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女人也在喝酒，而且喝醉了

　　邻居女人在唱歌

　　我住的院子里，今天来了不少客人。邻居摆起三张桌子。

　　今天我休息，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休息就等于我有许多时间，自由和愉快。我在家里做一连串复杂的梦。

　　邻居女人把我吵醒了，她敲我卧室的窗子，我没理她，假装不在家里，当然她继续敲。

　　我不理她，我必须用一些时间回忆我做的梦，让它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不然，一直模模糊糊，梦不消失，让我困惑，总想去理清楚。我在乡间的山水里畅游，完全不受时间的限制。风景大约是这样的，呈黛色，周围是大山，瀑布，田间大路和小道，山顶上有庙子，听到两个人谈经论书，天宽地阔水汽弥漫。

　　我走了半天，想找个农家房子坐坐，房子都在山脚下，一家一家散落开。里面没人出来迎接我，我觉得应该有一条狗，使我害怕，不敢走到房子里。我被狗追着咬过，我在前面跑，狗在后面追我，跑到竹林子里，被追上了，我朝前摔倒，狗咬了我一口，隔着裤子，留下两个牙齿印，至今犹在。

　　我离开农家房子，换了一个方向走，走到宽阔的路上去，没怎样用力走路，比较逍遥。碰到一个去镇上卖麦子的农夫，他用板车推着麦子，我赞叹麦粒饱满，问他能不能抓一把吃，他说你想吃就抓吧。我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咀嚼，麦粒吃起来是甜味道，浆汁几乎全收干了。他说要去市场上卖个好价钱。问我哪个市场好，我说，我到处游玩，刚路过这里，不知道。

　　我走到他前头去，又走了一会，遇到董小静，她加入进来，我们一起走路，我们走到乡间的岔路上去，水田满满，一格一格，亮亮的。我们捡了些古玩，她的是牛角梳子，非常珍贵。我捡的是一块石头，我也觉得珍贵。把玩一会，扔了，又捡到一个。

　　我们边走边讨论风景，她说那座山后，再走一百公里就是她的家。还是远啊，她说并不远，今天不回去了。山上有条大瀑布，从山顶落下来，又听见山顶上和尚谈经。我说，这里的风景多美，我还到处去找。乡村里的人，在瀑布下一个深潭边坐着，潭水冲洗他们的腿脚，我们也去坐着，他们说话，说些我听不太明白的是是非非。我们腿都坐麻木了，我在这群乡人中，认出了我的亲戚，我听出了她说的家史，是我舅舅家的人，这里就是她的家。我希望她请我到她家里去，但她拒绝了。

　　我和董小静从水潭上起身，继续走路，田坎路细，水宽。依然亮亮的。我们又经过一农家院子，没有养狗，有几只猫，偷偷的走动，三层白楼，凉晒着衣服，房子被围墙包围，一块玉米从三楼掉下来，刚煮熟还有热气，我拾起来吃，一个男孩端着一筐煮熟的玉米从三楼上下来，是他掉的，我说好吃，他没笑，也不责骂我。另一个男孩在槐树底下朝这栋房子喊，陈波，陈波，我对董小静说我上次来他也站在这里喊陈波，他们要去踢足球。

　　游山玩水到此处结束。下一个梦。

　　12月22日，冬至那天，出太阳了，我终于走到了圆通镇，找到妙计羊肉汤。我想要一份羊肉汤锅，老板说你一个人吃不完，推荐我吃米线，如果不够，加一份小的羊肉，我说可以，听你的安排。所谓一碗米线，也是一大盆，我拿起筷子正在吃，我吃的同时，心里想吃完以后去圆通镇的河边上喝茶晒太阳，看别人怎样在吊桥上来回奔走。

　　然后，我的窗子发出响声，敲窗子的人还在叫我，安姐，安姐，你在家嘛，她说了几次，安姐安姐，你在家嘛。我说在家啊，刚刚把梦的回忆完成。你想干什么？这么早把我吵醒了。她说还早？安姐，都下午一点半了。我说我还想睡到三点和五点钟。

　　她没走开，说，我找你有非常重要的事儿，我家来客人了，要找你借东西，我说好吧，等我起来。

　　我穿上衣服，头发乱糟糟的，拉开窗帘，邻居女人的脸在窗子下面，着急的样子。我说你到门口去，等我洗脸梳头。我快速洗漱，手抓了几把头发，用皮筋扎起。打开门，邻居家的女人满面笑意，穿的整齐，我说，你要借什么东西？她说我要借你家的碗和筷子和杯子凳子，我家今天来了客人。

　　我问，你在请客么？她说，不是请客，是来了一些客人。

　　邻居男人在医院里做护工，今天，因为有特别的事情，他把护理的病人接到家里来。一个老和尚，在庙里走路时跌了一下，腿折断了，到医院里治疗，坐在轮椅里。

　　我说客人在哪里呢，邻居女人说，都在院子里玩。

　　我朝院子里看，一群和尚，年轻的中年的和尚，光头，穿灰色与褐色布袍，坐着或站在院子里喝茶，吃点心。各自数落自己的念珠，这是大夏天，和尚们不停地擦脸上的汗水。老和尚的头发长出来，灰白色的有半寸长，坐在轮椅上。

　　三张小桌子，拼凑起来，放在桉树和一颗杉树间的空地上。树上挂着一条绳子，平时晾晒衣服被褥。群鸟在树上叫嚷，隔一会，飞起来，隔一会，又飞回树上。邻居男人不停的给他们加水，说，师傅，吃点心啊，吃水果，新鲜的，很不错的。

　　邻居女人说，今天可能有些闹，屋里坐不下，只好都在院子里。老和尚的徒弟们来看他，庙里出了什么事情，请他们来家里坐坐，医院里不方便谈论。

　　我说，好，没事，和尚再闹也闹不倒我，树上的麻雀才闹的很。她家的凳子不够坐，杯子，碗，筷子也不够，她说，你知道，我家人不多，又搬来不久，平时打烂了许多碗，几乎一个不剩，我不明白，她家为何要把碗打烂。

　　我说，你自己来搬凳子吧，我给你找碗和筷子。我各处翻找，纸箱子，柜子，橱柜，真找到不少。我说，你要多少只啊。她用手指头一个一个数，客人们，加上她自己，她的丈夫孩子，一共是七个人。我心里吃惊，你家一只碗没有，都打烂了？她说，还有几个盘子，装着水果点心。我又在冰箱里找到一把新筷子。邻居女人说要洗一下，我说好。

　　她在我家的水池里洗干净了碗筷杯子，我帮她搬到院子里，邻居男人见到我，他说，安老师，麻烦了。我说没事没事，邻居之间应该的哈。和尚们向我微笑致意，眼睛不直接盯住我看，不朝向天空看，而是朝下或平视前方。我也朝他们微笑致意。

　　上一次有人敲门找我帮忙是在三年以前的一个清晨。

　　另外一个邻居，在这里住了有十年。她的儿子20多岁，沉默寡言，每天去市场上卖水果，他得了很严重的肝病，医治无效，也没钱医治，从医院里接回来，没多久，死在家里，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得病这个事情，他的父母亲从不给我说，平时太少交流，说了也无意义。

　　直到他死了，要送殡。那天早晨绝早，有人来敲我家的门，声音急促，我正在做一场世界大战的梦，在我周围一颗炸弹爆炸了，浓烟四起，我和我的母亲，没处可逃，她走不快，我们被敌人抓住，和其他俘虏呆在一起，我想办法逃走，逃到树上去，我在梦中躲在树叶里不想醒来，但那敲门声不依不饶，我只好身强迫自己醒来。

　　打开门，邻居儿子站在门口，他说，他已经死了，请我在门口放一串鞭炮送他上路，他要经过我的门口。

　　我说好的，他的母亲站在她背后，呜呜的哭泣，她递给我一串鞭炮。说，劳烦你了。我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响，邻居儿子消失在声音里。她的母亲朝大门外走，她哭得更伤心了。当天下午，她在我的门上贴了一片红纸，除煞气的意思，并再次谢谢我的帮忙。

　　以后没多久，他们一家人就搬走了，离开这个伤心地方，悄悄离开，不知道搬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老家在哪里，我自己是不能随意搬走的。

　　我帮邻居女人把杯子碗筷摆好，他们并不留我继续帮忙，不请我一起坐下，和尚们数念珠，我回到我的屋子。烧壶水，泡一杯茶，坐在窗户旁边，朝院子里看，听他们说话。

　　老和尚坐在轮椅上，一个中年和尚对他说话，其他人静静地听，邻居女人在屋里做饭。

　　中年和尚叙述发生的事情，庙子被偷了，他们必须来找老和尚，该如何办。老和尚是庙里的住持。

　　偷盗发生在昨天晚上8点过，小和尚去给弥勒菩萨前的油灯添油，看见一个男人抱起功德箱朝暗处走，小和尚说，你偷菩萨的钱？

　　男人看见和尚，吃惊不小，他说，我不是要偷，只是借回去用一下。

　　小和尚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不知道应对。男人说，我急需钱用，下次一定来还，加倍还，你放我走吧。小和尚没别的办法，只好相信他说的话，那你走吧。小偷抱着功德箱出了寺庙。小和尚回头把事情说给庙里大师兄听，大师兄也没遇见过这种事情，两人念了几遍经，一晚上无话，第二天，师兄弟几人到医院里来找老和尚。

　　老和尚说，庙里经常有小偷光顾的，有一回，还偷到我的僧房里，是个12岁的小孩，我送给他一些点心，钱，和一串珠子。他总共来过三次，我只好放他走。

　　中年和尚说，你没问他为什么偷窃？老和尚说，懒得问。问来干啥？

　　小和尚说，那这次怎么办？功德箱都被搬走了。

　　邻居男人说，师傅，吃水果点心啊，很新鲜的。他自己不吃。

　　老和尚说，你们商量吧，我是病人在住医院。

　　和尚们挥汗如雨，实在太热了。他们一起念起经来，声音齐整低沉，很好听。

　　天空里雷声隐隐，邻居男人说，要下雨了。

　　和尚们停止念经。他们喝茶，进行商量。商量的结果，不报警，实在还要偷，必须制止，但不能伤到人。没啥更好的办法。

　　邻居女人从屋子里出来，说，饭做好了，是素饭，师傅们请吃吧。老和尚说，很快要下大雨了，他们必须回去。女人不再请吃。和尚们站起来，双手合十，一个一个离开，经过我的门口，看见我，再次双手合十，我站起来，也双手合十，慌里慌张。

　　邻居男人说，雷声越来越大，他给女人说，赶快收拾东西，我推师傅到医院里。女人答应。

　　邻居男人推师傅离开，经过我的门口，师傅的眼睛是微微闭着的，我问邻居男人，需要我帮忙收拾吗，他说，好，那谢谢你。

　　雨很快就要下过来了，雷声滚滚，我去院子里帮邻居女人收拾，我搬回借给她的东西。碗筷是一点没动过。我说，你家一个碗都没有了？她说是的，全是我打烂的，我喝醉酒扔在地上，一箱子碎片，我都保存着，你要不要看？我说不看不看。我家里有，哈哈哈。我问她，给你留两只碗？等你买了还给我。她不吭声，我留下两只碗，其他的搬回家。

　　晚上五点半，大雨下下来，从桉树和杉树上滚落，响声巨大，我在家里喝酒，到九点钟，雨小了些，我打开窗子，潮湿又新鲜的空气大量进入房间。我听见邻居女人在唱歌，她一次一次唱，慢声慢气，你的笑容就像一首歌……我认为邻居女人也在喝酒，而且喝醉了。

　　小安，女。诗人，也写其他文字。有诗集《种烟叶的女人》《等喝酒的人》《卖枇杷的没有仙人果》后两本内容一样，出了两个版本。小说集《我们这儿是精神病院》。职业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