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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儿匠

 刀儿匠

                                  郝明森

盼着,盼着,山上的树叶发黄了,一片片地飘落,田野上白霜像盐一样铺满麦田的时候,秧田里已经开始结冰,陕南的冬天就到了。

既然冬天来了,乡里人也没有闲着。栽洋芋天太冷,离麦收还远的很,这就打发姑娘出嫁儿子接媳妇过年,修房杀年猪点过年钱,都是乡里人冬天必做的几件事似乎都在凛冽的寒风中姗姗走来,充满了无尽的诱惑。刀儿匠此时就该粉墨登场了,老家都称杀猪匠为“刀儿匠”,因为他一出门,必然提着一篮子雪亮的刀,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应有尽有


 

 
 

  腊月初的一个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就被父亲劈柴的响声惊醒,从暖融融的被窝里探出头来,隐约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你把火爨大点,刀儿匠怕是要拢了我赶忙去喊帮忙的。
  “晓得两锅水够不够,要不再烧一锅?”母亲在问。

    “够了,够了,烫两头猪也用不完嘛!”父亲显得有点不耐烦。
  要杀年猪了,我心里一阵狂喜于是翻身起床边走边扣着扣子来到大门外,天还是灰蒙蒙的,忽然吹起一阵寒风,树枝在风里呼呼作响,冻得我不停地哆嗦,尽管如此,我还是伸长脖子等待刀儿匠的到来。


 

 
 

  不一会儿,村头一阵狗叫,“刀儿匠来了,刀儿匠来了!”我兴奋的冲着母亲喊叫,紧接着是长筒水靴踩着院坝稀泥的声音,接下来是刀儿匠装工具的竹提篮重重地刀与刀相碰响的那么清脆
  “嫂子,日马的水烧开没得?欧!”熟悉的大嗓门带着喉结奇异的震动,很像肥猪在咽气那一瞬间,喉管里发出“欧”的声响,记忆中每次听到他说话,我一定会联想到垂死挣扎的年猪,记得他还有个口头禅,就是“日马的,“欧”打嗝发出的声响,好像在任何地方说话必带。


 

 
 

  刀儿匠姓,瘦高的身材,眼眶深陷,鼻梁高耸,和被利刃似的寒风辙过的脸、没有一丝表情乱蓬蓬的头发看不出丝毫的彪悍。据说他是从四川迁到我们这儿的,尽管年龄比父亲大很多,仍然称父亲为哥,称母亲为嫂子,体现了他对队长的尊重。父亲要我叫他表叔,反正我家的表叔也数不清,凡是和父亲同辈份又不带亲戚关系的男士不管年龄大小,一律称表叔,女性一律称表婶,这是地方风俗的尊称


 

 
 

  每年一进月,刀儿匠就忙活开了,全村的年猪都归他一个人宰,乡村杀年猪是很讲究的,先是要选一个好日子(又称为看日子)。“六肥日”是好日子六畜兴旺'猪’为首嘛逢“四”或逢“亥”日有不能杀猪的说法。据说在不能杀年猪的日子里宰杀了年猪,以后喂养的牲畜就长得不旺相(长势不好的意思)。选上好日子那天,几家人同时邀请,还得看关系的亲疏再断定先到谁家报酬就是免费拿走猪毛和一块肉刀儿匠走到灶前锅里水还没开,嘴里叽咕几声,母亲没听到他说的啥,也不好意思问,不停地向灶内塞柴禾。刀儿匠卷起那油乎乎的袖子,亮出他那只油光光的篾编大提篮,十八般兵器一字排开,再从底部取出一块油亮的磨刀石,坐在灶前仔细地磨起他的刀来,一把两把三把,磨一会儿又举起来对着光,眯缝着眼睛照一照刀刃,犹如大师在打磨自己的艺术作品。
   天已经完全亮开,父亲请来帮忙的已经到场,一个是整天憨笑着的豁嘴子,一笑就露出红红的牙床,门牙也没有,走路有点像猩猩,这人干活实在,力气也大,背上两百斤重的物件走一二里路不歇气,不管哪家有下体力的活都喊他。另一个是远房的大伯,满脸络腮胡,嘴里长期叼着个旱烟袋,头戴一顶火车头帽,两个毛茸茸的大耳朵遮住自己的小耳朵,只露出黑黢黢的脸


 

 
 

  院坝中间早已放好一根粗壮的长凳,旁边地上是一木盆,今天的用途是接猪血,猪血是农家的一道好菜,等它凝固了划成小块,放到开水里煮一煮,再浸到盐水里,冬天可以保存很久,用我们老家特有的酸菜煮着吃,要么是把米粉和剁成末的豆腐,趁刚流出的热猪血搅匀,做成馒头蒸熟再熏干,称之为血粑,具有独特的风味。
  母亲早早起来给肥猪喂了一盆最好的猪食,玉米面加我们头天晚上没吃完的剩菜,这算是它的断头饭,必须要让它吃得满意,猪根本不在意,认为打搅了它的瞌睡,匆匆吃完躺在继续大睡。父亲和两个帮忙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这个大家伙赶出圈门其他人一拥而上,拽耳朵的拽耳朵的,抓尾巴的抓尾巴的,毫不费力地就把放倒了刀儿匠严阵以待,黑色的橡胶围腰,黑色的高筒水靴,先将那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斜放在木盆里,扎着马步等待肥猪被抬上长凳。

    对于杀猪,儿时的我既感到恐惧但又想看,于是我就躲在堂屋的大门后,心里紧张地从门缝里朝外偷看。

   估计猪也非常恐惧,出于本能,它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吼叫,一边叫一边还使着全身力气作垂死挣扎,无奈脚被捆着,身子被人用手按着,丝毫动弹不得。

   刀儿匠从木盆里拿出杀猪刀,右手提着悄悄地走到猪头旁边,用左手探着猪颈处的位置。我吓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心里不敢看但又想看,于是害怕的目光透过手指缝,又越过门缝,落在了杀猪匠手上的那把明晃晃的长刀。 只见寒光一闪,杀猪匠手中的刀如雷雨天突然出现的一道闪电,一下子就刺进了猪脖子里,猪顿时发出一声低沉但却是凄惨的哀嚎,随即杀猪匠用力扭动手腕,之后迅速地把刀从猪脖子拔了出来,整个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这时,猪血才像涌出的泉水般从创口处迸溅而出,把木盆弄得是一塌糊涂,下面接血的人移动盆的位置,尽可能地接住最多的猪血。

    血还在不断地向外涌着,猪吼叫的声音越来越弱了。最后,血流干了,猪也没有了声音。

 

 
 

   母亲听到猪不叫了,这才走出来,刀儿匠正提起血淋淋的杀猪刀,仔细端详着刀身上的血迹,眯缝着眼睛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表情凝重的点点头:
  “哥啊日马的你看,很好!很好的!欧。把刀举给父亲看,然后在猪肚子上揩拭刀身。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不放心罗!”母亲翘首站在旁边,终于舒了一口气。杀年猪有一些讲究,一是要看刀儿匠一刀戳进去,猪是不是很快咽气,二是要看刀上的血痕,是不是符合刀儿匠对吉凶的判定标准,几种迹象,都是判定来年是否六畜兴旺的依据。父亲忙不迭地递上一支烟,刀儿匠泰然接过,别在耳轮上,大吼一声:
   “搬黄桶,日马的快舀水来!欧。
    大伯撤去大板凳,众人七手八脚把猪放进黄桶里,父亲用水桶提着滚开的水,倒进黄桶里,刀儿匠用一根葛藤穿过猪鼻孔另一只手揪住尾巴来回地拉着,让猪的全身部位能够均匀地受热。

   烫猪好了以后,就该趁热为猪钳毛了,先大致把身上的粗毛褪掉,粗毛褪得差不多了。杀猪匠会用刀在猪脚上割一个口子,从口子里伸进去一根食指粗的铁通条将猪身上的血脉打通。杀猪匠抹了一把嘴,用手抓住猪脚,嘴巴对着这个口子,鼓起腮帮子朝里面吹气,边吹边拍着猪身。不一会儿,猪身就慢慢地鼓胀起来,看起来浑像一截白白胖胖的莲藕,猪身上所有的皮肤褶皱都抚平了,猪毛也就好钳了。

   临近中午,那头活生生的肥猪已经变成一堆方方正正的肉块摆在大簸箕里,刀儿匠熟练地收拾好他的兵器,装进那个大大的提篮,我忍不住好奇,伸手拨弄了一下那把雪亮的杀猪刀的刀把。
  “嘿!娃儿呢,日马的那动不得,小心把你小鸡鸡割了欧!”刀儿匠连忙跑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只手护住提篮,一只手把我推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我连忙爬起来窜进屋里
  刀儿匠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害怕我再去动他的兵器,竹篮挂得高高的,除去一身披挂,坐在火坑边,叼着纸烟给大家传授经验,火光映着额头深深的皱纹,宛若一部丰富的生活宝典,譬如炒猪肝要猛火,还必须加点白酒去除腥味刚取出来的新鲜的猪油可以用来搽手,防止冬天皴裂;猪肺要先把整个放进罐子里使劲煮,把气管露出灌口外排除肺里面的白沫,然后用剪刀顺着每根肺管的走向剪破清洗等等。除了那“日马的”口头禅,喉咙发出“欧”的声音让人不舒服外其他内容还算精彩,众人洗耳恭听,不住点头,都感觉受益匪浅
  酒足饭饱之后,外面开始下雪了,满面通红的刀儿匠提上他那只大大的提篮,母亲提来一块肉,刀儿匠半推半让,最终还是笑眯眯地接了,摇摇晃晃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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