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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马(朱山坡)

 

短篇小说

 

        山东马

 

                                                  朱山坡

 

久旱后的一个早晨,有一件事像雾气一样在米庄弥漫开来——听说阙三兄弟的牛栏里豢养着一头人马,虽然已是农忙,大家还是放下手中的活赶过去看个究竟。

阙三兄弟两眼通红,站在牛栏门外饶有兴趣而不厌其烦地向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介绍牛栏里的情况,脸上充满了忐忑不安的成就感。谁都知道他们家的老水牛太过年迈,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快要持拐杖才能走路了。这是他们刚刚更换的一匹年富力强的“马”,正等待着大家的确认。牛栏有些阴暗,蚊子也多,门槛儿也粘满了牛粪。人们拥挤着伸长脖子往牛栏里探望,臭气却从里面猛冲出来,比牛的体味还难闻。阙三啪一声擦亮一根火柴,照亮了牛栏。在火柴熄灭前,人们看清了牛栏里闪着一张惊恐的脸。他们捂住鼻子,打断口沫横飞的阙三兄弟,不屑地说,我们以为你们捡回了一屋子现钞,谁知拾回来的却是一头废人!

阙三兄弟争辩说,谁说它是废人?我们是用一头牛换回来的……

人们嘘了一声,“看你们怎样饲养!”

这正是阙三兄弟面临的难题。阙三举重若轻地说,就当养了一头马。

阙三又擦亮了一根火柴。这头“马”正蜷缩着,浑身颤栗,惊恐地看着外面的人。外面有人用小石头掷他,这头面目凶悍的“马”突然向人们低吼一声,把人们吓得尖叫着后退,不知道谁踩了谁的脚,有人恶毒地谩骂。阙三拿着一支玩具冲锋枪,对准那头“马”,砰的一枪打在它的额角上,马上见到了淡淡的血渗出来。那头“马”惊惶地抱头痛哭,全无刚才的凶险模样。阙三得意地说,一个大男人哭起来更像一匹“马”了。他的弟弟阙兵抓住一把斧头,装腔作势,恶狠狠地威胁着猪栏里那双慌乱的眼睛。

“你老实一点,隔夜饭很快就上来——乡下与城里不同,吃了早餐得干活。”阙兵安抚说。

人们大声哄笑。看到山东马安静得毫无危险,阙兵才放下斧头屁癫屁癫地去准备早饭。从人群外跻身于牛栏前的村小学校长阙山海端详了一会这头“马”,一本正经而又颇有见地地分析说:你们看他的脸,虽然比母猪的屁股脏,但皮肤红润,还有几分斯文气质,由此可见,他的前身也许是城里的干部或工人,吃得未必比我们差!现在城市的精神病人比乡下多多了,失业的、失意的、失恋的、赌输的、破产的、丢官的、离婚的、死了妻儿的、中了大奖的、中毒的、犯了死罪的、贪污受贿的、被冤枉的、得了绝症的、吃错了药的、走投无路的,都有可能变成精神病人,你看他对牛栏一点也没有亲近感,对我们农民也怀有戒心,肯定他是城市人——幸好,现在变成了一匹“马”。

阙三说,我管他的前世是哪里人,反正不是我家的亲戚,与你们也没有沾亲带故。

阙山海说:如果政府知道米庄收养了一个精神病人,会不会表彰阙三兄弟?

阙三说,我们的确是在为政府做好事,至少是为城市做好事,但我不稀罕一张奖状——我宁愿政府每天补助我家两斤大米。

阙山海忧心忡忡地说:他身上会不会有传染病?万一他死了怎么办?要不要报告镇政府或村公所?你们会不会正在好心做着坏事?

阙三兄弟没有想那么多,其实哪来那么多问题?不就是一个精神病人吗,说到底只是一件不值钱的礼物,被别人互相赠送,彼此交流,从这座城市扔到那个城市,最后高州佬干脆送给了我们米庄,但不是白送,高州佬用他们偷偷换走了我家的老水牛,在城里没有人管他们的死活,到了米庄我们管他吃拉还能犯什么法?

众人说有道理,阙山海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背着手拐过屋角走了。

阙三兄弟的老水牛是昨天走失的。阙三兄弟正在田头赌博,黄昏时忽然发现牛不见了。从昨晚一直找到清晨,找遍了周围的山,却不见牛的踪影。阙三抱怨说,牛嫌主人穷,远没有狗忠诚,可惜狗拉不了犁耙。阙兵说,牛可能沿着新公路远走高州了,它一辈子也没去过高州,老了也该去一趟高州了,可惜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定已经成了高州人的肉菜。

眼前是一条停工多年的还没通车的公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杂草丛生的,却可北通陶城,南达高州。如果竣工,那将是一条多么雄壮的高速公路。阙三兄弟精疲力竭,放弃了对这头老水牛的寻找,迎着晨光回家。

阙三兄弟几乎同时发现了在荒芜的公路上站着十几个污七糟八的人。衣衫褴褛。污头垢面。毛发紊乱。互不搭理。溃不成军。东张西望。乍看像一群迷了路的游魂野鬼。

阙三兄弟先是吃惊地躲闪到树丛中观望,当证实这些的人原来只是一群迷失方向的精神病人并没有太大威胁才敢走出来,但手中各抓着了一根木棒。阙三兄弟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阙三壮胆吹了一声口哨,那群人回头看他们兄弟,阙兵紧跟着怒吼了一声,把他们中的几个唬得蹲在地上瑟瑟颤抖。那些没有蹲下来的,也满脸惊恐。阙三将手中的牛鞭子挥得啾啾作响,仿佛要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便驯服地全都躺在地上不敢动弹。他们当中不乏身材魁梧的人,还有两个老头,在朝天的屁股中有的露出了脏兮兮的肉。阙三兄弟没有刚才的恐惧心理,反而觉得这些从天而降的人很好玩,阙三一鞭打在一个肥厚的屁股上,便听到一声惨叫在幽静的山谷里回响,给干旱的季节增加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湿润。

阙三推测说,他们肯定是昨晚被人从城里拉到这里来的,他们在城市里太拥挤了,就到我们米庄来了——但汽车要费多大的劲才来到米庄啊!

阙兵说,城市人比我们还坏,将他们扔在深山野岭,幸好山里早没有老虎、狗熊,否则他们都成了肉菜。

阙三说,肯定是高州人将他们拉到这里,擅自将我家的牛换走了。

阙兵说,一头牛换回十三个人,我也说不清楚是赚了还是亏了,反正我们等着马犁田耙地。

阙三说,我们养不起他们,如果我们有一个农场就好了,让他们帮我们干活。只是我们只有区区几亩田,用不着那么多人吃闲饭,人多了连草也不够吃——这回又便宜了高州佬。

阙三兄弟从中挑拣了一个身材魁梧、异常粗壮的男人。这个蓬头垢面、满脸胡茬,看起来像一匹黑马的男人,双手正异常忙碌,他的右手紧紧提着松松垮垮的裤头,自由的左手在身上搔来搔去,头发被抓成一只鸟巢,精力充沛的蚊蝇在“鸟巢”中穿梭,对是否定居在那里还犹豫不决。那男人斜眼看着阙三兄弟,开始还以为他们跟他也是一类的,但阙三兄弟用木棒推着他,让他站到一边去,他才明白这条公路是归他们管的,便温顺地站到路边。阙三说,你跟我们回去。那男人站着不动。阙三挥动木棒,作出恐吓状。阙兵用肋夹着木棒,双手作出吃饭状。那男人才蠕动双脚,却不时回头看其它同类。兄弟二人大声吆喝着、催促着,警戒地押着他,往米庄回来。但是他们转身发现,身后的十二个精神病人也跟随着他们。

阙三猛然回头,大吼一声:你们跟着我们干什么,你们以为米庄开了疯人院呀!

十二个人愕然站住、不知所措。阙三挥动木棒,往回追赶几步,穷凶极恶地嚷:滚!

那些人往后退缩了几步,但当阙三兄弟走动时,他们也跟着走动。阙三慌了:他们都进了米庄,米庄就乱套了,别人会骂我们引狼入室的。

阙三兄弟用牛绳将那男人绑起来,拴到一棵树下,然后驱赶那些尾随者:“滚回高州城去!高州城里有吃不完的肉。滚!”兄弟二人顾不上疲劳,用木棒打在他们破烂的屁股上,把他们一直驱赶到离米庄很远的地方确信它们再也找不到米庄了才回头。

田地里的水比口袋里的钱还稀罕。秧苗枯黄着成长,等着乔迁到宽阔的稻田里。阙三的枪口对准牛栏里的那头高大的“马”。他正用手抓着散发着馊味的饭往嘴里塞,狼吞虎咽,不断地打着喷嚏,或许他需要水,抬眼恳求阙三兄弟。但阙三兄弟无动于衷,嘀嘀咕咕的,商量着给他起了一个响亮而贴切的名字:山东马。

我们南方人习惯把生得牛高马大、健硕粗犷的长着北方面相的男人称为“山东马”。

估计山东马应该吃饱了,阙三兄弟小心谨慎地探进牛栏。山东马的确已经吃饱,因为盛饭的瓷盆见底了。阙三兄弟向他逼近,他退缩到墙角,屈着双膝,双手护着头,嘴里快速而有力地咀嚼着食物。阙三吆喝着示意山东马爬出来。

“该干活了。我家老水牛还在的时候,不用叫唤,自己就知道一天要做些什么,自觉得很。你得好好向它学习。”阙三用训导的口吻说。他的手上抓着一把玩具枪,看上去跟真的没有区别。阙兵也晃着钝斧头,神情紧张,高度戒备,如临大敌。

“我家的老水牛还有一个优点,吃得没有你多。”阙三故作轻松地说。

山东马抬眼窥视阙三兄弟,眼里混杂着虚假的凶狠,他想吓阻阙三兄弟的靠近。但阙三兄弟在枪和斧头的壮胆下步步为营。

“不要怕,我们农民都舍不得宰掉自己的牲畜。我家的老水牛走不动了,我们也不杀它。它也是我们家的一员,我们准备像赡养自己的父亲一样让它安度晚年。但高州佬用你换走了它,我们跟你一样,都不喜欢高州佬。”阙三说。

阙兵放下斧头,向山东马招了招手,样子很友善。山东马似乎对他有了好感和信任,双手从头上放下来,在身上抓痒,背在墙壁上来回磨擦,泥墙上很快扬起了尘埃。

阙兵慢慢走近山东马。山东马眼盯着阙兵,也不再躲闪,戒备已经大大降低,露出了他温顺的一面,嘴唇微策地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跟阙兵说话。阙三扔给阙兵绳子:“捆起来。”

阙兵温和地哄山东马:“没什么,我们对老水牛也是这样,得用绳子来牵引——套上绳子,我们就是一家子了——只有野马才不套绳子。”

阙兵将绳子轻轻地套在山东马的脖子上,把他拉起来,阙三用另一根绳子将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山东马本能地作了轻微的反抗,但兄弟二人还是成功地将他绑起来,押着他走出了牛栏。围观的人早已经散去,只有阙三家的大黑狗在门外热情地迎接山东马,并一见如故地在他的身上嗅来嗅去。阙三兄弟的父亲阙老杆瘫坐在屋檐下,默认了增加一个家庭成员的事实,却警告阙三兄弟:“你们要把他当人。”阙三爽朗地说:“他是我们家的人马了,我们把他看成了老水牛。”阙老杆仍不放心:“人跟马毕竟不一样,你们不能真把他当马。”阙三说:“看上去他比马顶用多了。”阙老杆要爬过来看山东马,但阙三一拉绳子,和山东马转过屋子的墙角,穿过小竹林,越过米河,很快来到了他们的田头。阙兵把犁放到田里,叫唤山东马。山东马不明就里,惶惑地站在田埂上不肯下田。阙兵拉了拉绳子,山东马直着身,和他较劲。阙三晃动着手里的玩具枪,装腔作势地扣着板机,凶神恶煞地威胁他下田去。

“我们已经说好了的,从今天起,你继承了我家老水牛的位置。该你干的事情要干好,该你享受的待遇我们会给你。”阙三说,“这些田,也算是你的啦,丰收不丰收,你也有责任,你得为自家挣脸。”

山东马始料不及,畏缩不前,如临深渊。阙兵使劲地拉,阙三试探着踢了一脚,山东马依然无动于衷,眼珠子一动不动的,反绑着的双手不断地挣扎着,嘴里发出嗷嗷的低吼。

阙兵说,哥,估计他真是城市人,在他妈的肚子里就是非农户口,吃皇粮长大,从来没有下过田。

阙三充满了醋意:“我们也让他尝尝做牛做马的滋味,不能让他一辈子享受城市的清福。”

阙三一鞭子打在山东马的身上,山东马怔了怔,不断地退缩。阙兵后仰着身将绳子拉紧,阙三举起玩具枪要射击,山东马惊恐地躲闪着,头缩在双肩中间。当阙三的玩具枪再次咔嚓一声上膛时,山东马终于吓得蹲在地上,看来是妥协了。阙三将山东马提起来,推下田里。山东马驯服地站在田中,一动也不敢动。但当阙兵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将牛秧子(牛押)套到他的脖子上时,他嗷嗷地叫了几声,抖掉牛秧子。阙兵无何奈何。阙三瞧瞧山东马的脖子:没生疮呀?阙兵又把牛秧子套上去,山东马还是反抗着抖掉。阙三怒吼道:“找死啊!老子一枪崩了你,剁了喂狗,你的臭肉够我家的大黑狗吃上一个月了。”

山东马身材魁梧,只要他抓住阙三兄弟的胳膊一扭,就会听到咕噜的骨折的响声。但他的手动弹不得,更确切地说,他胆小如鼠,连抬脚踢阙三兄弟的动机和勇气也没有。阙三兄弟看得出来,山东马已经驯服,或者说作为正常人时他很有纪律性和忍耐力,从不敢造次。于是他们更加有恃无恐。

那么多清新的空气也冲不淡山东马身上的发出的臭味,几乎不足以遮丑的衣料厚厚的积聚了一层层的污垢,阙三的鞭子打在他的身上,仿佛他并不觉得痛。面对枪口,山东马心有余悸,战栗地看着阙兵。阙兵安慰他说,“听话,听话就好,我们乡下人也有规矩,鞭子不打听话的马。我们家的老水牛懂事,我们一举鞭子它就跑起来,我们的鞭子都舍不得落在它的身上。”

山东马似乎理解了主人的良苦用心,便安静地等阙兵将牛秧子套好,系上扣子。阙兵拍了拍山东马的肩头,阙三满意地扶起犁头,啾一声挥动鞭子:“去!”

山东马终于接受自己此时的角色,坚实地迈出了第一步,但发觉太过沉重,不动了。干旱了很久,田地有些坚硬,但无论多硬也得动呀,季节不等人。阙三一鞭子打在他的身上,他又动了一下,鞭子不断落在身上,他就不断地跑,身后出现了一道崭新的泥沟,散发着压抑已久的幽香。

“这是一匹好马!”阙三高兴地对弟弟说。阙兵正抓着斧头跟随在旁边警惕地防范山东马的反抗,赞许地点头,又异常遗憾地说,可惜我们只要了一匹。

山东马喘着粗气,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一会,他的肩头就破了皮,红肿得像血馒头。但他仍然低着头跟着阙兵的指挥棒前进、转弯、绕圈,半天的功夫,便像一头老牛那样驾轻就熟。

人们从田埂上经过,忍不住称赞阙三兄弟:你们的办法真不错——这样的办法也被你们想到了!你们家里养了一匹人马,从此不用再受牛的气。

阙三说,我早就说过,我们不会白养他的,高州佬用他换走了我家的老水牛,只有将就将就,反正能干活就成——不过,高州佬就是霸道,和他们永远没有公平的交易。

有人笑道,我家的母牛快产仔了,你们能不能帮忙。

阙三犹豫一会说,他得吃,干重活的时候得吃好一点,这是人之常情,牲畜也不例外。

那人说,我明白,我还给你算人工钱呢。

阙三满意:成交。

阙三兄弟驱使着山东马不仅把自己的田犁耙完毕,还为别人耙了几亩田,按每亩三十元计,收入也不错,把上个月赌输给阙迎春的钱赚回来了。

“看来高州佬总算给了我们一次便宜。”阙三愉快地说,“我们用不着天天放牛,节省了不少功夫,这匹‘马’究竟有多少好处现在还不好说,至少目前就比原来的老水牛好,跑得稳,速度快,能赚钱,可惜他的粪便远没有牛粪多。”

阙三兄弟抓紧时间和机遇给米庄的无牛户犁田耙地。山东马喝水越来越多,一会便要俯下身用嘴巴往泥土里找水。没有水,他把脸贴近湿润的泥土里,舌头乱舔。阙三以为山东马是在故意怠工,耍些城里人的小聪明,便不断地往他身上揪鞭子,把他的背都打出血来。

“城里人的智商未必比我高得了多少,五花八门的猫腻我见多了,你少跟我来这一套!”阙三警告道。

烈日下的山东马张大嘴巴拼命地喘气,卷曲的头发散发出一阵阵焦味,几只枯死的蚤子从头上掉下来。

“仔细看看你们的山东马,肩头发蛆了,腿也溃烂了,他会死的。”从田埂上经过的人注意到了山东马的症状。

阙三兄弟正视了这个问题,心里有点慌张,赶忙从河边抓了一把草药捣烂敷到山东马溃烂的地方。山东马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摇摇欲坠。阙兵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惊叫说,他正发烧,可能中了暑。

阙三验证弟弟的揣测后,不安地骂道:城市人就这点不好,不能吃苦耐劳,像鸭子一样经不起折腾。

在山东马吃药休息的三天里,兄弟二人闲坐在田埂,开始深谋远虑地筹划着怎样充分利用山东马强壮的体魄赚钱。阙三打算农忙过后,兄弟二人带山东马到谷镇上的矿山挖铁矿,那就等于三个人找钱,这样建新房子的速度就加快了,等到建了新房子,先让阙兵结婚,因为阙三还未找到合适的对象。阙兵也有一个好的想法,当矿工太辛苦又危险,赚钱也不多,不如像高州贩子那样贩卖蘑菇,现在我们再也不愁缺少马车了,再说,结婚的事不一定要等到建好新房子——有了山东马,什么都可以改变。阙三幸福地烦恼着,一时不知道选择哪条道路。

高州贩子王小节来到米庄,惊讶于阙三突然拥有了一辆简陋的马车。阙三正在这条荒芜的公路上往田里运输化肥。与拉犁相比,山东马更喜欢拉马车,看上去他费不了多大的劲,当然,马车里的化肥不多,还有一些农家肥料。阙三悠然地赶着马车,手里的鞭子在空中轻轻晃动,马车发出的吱吱声和他的哼唱协调而有节奏,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阙三,你的马车真结实,你的马真强壮。”王小节说。

“托你们高州佬的福,让我也能用上了马车。”阙三说。

“看上去你比过去神气了。有了这匹马,你大可驾着马车赶高州城,你们吃不完的粮食和摘下来的新鲜蘑菇就能自己运到城里,将来高速公路修好了通了车,你的马车要比拖拉机快。”王小节说。

“我才不呢。”阙三说,“你居心叵测,到了高州城,就是你们的地头了,你们高州佬拿他换走了我家的老水牛,还想拿它再次换别人的牛,比人贩子还坏。”

王小节受了委屈,气恼地说,我是好心好意哪能害你?我要使坏,只需给派出所打个电话,你的马车就报废了。

阙三说,我可以和你合作,把米庄能赚钱的东西全都收购了,运到高州城卖掉。你坐镇高州城,我坐镇米庄,我的马车只到宝圩镇,你就到宝圩来接货。赚了钱五五分成,双方都不吃亏。

王小节不屑道,阙三,我干吗要与你合作?我自己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不要赶一辆破马车便以为自己驾驶着一辆奔驰!我呸!

阙三说,如果你不与我合作,我就跟温州人合作了,温州人的生意门路比你阔,比你有钱,比你讲信用,你跟温州人无法相比,假如硬要比的话,温州人是马,你就是驴,一头蠢驴。

王小节说,那你跟温州人合作算了——人家未必看上你这辆破车。

阙三有些火气,吼道:你不跟我合作,从此就不要跨进米庄一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王小节哂笑一声:“就凭你?我不怕。”

阙三对山东马“吁”了一声,山东马就停了下来。阙三为它拿下牛秧子说,你帮我揍一顿王小节,今晚给你加菜。

王小节始料不及,慌张地后退:“阙三,你想干什么?”

山东马追上去,一把提起王小节往地上一摔。王小节发出了一声惨叫。

“你知道吧,精神病人杀人也不算犯罪。”阙三说,“被马活活踢死更加冤枉。”

王小节屁滚尿淋地爬起来,钻进黄麻地拐过蘑菇棚逃到离得很远的旧水塔上才回头对阙三喊道:“鼠牙阙三,总有一天我们高州人也将你当马卖了”。

阙三很得意,笑呵呵地说,这一回你们高州人总算占不到便宜了吧。重新给山东马套上牛秧子,马车又发出了动听的音乐。一会,路上碰上了阙幸福。阙幸福说,明天你的马车去一趟谷镇,帮我拉五百斤化肥回来,自然少不了你的银子。阙三说,不成,明天给阙新春拉砖瓦,后天吧。

第三天整个下午,悠长,明亮,充满了阳光和欢快。阙三赶着马车到谷镇。谷镇不大,却行人如织,热闹得很,到处洋溢着健康的汗臭。阙三的马车从街道上经过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人围过来看。“这辆马车多精致!拿来运粪肥真可惜。”阙三开始很得意,因为三十多年来在谷镇第一次受到了那么多人的关注,一下子为那么多人所认识,而他的马车具有多大的示范效应现在还不好说,估计用不了多久,擅长模仿的谷镇人就会造出许多这种类型的马车,谷镇将比现在更加车水马龙,寂寥的乡间道路上将有更多的马车在纵横驰骋。

“你好像是米庄来的?我认得你,去年你偷百货商店的毛线被人抓过。”有人笑眯眯地问。

“我叫阙三,我还有一个弟弟叫阙兵;我的马叫山东马,这辆车叫马车。”阙三不厌其烦地回答,“本来我只能赶牛车的,但高州佬用山东马偷偷换走了我家的老水牛,我便有了一辆马车。对于马车,我本来想也不敢想,但高州佬把马给我送来了,事情就办成了。”

“你的马很特别,只有两条腿。”有人开始嘲弄阙三。

阙三并不认为别人是在嘲弄他,倒是觉得他们见识少、观念僵化,本来是不太想搭理他们的,但既然别人在故意跟他斗嘴,他只有奉陪到底了。他用平和、睿智的口吻开导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有的人只有一条腿甚至没有腿,但他还是人;山东马其实也有四条腿,只不过是你们把他的两条前腿当成了手。”

人们还是装疯卖傻:你的马跟其它马不同,能直立行走,是一张标准的人脸,他的脸还比你的脸好看。

阙三显然比常人更有胸襟。他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知道埃及吧,听说过狮身人面像吗?不知道是吧,那你们总该知道法国有人头马吧?”

人群中钻出一个瘦得像猴的人,不知此君姓什名谁,姑且称他为瘦猴吧。他挺身而出,像要勇敢地揭穿江湖骗子的把戏一样,对着阙三鄙夷地说:“呸,人头马是一种酒——像你赶马车的喝不起。”

阙三强词夺理说:“我的马就是人头马,我喝不起,但我用得着……你们不要挡住了我的路,我要赶时间,一天得跑两个来回。”

瘦猴用手去摸山东马的背,执拗地说:“他的肌肉真结实。不过,他不是马,我敢肯定他不是马。”

阙三不快:“他不是马是什么!”

瘦猴迟疑了一会,果断地说:“他妈的,明明是人。”

阙三讨厌这个喜欢钻牛角尖、嘴里喷着酒气的小男人,阴着脸质问:“人能拉马车吗?你是人,你愿不愿拉马车?你试试看。”

阙三伸手要抓瘦猴试试。瘦猴满脸通红,怯懦地后退了几步:“我又不是马,我拉什么马车!”

阙三脸露愠色,追问说:“那他是马还是人?”

瘦猴好像被问懵了,支支唔唔地答不上来,拍打着脑袋不断地问自己:“他到底是马还是人?”

阙三嘲笑说:“人与马都分不清楚,你还有脸皮站在街中央!滚。”

众人大笑,给马车闪开了一条通道。阙三挥舞着鞭子向供销社走去。众人给满腹狐疑的瘦猴一个脑筋急转弯式的答案:人拉马车就是马,马不拉马车便是人!

瘦猴舌头打着转,对阙三大声说:“你蒙不了我,五花八门的猫腻我见多了。”但阙三已经走远,估计听不到他的说话。

供销社卖化肥的员工见过的世面比普通老百姓要多,又没有闲情逸致围观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因此,阙三的马车停在门外装载化肥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装了五百斤的化肥,阙三就起程往回走。如果不是为了喝口水将马车停在畜牧兽医站门口,也许就碰上那么多的麻烦了,计划也不会就此落空。

阙三让山东马停下来,去兽医站门内右侧的水龙头往矿泉水瓶装水。突然山东马长嘶一声,把兽医站的人吓了一跳。两个兽医走出来,举目四顾,男兽医惊诧地说:我分明听到了马嘶,可它在哪里?

阙三走出来得意地说,是他叫的,他口渴了。

男兽医说,他是马?

阙三说,反正我叫他山东马。

男兽医说,你想懵我?我见过的马比你见的人还多,有这样的马吗?

女兽医说,他明明是人!在兽医站门前你也敢指鹿为马?

阙三说,管他是什么,拉马车的就是马。高州佬用他换走我的老水牛的时候,他们就当他是一匹马了,否则我也不会想到把他当马。不过你们放心,他回到家里就不是马,是大爷了,叫他干活得看他心情——我越来越不满意他了。

女兽医还要驳斥,男兽医用暧昧的眼色阻止了她。男兽医对阙三笑了笑,似乎认同了阙三的说法,敏感而负责任地说:“你得给他打疫苗。从英国传来的疯牛病威胁到谷镇了。猪、牛、马等等牲畜都要打疫苗。”

阙三点头哈腰地说,打,打,打了安全。

女兽医说,先交三十元。

阙三说,贵了,我们帮阙幸福拉一趟化肥才得三十元。

女兽医解释说,你的马跟别的马不一样,得打三支。

阙三有些不满,你们这样能赚很多的钱。

女兽医的不悦已经逐步升级:你这人怎么乱说话?难道赚到的钱都进我的腰包了吗?

男兽医笑容可掬地向阙三挥挥手,劝慰道:算了算了,不值得为几个小钱跟女人斗嘴。

阙三觉得男兽医和蔼可亲、富有人情味,才掏出三十元给女兽医,嘟囔说:“你们不能像高州佬一样,总想占便宜。”此时女兽医不再计较阙三说什么,兴冲冲地把钱塞进衣袋里,一会拿着三支针水从屋里出来,砰地打开一支,吸进针筒里,靠近山东马,要往山东马的屁股上扎。山东马突然惊恐地狂叫,拼命挣脱牛秧子拔腿就跑,马车被歪斜着搁在地上,横在路中间。阙三措手不及,大声喊停山东马:快停下,不给你打针了,那三十元钱就当捐赠给兽医站……

女兽医对阙三说,他并非怕打针,你看,他是怕他们。

阙三回头看到几个大盖帽出现在街道转弯处。他们是城管队。蘑菇交易会将要在谷镇举办了,城管队从街头晃悠到街尾,手里还拿着木棒。

“他在我家三个月了,像老水牛一样,从来没想过逃跑——他一逃跑,我就等于白白送给高州佬一头水牛。”阙三委屈地对女兽医说,“高州佬的哑巴亏我吃多了。”

女兽医对阙三有了一些同情:“下一次跟高州佬打交道你小心一点,他们怎么能把世界上所有的亏全让你吃了呢!”

阙三去追赶山东马,但山东马跑得快,像一匹野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引起了无数的尖叫。阙三紧随其后,边追边喊。有人热心地问他:“那个癫佬是你的老爸?”阙三气喘吁吁地答:不是。又问:“那一定是你兄弟。”阙三说,也不是。再问:“什么也不是,那你追赶他干什么?吃饱了撑!”阙三不耐烦了,吼道:“我家的老水牛被高州佬换走了……”问者仍然不明白:“那你到高州城找高州佬算账呀!”阙三哭笑不得,后悔搭讪这种人,白白耽误了时间不算,还被他们灌了一肚子气。抬头一看,山东马已经穿过百货商店,赶紧追上去,走过旧人民食堂、语录塔、电影院、土肥站、工商所、新菜市,比翻越几座山还要累,累得实在跑不动了,阙三自己想放弃的时候,山东马突然瘫坐在邮政所门口,抱头痛哭,不知何故。

阙三气呼呼地拖着山东马就走。但回到兽医站门前的时候,他发现马车不见了,地上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化肥和并不明显的车辙。

女兽医告诉他:你的化肥被人哄抢了,城管队拉走了马车——虽然这种事情我们也管不了,但已经帮你向他们说明你很快就回来,只是你回来慢了一点,你能回来早一点就好了。

女兽医更加同情阙三,给阙三指明了哄抢化肥的歹徒逃跑的方向,催他快一点也许还能追上。而先前热情、和蔼的男兽医的态度来了180度的大转弯,对阙三根本就懒得搭理,傲慢而悠闲地坐在门前装作专心致志看报纸,还忍不住发出浅薄的笑声。

阙三用绳子套住山东马,悻悻地拉着他往粮所方向追寻哄抢化肥的人。街上果然有那么多的自行车尾架上载着苏联产的化肥,但没有一包袋子上写着“阙三”或“阙幸福”的字样,那些化肥迷乱了阙三的双眼。他截停别人的自行车,却招致了一个又一个冷眼和一顿又一顿臭骂。阙三越来越烦燥,喃喃地不知在骂谁。山东马看出了阙三内心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怒,只好惶惶地跟着他。

阙三寻找化肥未果,却在信用社门口追上了拖走他马车的城管队。两三个队员在马车的后面推。阙三拉住了在前面拖马车的城管队员。

“得啦,我回来了,我的马车交由我的马拉吧,麻烦你们了,真不好意思。”

拉马车的城管队员惊讶地说,原来是你的马车呀?

阙三强压怒火,笑嘻嘻地说,正是,我们拉化肥的,拉完化肥还要拉蘑菇,蘑菇一年四季也拉不完。

拉马车的队员回头和推车的队员相视而笑:真有意思。

拉马车的队员对阙三说,先交五十元罚款。

阙三惊愕,求饶说,贵了。

拉马车队员说,不贵,你的马车阻塞街道持续了二十九分四十六秒,我从来没见过一辆马车敢在我管辖的街道上停留那么长的时间——你的胆子真大,我还以为是县太爷的马轿车呢。

阙三怏怏不快,嘀咕说,其实也没有阻塞街道……就一会,而且那里还是兽医站的地盘。

拉马车队员立即翻脸说,怎么说是兽医站的地盘?谷镇所有的地盘我们都管得着!连你裤裆里的卵毛干净不干净也能管——你拖着的是什么人?怎么会这样眼熟?对,十几天前我们已经把他送到高州城享清福了,你为高州做好事?

阙三解释说,你误会了,是高州佬用他偷偷换走了我家的老水牛,你伸手摸摸我的肺,快气爆炸了。

拉马车队员说,谁有空摸你的狗肺?你是恶意增加我们的工作量,想让我们挨骂挨处分!伙计,来,把他的山东马送到民政所去。

阙三笑嘻嘻地哀求,你们不要……但五十元的罚款实在是贵了。

拉马车队员生气地说,贵了?你看着我,我是马吗?

阙三忙说,不是……不是。

拉马车队员说,那我为什么会拉马车?

阙三难堪地说,那算了,五十就五十。

推车的队员笑逐颜开,幽默地看着阙三。街上的行人也稀里糊涂围观着。谷镇赶集的人也真多。阙三到底还是摸出了五十元皱巴巴的零碎钱:刚好够——可是,我还想吃一碗牛腩粉,我饿得不成了,等一会还要赶马车回米庄。我的意思是说,求你少罚三五元。

阙三极不情愿地把钱递过去,却试图用指头夹住五元并截留下来,但拉马车队员一把抢过钱,飞快地画了一张收据,放到嘴前上吐了一口口水,啪一声拍在山东马的额头上。“你跟我讨价还价,当我是卖菜的?”阙三哈着腰说岂敢,猫着腰要拉马车,但被拉马车队员推到一旁。拉马车队员说:“我说过要还给你马车吗?”又对推马车的队员说,大家辛苦一点,把马车砸了,免得明天又碰见他。

众队员便动手砸马车。阙三要阻止,却被拉马车队员警告:我们正在执法,你如果敢抗法,后果很严重。

阙三说,你怎能砸我的马车?我已经交了罚款。

拉马车队员拍了拍阙三的背安慰说,难道你看不出我们这是为了你好?你一个赶马车的农民,能交多少次五十元的罚款啊!

阙三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马车就被砸得支离破碎。一个小老头过来,对拉马车队员说,队长,这堆木头就给我做柴火算了,下次请你们到我店里吃狗肉。拉马车队员笑嘻嘻地说:好,好,别弄脏了街道就成。说罢他们很快消失在温州布行的尽头。小老头俯下身去捡拾着木头。

 “剩下两只车轮子,按理说,也归我所有了。”小老头一本正经说,但他没有盛气凌人,而是心平气和地跟阙三讲事实摆道理。

阙三说,这两个轮子你就给我留下,留得轮子在,不怕没马车——三十五岁了我才用上马车,我等了三十五年了。我弟弟阙兵娶媳妇要用马车,没有马车太寒碜。

小老头说,可是,我凭什么给你留下轮子?队长说除了这匹人马外,马车的零配件全给我了,少了这两个轮子,我请队长吃狗肉就亏大了。

阙三说,说到亏损,我比你更惨,我给你算算,打疫苗、五百斤化肥、罚款……不算不知道,今天我亏到底了,回去还得赔阙幸福五百斤化肥款——无论如何,这两个轮子我得要回去。

小老头说,你……合情不合理,我就是不还给你,因为这两个轮子我用得着,能做狗笼子。

阙三这团火气窝了很久了,早就想找个地方发泄,对不识好歹的小老头说,我本来想揍你,揍你一顿也许你就不会跟我争吵了,可惜你跟我家原来的老水牛差不多,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小老头镇定自若地笑了笑,挺直腰板,和风细雨地说,我这头老水牛跟你家的老水牛不一样,你还不知道?我的一个牛犊也就是我的大儿子是谷镇派出所所长,不过很快就要调到县公安局当副局长了。

阙三一愣,转而飞快地堆笑说,好,好,好,原来是这样,今后我不想要马车了,什么年代了还赶马车!反正这两个轮子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就送给你改作狗笼子,保证坚固。

小老头没有对阙三说句“多谢”就叫人将两个轮子弄走了。阙三猛拉一下牛绳,拖着山东马赶紧离开谷镇。

回到米庄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阙幸福远远地在村口焦虑地等阙三运化肥回来,但看到阙三和山东马空着手回来,自然非常费解。

阙三没有说话,阙幸福向他要化肥也没吭声。阙兵看得出来,哥哥现在很生气。

阙三径直把山东马拴到那棵高大的橡树下,脖子上的牛绳子套得很紧了,山东马喘气有点困难。阙兵说,哥,你要干什么?我快要结婚了,我得用一趟马车。阙三也没有回答,抄起一根木棒,出其不意地扫向山东马的腿。骨折的声音先于惨叫到达围观村民的耳朵,把人们的耳膜震得像蝉翅那样颤动。

山东马啪一声跪倒在地上,脸盆开始扭曲,泪水不规则地流动。阙三又抡起木棒,往山东马的腰椎打去,又发出了一声骨折的声音,再次撞击着人们的耳朵。

阙兵要抢哥哥手中的木棒:“你不能打了,再打他会死的。”

阙三把弟弟一推,阙兵跌到在地。大家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阙三生那么大的气。阙幸福有些害怕,对阙三说,你不要对山东马出气,不就五百斤化肥吗?你先说清楚怎么回事嘛。

阙三还是没有说话,发疯地往山东马身上打。山东马痛苦不堪,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时发出低沉的呻吟。

阙兵拖着阙三的腿:哥,你真的不能打他了,他快死了。他一死,我们就便宜了高州佬。

阙三迟疑一下,突然一棒打在山东马的头上。这一声闷响像子弹一样穿透了人们的耳膜,击中了他们忐忑不安的心脏。人们幡然想起,平时打死狗的时候,声音和这差不多,狗的嘴角还会渗出一些血来。山东马的头一歪,双眼翻白,看上去的确死了,但头颅、嘴角和鼻孔连血也没流下一滴,为此人们觉得奇怪,难道他的身上就没有血——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血呢?

阙三扔掉木棒,轻轻地拍拍手掌,对阙兵说,把他埋在阙幸福的芒果树下,能抵得上一百斤化肥。

故事本来到此便要结束了,但阙兵并没有马上拖走山东马,而是用稻草和树叶稀稀拉拉地覆盖了他。阙兵说他饿了,等吃饱晚饭后有了力气再作处理。

米庄家家户户飘着的饭香,竟引来了一场大雨。这是半年来第一场下得如此痛快淋漓的雨,干旱的大地像穷人迎接从天空中撒下来的金子一样欢呼着久违的甘露。阙兵顾不上吃饭,匆匆赶到田头,把田埂上所有的缺口都填得高高的,明天他的田就要变成池塘了,有了充足的水,他能干任何事情。

阙兵再次回到饭桌前的时候,他哥哥阙三已经吃饱,饭桌上的碗筷横七竖八的还来不及收拾。阙三歪歪扭扭地躺在了地上,紊乱的头发掩蔽了他的脸。阙兵可怜哥哥累了一天,没有叫醒他,忙于收拾碗筷。倒是阙幸福披裹着雨衣哗啦闯进来,吵嚷着要阙兵弄醒阙三:“先把账目说清楚。”但一个很大的雷电也震不醒阙三。阙兵仔细一看,原来他已经死了。阙幸福惆怅了一下,侧身斜睨了阙三一眼,啧啧两声,惊奇地说:“你哥的头壳碎裂了半边,脑浆都一团一团地流出来了,但怎么连一点血也没有?”

阙兵操起斧头赶到橡树下,但山东马已经不见踪影,有人从哗啦的雨幕中传来模糊的声音:你家的人头马早已经越过米河,向茶花山方向逃窜,恐怕现在已到了高州地界。阙幸福痛惜地说:“我亏大了,连这一百斤化肥也被大水冲走了!”

然而这场雨没能坚持到天亮,下半夜就夭折了。第二天一早,人们在渐渐清晰的晨曦中,惊奇地看到十几个破破烂烂的陌生的精神病人游兵散勇地站在米庄的村口,像一棵棵快要枯萎的树,正仰起头颅贪婪地呼吸着难得一闻的清新而潮湿的空气,看起来他们个个牛高马大,性情温顺,没有一点架子。

 

                          

                             载《青年文学》2006年第2期(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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