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光
東西堂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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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因为打架，进了派出所。我自信满满地以为调监控，就可以证明是对方先动手的。可是，警察告诉我，被你打的老头儿，伤比你重，要先验伤，才能立案。立了案，才能调监控。而且，不管谁先动手，谁的伤轻，谁挨罚。毕竟第一次进局子，没想到这和小学里老师教的先动手者罪过大不一样。我懵了，竟然迂腐地说，我要找人权律师！警察平和而同情地对我讲：“你受西方影响得太深了。”
从此，我对于什么是“西方”，有了种特殊的痴迷。对于“西方”这个词，每个中国人从小到大听到耳膜破裂。可究竟什么是西方？谁能说的清楚？找的我一头雾水。一番辛苦之后，能找到的“西方”，仅仅是个朦胧的内涵，大致包括：古希腊的民主，古罗马的法律，法国大革命，美国的独立宣言等等。
忽然，在某一个不经意的上午，我遇上一本书——《什么是西方？西方文明的五大来源》。这本书准确的回答了我的问题。所谓”西方“，原来是五大精神的混合物。该书作者是法国人菲利普·尼摩。
五大来源
-古希腊：城邦，法治自由、科学和学校。
-古罗马：法律、私有财产、人格和人文主义
-希伯来：圣经伦理学和世界末日的观念导致——与人慈善超越了追求私有产权的公正。人类历史的不断前进发展（不是轮回）。
-11到13世纪的“教皇革命”，罗马天主教会选用希腊科学和罗马法律，形成对人类理性的重视，使“雅典”、“罗马”和“耶路撒冷”三大文明真正融合。
-16世纪以来，重大的欧美民主革命（荷兰、英国、美国、法国）对希腊原始自由民主的改进。多党制被发明，这种制度在科学、政治和经济三方面的治理，比任何人为秩序都更高效。
这一系列革命事件，赋予了西方一种前所未有的发展力，使现代文明得以诞生。好庞大的人类文明发展史啊！连尼摩自己都说，他是在写大部头儿《政治思想史》时，顺带作出了这本副产品。
五大来源，每一个点，都足够一派学者皓首穷经一辈子。而我，却想用一篇文章来说清，那么，请让我分成几篇来介绍这五个点吧。后续或许会成为系列。
古希腊的民主政体不像历史学家所说，是从原始的部落民主发展而来。古希腊甚至不是生来就有城邦和民主的。公元前1200年左右，古希腊最初的文明，也是类似亚洲大陆上自称君权神授的独裁政体，叫做迈锡尼文明。
迈锡尼文明的核心在希腊半岛以外的克里特孤岛上。据考古发掘，迈锡尼文明的权力中枢，在王宫的秘密空间里。君主在宫里发号施令。后来这个文明被外敌给灭了。
到了前8世纪，古希腊文明复兴了，盲诗人荷马就生活在这个时代，城邦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同时代，古罗马人也开始在意大利台伯河流域生活，两大文明体默默地各自谋生。
城邦出现后，同时出现了一种公共开会的生活方式。希腊是典型的地中海式气候，大多数时间日照充足，气候温暖，适合户外半裸着活动。这是露天广场存在的先决条件。
雅典是古希腊最著名的城邦，我以希腊为例。这种会场，位于旅游照片经常出现的雅典卫城，那是一个高出城市的山岗。山岗是雅典城的圣地，帕梯侬神庙和雅典娜雕像就在这个山岗上。除了神庙，周围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广场。关于城邦的大事小情，所有雅典镇的人，都坐在一起讨论。这种大讨论，后世称为”直接民主“。
雅典并不大，具有开会资格的人，被称为公民，公民资格仅限于本地出生、并且父母双方都为本地出生的人的男孩子。公民在最多时，也只有七千来人，全雅典包括妇女小孩、外邦人和奴隶，最多时也只有5万余人，说雅典城邦为雅典大镇子，不为过。小镇寡民，是直接民主的关键因素。雅典的民主，更像是一种乡村民主。
以雅典人的观念，所有关乎众人生活的事，都是全镇的“政治”，所以亚里士多德定义政治为“管理众人之事”。雅典事关公众的事情，都要在公民大会上讨论决定，不会出现古代其他地方“圣断圣裁”的情况。
有形的物理空间对无形的精神活动有着强烈的心理暗示和诱导力。广场属于所有人，聚众是种风俗，所有事情就在这个非私人的空间里被公开化，进而成为共同问题。信息在此时公开分享。
有专家定义：城市只有以公众集会广场为中心，它才是城邦。以古代的中国城市为例，它是以官衙宫室为中心，百姓不仅没有议事广场，甚至居住的坊也是用高墙隔离的，所以中国有城市，但没有城邦。
密室决策，诞生了集权独裁政体；公民大会，决定了民主政体。不同的媒体格式，决定了不同的媒体内容。电影《红楼梦》和小说《红楼梦》注定了内容的不同。广场集会，这是希腊人划时代的发明，专家称之为“公共空间”。
以这个“公共空间”为先决条件，设定了初始的游戏规则，这使后来所有的希腊政治活动，都要符合公共空间这个舞台。从这个舞台，西方人衍生出一系列新的规则发明。
权力被公开于政治集会上，政治提案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质疑。只有说服了所有与会公民之后，政策才有可能执行。直接民主的好处，就是能够有效地减弱阴谋运作、背叛欺诈和营私舞弊。
公共空间把古希腊人推入了一个意见的世界，人人的意见好像都各有道理（logos）。当时，赫拉克利特就抱怨人人都自以为是，认为自己的才是logos。更糟的事，大多数不会独立思考的傻逼，无论听到什么logos都激动，如果这样，无稽之谈将葬送道理。
直接民主的弊病随之而来。知识的局限，使人们有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好或坏。不知好歹的普通公民，就会错把花言巧语当成至理名言。公众集会很容易形成非理性的激动，盲目斗气，意气用事。乌合之众更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误导。
所以，直接民主如果不受理性和知识的控制，那将是灾难的。公共选择多半会变成人民自己损害自己的选择，比如说，希特勒就是德国人亲手选出来的。梁启超和孙中山也认为中国民智未开，不适合民主。
众人敲锣，杂沓之音扰乱视听，若要决断，终要靠一锤定音。意见众多，谁能胜出，是门艺术。所以，意见的世界必定是个政治的世界，寻找正确的理念是头等大事。
什么观念成为主导，比什么人成为领导更为重要，因为观念是制度的最终支配者——这是古希腊重要的政治遗产。
真理越辩越明，谁的理念更优，就要在辩论会上征服听众。辩论就形成一种比赛。奥林匹克和广场辩论，是雅典人最著名的两项活动。比赛本来就是古希腊人的最爱。因为竞赛恰好融合了古希腊人最喜欢的两种关系：争强和友爱。比赛体现出平等，竞争永远只能在同类人之间进行。
打架需要招数，辩论也一样。希腊人发明了辩论武术——修辞术（rhetorike），其实就是花言巧语术。“用话语去说服法庭上的法官、议员、公民大会上的民众。使师傅变成你的奴隶。使商人不为自己赚钱而为你赚钱。”演讲能力至今仍然是西方人基本的沟通能力。
拉斐尔 雅典学院（The School of Athens），1509年，收藏于梵谛冈宫签字大厅（HD）。最前方中央偏左握笔倚桌思考者，是持流变论的代表人物赫拉克里特，拉斐尔用米开兰基罗的脸来绘制。
奥运会的竞技，可以通过轻重远近快慢来判定。话语之争的裁判就没那么容易了。
斗嘴就是试图否定对方的价值，意见的对抗往往是不可和解的。所以中国古话讲“文人相轻”。辩论的不可和解性，奠定了政治的敌对性。然而，政治辩论不是为了结仇，听众们也厌倦了说客的指鹿为马。所以，政客就不得不超越修辞术，转而去寻求干货，这就是发现真理。一旦真理成为斗嘴的裁判，也就拯救了堕落为敌我关系的话语比赛。
中国版电影《12公民》中，房地产开发商出身的陪审员说了这样一句话：向真理低头是件幸福的事儿。于是他放弃了错误的有罪推定。
然而，听众应该以什么标准来辨别歪曲和真理呢？希腊人在辩论中，发现了“爱智慧”能通往终极真理。希腊语philo爱和sophy智慧，两词合并，就是philosophy，也就是“哲学”
“爱智慧”的芝诺，发明了辩证法，以不断的反问加抬杠，让话唠们下不来台。苏格拉底，对修辞术尤其讨厌，也爱用辩证法。古希腊时代的辩证法，是一种反驳术，证明对方是胡说的技巧，不是后来黑格尔所说的辩证法。
修辞术和辩证术的矛盾出现，一边倒的胡侃逐渐没有了市场。若想在辩论中胜出，雄辩家必须“爱智慧”，所以古希腊盛产哲学家。在情报公开意见公开的情况下，政客都愿意使用理性去编造理由。这就形成一个在有大量观众目击的场所、以理服人的公议传统。于辩论中，导致对人类理性的重视，这是公共空间引发文明正向淘汰的第一个好处。
至今，这仍然是古希腊最伟大的政治创造，成为西方世界最重要的政治传统。
这个传统为后世形成了三个原则。
1，平等的语言关系，或者说，平等的意见关系。成功的话语决定权力，说服力决定成功的话语，而理性的道理决定说服力。
2、对称的信息关系。引申为各种信息的的公开透明。事关政治生活的信息，必须向公民公开。在西方文化中，交易关系可以信息不对称，但是政治信息必须公开。1973年，尼克松被弹劾下台，就是因为窃听侵犯了政治公开这一传统文化。
3、可逆的人际关系，各人的社会地位虽然不同，但是在公民大会中，政治权利相等。因此，在政治这个问题上，在希腊，没有人必须屈从别人的意见，仅仅需要根据道理去承认或拒绝别人。从这一点，引申出一个抽象的“法律人”概念——人虽然先天资质不平等，但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古希腊的公民意识到，并且希望自己与同类在法律、理性和由此而产生的尊严方面平等。电影《林肯》里的议会辩论，再现了这一点。论及黑人奴隶的解放时，汤米李琼斯声称：黑人的体貌特征与我们白人的差距是无法改变的。你（辩论对手，反对释放黑奴的议员）丫的弱智是上帝带给你的不幸，但是你在法律上与我是平等的！
以上这三者，确立了“公民”这个政治概念。
生活上自由散漫，学术上穷追不舍。衷于旅行思考，精于文史東西，举重若轻。喜用最简单的线，描绘纵横八万里，上下五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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