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仁之，1936 年《禹贡》 第6卷 第5期
侯仁之先生1936年燕京大学毕业照
后套水利考察团已定于今日启程，日子是三号晚间在蒋家胡同禹贡学会聚会时始正式决定的，当晚在座的有顾颉刚师、顾起潜先生——后到的又有冯伯平师—— 以及本团团员张玮瑛女士、陆钦墀君、蒙思明君，时张维华先生以事仍留北平，未能到席。
当晚，大家曾把《绥远分县图》细读一番，又请顾颉刚师把此行应该特别注意的问题写下来。他一面笔记，一面解说，大家伏在圆桌周围，倾耳细听。屋子高而大，灯光就显得分外微弱了，四外衬得一片寂静，只听得颉刚师絮絮的苏白（苏州话），像炉旁灯下一位老人在传述着一些古老的旧话似的，使人神往。最后大家把工作分配了一下：由张维华先生任领队，张女士任会计，陆、蒙二君分担庶务，派给我管交际。事毕辞去时，已过晚十时，颉刚师照例送（我们）出大门，用诚挚热烈的口吻频频说：“祝你们此行成功”！
塔影湖光 燕大未名湖，1936年
四人装着满腔的兴奋踏上归途，月光从燕京塔（即博雅塔）上泻进未名湖里，映出一种意味飘渺的神仙境界。四人之中的一个忽然说：“不久之后，我们应该趁着月光到荒茫无际的黄河边上去散步了 ”，这是梦么？
前昨两日，大家分头去收拾行装，团里的事，大大小小都由冯世五先生代办了，为此他曾忙得中了暑。会计为我们预备了一小箱十几种药品，周到之至。这期间又有城里周、沈二先生同去接洽，惜以时间不便，未果。同时陆君又忽以他故不能成行，大家方在惋惜，而燕大教授李荣芳先生却又毅然来参加了，他曾在西方考古家荟萃的巴勒斯登专门作过考古的工作，英文、德文外，还通晓拉丁、希腊、希伯来、叙利亚、亚利玛 (Armaic)数种文字，得他同行，实可庆幸。
昨日下午，张先生冒雨出城，并由冯伯平师介绍，在当晚七时半，大家又一同到了吴文藻先生家里，把他旅行西北的经验，向我们细说一番。吴夫人冰心女士则特别嘱咐张女士代她多多采访王同春次女王云卿女士的事，因为她正在为王女士为一篇传。
禹贡学会首次年会，1936年北平小红罗厂
启程前的一切事都归致妥当（稳妥适当）了，下午四时半大家齐到“禹贡学会”集合，五时半已赶到清华园车站。六时三分车开了，我们的旅程开始了，欲罢也不能了！到站送行的只陆君一人，他热心帮助我们把行李弄上车，又以怅惘的眼光送我们踏上旅途。我们的“梦”开始了，想到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再从车站回去的情景，真正后悔没有把他留在学会里。
车到南口已经暮色苍茫了，大家在车上用过晚饭，饭后又买了两个卧铺，轮流着看书、谈话与休息。
穿过居庸关山洞，天像忽然黑下来似的，从此我们便和这初程的第一日诀别了！
平绥铁路（部分），1933年
车过青龙桥，又穿过长城,遂入察哈尔境。怀来、宣化、张家口都在梦中度过。晨二时十分，抵柴沟堡，因为天雨，山洪暴发，把下站西湾堡附近一段路轨冲毁，相候至三小时，始修理完毕，这种情形在平绥路上是常有的。
柴沟堡而下，车便完全改了方向，直向西南行驶。 过西湾堡，复进长城，遂入山西境，直向大同迈进。除去停车三小时外，前后不过五个半钟头，我们已经横渡了察（哈尔）境。
晨五时，曙光微彻，两旁景物，才渐渐可以分辨。 时车行两山夹谷中，路右山势险峻，路左有南白洋河与路轨并行，水势涣漫。隔岸童山濯濯，势较平缓。只有河身两旁，密柳连绵不断。过阳高县，两壁山势渐开，河亦随左山迤逦而南。至王官人屯，山去益远，村落渐繁。
大同城楼之宝塔，1936年
八时三刻，车过大同，直转北上，沿御河左岸而行。至堡子湾附近，遥望路右山河间，古城堡垒隐然，当即是古长城遗址了。行未久，古城徙转而西，路轨遂穿城入绥远境，至是出入长城者凡三次，现在算是真正 “塞上”了！沿路冀、察、晋、绥之间，都是以长城为界的。
十时五分过丰镇，渐登“丰镇高原”。高原平均海拔约一千四百公尺，为阴山以南之总分水岭。又二小时，乃抵集宁（平地泉）。按集宁海拔一千四百一十五公尺，几为沿线最高之站，去北平已在一千三百七十余公尺之上。过此而下，复直转西行。二时半过卓资山，路左激流一道，紧傍路根，势极湍激，沿路工人正在忙于修防。
绥远城西门，1937年
下午四时四十分行抵绥远，已入“黑水平原”，平原土壤甚厚，为大黑河之冲积地带，质亦肥美。其平均海拔较丰镇高原降下约四百公尺。大家整装下车，一日夜来之劳顿精神，至是为之一振。下车后，以旅途方便计，即寓车站附近之平绥客栈。初进门来，即见柜房塌上，烟灯罗列，僵体横陈（按即躺着抽大烟的人很多），“黑暗的世界啊！”这是我们此行下车后的第一印象。
六时晚饭，饭后大家同意往游绥远城（即新城）。转出车站附近的营业区，向南一条大马路，平阔坦荡，很有一番新气象。夹路青杨，一望成行，更平添不少景色。行约十五分钟，舍马路绕公医院而东，又十五分钟，乃抵新城西门。其实所谓新城，系与归化旧城对待而言，位在归化城东北五里，兴建于雍正十三年，乾隆二年工竣，周不过九里有奇。（按今呼和浩特市包括绥远城和归化城）
绥远钟楼 1937年
城内市面萧条，尚不及内陆一大镇市。适中处有钟楼一座，上有玉皇弥罗阁。省府即在西街路北，去钟楼甚近，为清绥远将军旧署。大家绕至城北门，已过八时，本欲沿北城根返寓，
但城门业已关闭，商请就地一警察代为开门，答谓：此门朝夕都由出入农夫帮同启闭，现已上闩，无法再开。北门一带冷落情景由此可知。大家只好循旧路颓然而返，至寓已九时半，随即就寝。
晨八时早饭，饭后各包人力车一辆，出发谒访各地方当局。九时半沿城外大马路至民众教育馆，初欲访樊库先生，既至，始悉樊先生业已升任陶林县（按今察哈尔右翼中旗）县长，馆长陈志仁先生亦外出，当由教育组组长柴生华君招待参观，并允将该馆所出各种印刷品迁人送往离所。
绥远省政府，1937年
十时半至省府，呈送学会及燕京大学公函，并约定下午二时至三时间来谒傅主席（按指傅作义）。由省府又转赴教育厅，阁厅长于事前已得调査团来绥消息，躬自招待，十分周到。又谈及蒙汉教育现状及同化、土地等问题，及午始辞去。
十二时半赶至归化旧城午餐。城系明朝俺答所建，蒙人名曰库库河屯。万历间，俺答归顺，改称今名。民国八年（1919）将城廓鼓楼一并拆去，现在只余北门，巍然独立。新旧城与车站，鼎足而三。商业都在旧城，就怪不得新城显得冷落了。
午饭后，访绥远通志馆，志稿业已蒇（chǎn，完成）事，现由傅增湘先生携往北平校审。该馆现藏有土默特等旗抄本方志数种，允予日后得暇借抄。
傅作义，1934 年
大家心里都惦记着去拜会当年那位涿州抗战（1928年，此战使傅作义一举成名）的胜利者，遂于蒙蒙细雨中又赶回省政府。首由燕大一九三〇（届）校友，现任省府畜牧专员郭文元君招待，他是刚从后套调查屯垦事业回来的。大家一见如故，叙了不少学校旧话。正在攀谈间，主席来人召见，遂至后面大客厅。甫落坐，傅氏推门而入，伟壮的身躯，一幅不苟言笑的面孔，使我们立刻感觉到他的庄重明敏。一一握手毕，各分宾主入座。我们首先说明来意，话就无端牵扯到华北政局上来。傅氏讲起了他和燕京一段难忘的因缘说：
那正是九一八那天上午，你们司徒校务长请我到临湖轩去吃饭，我勉强去了，却无论如何不能下咽，心里感觉无限的压迫，那时司徒先生也许已经从美国公使馆得到了一点消息，我不知道，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哼（他冷笑了）汉卿（按即张学良）……
他操着清朗的北方话，爽利而明切。最后谈到本省的问题，他表示说绥远境内无一时无有战争爆发的可能，这是在未来一个更大的战略上敌人所必争之地。前者省府曾设法赈济蒙绥交界处惨被雪灾的蒙民。日人亦乘机笼络蒙民感情，前后出赈济费达一百万元，而我政府所出不过十万。傅氏言下，不胜感慨的样子，前后谈约四十余分钟，随即辞去。
傅氏所给予我们的印象，与其说只是一个果敢勇毅的军人，毋宁说还兼有充分政治家风采的领袖。我们每个人都很兴奋，好像觉得不久的将来，就在这块百姓凋敝的境土里，也一定会扮演出比涿州抗战更为有意义、更为可歌可泣的的史实来，西北的风云不是日益紧急了吗？
绥远省政府前石狮 1937年
走出客厅来的时候，雨已停了，郭君领我们去参观省府。地址不大，而处处整饬有序。西北角上一个布置精致的小花园，算是唯一点缀。花园南边的一个小院里，还支着一座颇为将就的蒙古包，这是一位蒙古王公特意送给傅氏的。
看看五时了，郭君还须去上操，这是省府里所有公务人员日日的必修课。我们也乘机吿辞，临行郭君又约我们在旧城绥远饭店晚餐，我们没加思索便一口答应了。
绥远饭店，1933年
走出省府，又调查了两处教堂，随即赶赴绥远饭店。省府交际科已把饭定妥，落座不久郭君便赶到了。席间谈笑生风，不复有宾主之分。饭毕，由郭君出和硕公中屯垦视察报吿草稿，略述大槪，并附照片，一一解说详尽。当时我们便拉定郭君作了我们的临时顾问，并请他代拟此行考察路线，他也“一口答应”了。 临别时他才吿诉我们省府已备好汽车一辆，明天来带我们去参观旧城胜迹。这样的招待真使我们感激都无从感激起。
返寓已九时半。
长篇连载，未完待续
2019年8月校对
本文由“瀚海淘沙”独家整理并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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