斗争，英勇的反抗，另一方面美化僧侣生活，逃避斗争；一方面在人民的苦难面前痛哭流涕，另一方面留恋秦楼楚馆。——跳跃在两个极端之间，同时兼备革命者和消沉者两种倾向，在心灵深处将彼此对立的思想、情绪、意向融合一起。这正是曼殊之为曼殊的特殊之处，是只有曼殊才会具备的独特性格之所在。
但是，不管思想怎样矛盾，追求人格的完美则是始终如一的。在《燕子龛随笔》中，曼殊热烈赞扬那些威武不能屈、保全节操于乱世中之贤者。对明清之际坚决反清的杰出学者朱舜水，他更表现出极大的尊重。崇祯末年，朱舜水屡被朝廷征聘出任官职 ，皆不就。明亡，图据舟山为抗清根据地，失败后，亡命日本、越南、暹罗等地，常秘密入内陆，与张煌言等进行反清复明运动。事败，居日本讲学二十余年，深受尊礼。死后，日本学者私谥文恭先生。其学术思想对当时和此后的日本文化界有一定影响。曼殊由他的事迹，联想到了当时逃亡日本的中国革命志士，不无因缘地在《随笔》中，对他进行歌颂：
朱舜水墓，在日本茨城县久慈郡瑞龙山上。舜水没数年，有张斐者，慕舜水高义，追踪而至，为文以祭之。斐字非文，著有《莽苍园文稿》，水藩梓以行世。后太炎重为排比，始得流转中土。今日人已将《舜水全集》刊行，所谓饮水思源者也。忆舜水五古一首云：“九州如瓦解，忠信苟偷生。受诏蒙尘际，晦迹到东瀛。回天谋未就，长星夜夜明。单身寄孤岛，抱节比田横。已闻鼎命革，西望独吞声。”其当日眷怀君国之志，郁而不申，可哀也已。
对恶劣的社会现实，曼殊无情地加以揭露，其文如同匕首，直刺敌手：
明末有《童谣》曰：“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不图今日沪上所见，亦复如是。
他，直白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南雷有言：“人而不甘寂寞，何事不可为”、“笼鸡有食汤
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二语，特为今之名士痛下针砭耳。
他，坚守着自己清苦而洁白的人生，如同红莲白莲出于污泥而不染，展现了他丰富个性的另一方面。
而十几条往事回忆，从十四岁（？）奉母村居时难忘的初恋，到十七岁出家法云寺得到师傅的爱护；从云游摩梨山看到迦留陀夷尊者画像，到行脚红梅驿破寺龛旁见手抄澹归和尚诗词；从烈风中于山寺读陆放翁集泪痕满纸，到刘三、章太炎赠诗；从病卧祗垣精舍听杨仁山讲秦淮马湘兰证果事，到与赵伯先按剑高卧于风吹细柳之下，……无不洋溢着亲切温暖的气氛。这些，不仅有充分的文学上的意味，对研究曼殊的实际生活和思想感情的发展脉络，也是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穿插于其中，随处可以看到的创作札记、学习笔记、文艺丛话、掌故之类，富有知识性、趣味性、可读性。这是顺手抄来的几则：
海园，湘南曹氏子，天赋诗才，不幸短命。十四岁工艳体，有仙气，非寿征。十九岁牧牛村外，失足溺死。余仅忆其：“滴翠满身弹竹露，落红双屐印苔泥”、“乐谱暗翻《金缕曲》，食单亲检水晶糖”数句而已。
塞典堡植物园，其宏富为环球第一。有书藏，藏书二十余万，均是西籍。余以《大
乘起信论》寄之。
有些随笔，仅有一、两句，确是信手而记，但饶有兴味：
梵语，人间红莲花之上者曰“波昙”。
黄仲则“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是想少情多人语。
泰西学子言：“西人以智性识物，东人以感情悟物。”
苏格兰雪特君为余言：“欧人有礼仪之接吻（Conventional Kiss），有情爱之接吻（Emotional Kiss）。”
日人称人曰“某样”，犹“某君”也。此音本西藏语，日人不知也。
(录自拙作《苏曼殊评传》374-379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0. 此节原题：“一0四 、 《燕子龛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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