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绣花鞋
文/陈雪梅
凌晨四点，熟睡的我被叔叔的电话吵醒：奶奶走了！我们家庭的源头，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我们家族里最老的一枚叶子凋零了，她行世92年。奶奶上路了，我和丈夫母亲、姑姑瞒着生病的爷爷匆匆起程为奶奶送行。
半小时后，我跪到了地中央躺在木板上的奶奶身边。躺在那里的奶奶不会知道此时我们跪在她身边，不是给她喂饭菜而是为她送行，就像我不知道她在死亡降临前的那一刻想些什么一样。奶奶是否感到了恐惧？她对这个世界是怎样的留恋？她那即将冷去的身体是否被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而温暖过？她相信或者看到另外还有的那一个世界了么？
听父亲说，奶奶走的当天凌晨里，已经昏迷了三天的她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凄厉的叫声是奶奶最后的语言。我想，这也许是奶奶对生的渴望的呐喊和在召唤她未见的亲人？或许，她是在考验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活在这个世界上？直到凌晨四点，奶奶放弃了，停止了喊叫，安静地走了。
奶奶走的那天，是她从辽宁和参加工作的爷爷来齐齐哈尔的整整七十年零四天。奶奶一生没读过书，没文化的奶奶没有过工作，更不懂什么叫政治，她只知道有爷爷和她再有一大群孩子就是家，无论这个家在城市还是在乡下。小时候我就常听奶奶讲她在辽宁的家、齐齐哈尔的家、富拉尔基的家和龙江的家都住什么样的房子，有什么样的邻居，甚至她还记得那些邻家孩子们的乳名。在奶奶眼里，家就是她唯一的世界。这大概就是奶奶随下放的爷爷在乡下生活近50年仍幸福快乐的缘故吧。
奶奶是我童年里唯一的温暖。父亲是长子，我是长孙，所以奶奶对我特别疼爱。在那物质生活十分匮乏的年代，我最令小伙伴们羡慕的就是有一大柜子大大小小的各式绣花鞋。我是穿着奶奶亲手缝制的一双双绣花鞋长大的。那时，吸长管烟袋的奶奶总是能变戏法般从她烟袋杆上挂着的烟口袋里给我变出些吃食来。用纸包着的糖球，用花布 裹着的山杏抑或是一个煮熟了的鸡蛋。奶奶平时最看不惯父亲对我阴着脸，见我怯生生的样子，奶奶就把我搂在怀里说：“别怕，你爸人不坏，他是让人给下放了心里不痛快；跟社员下地干活不撵趟找气生，别搭理他。”那温暖包围着我整个童年，直到不惑之年的今天，也再没能有一种温暖能替代过它。
按习俗，起灵前亲人们要见见逝者，做最后告别。掀开那金黄绸缎单子，宽大的寿衣下，奶奶的身体显得十分瘦弱。面无血色的奶奶紧闭着双眼，像睡去了一样，紧密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凝固的表情雕塑般，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安详。我被哭喊着拥上来的姑姑婶婶们挤出来的一瞬，猛然看到了奶奶脚上的绣花鞋——我记忆里的绣花鞋！我的心被那鞋刺痛了，眼泪汹涌而泻。我伸出手试图去摸那鞋，却只触到了鞋底那绣着的北斗星。奶奶在三十年前绣这鞋时就和我讲过：穿上绣着北斗星的鞋上路，就能上天堂。出殡时跪在大门口，我没哭喊，只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奶奶穿着绣花鞋上天堂了，上天堂了！
刚下过雨的路泥泞得很，我们乘坐的汽车陷在路上无法上山，跟在载着奶奶灵柩的农用机动车后面，我搀扶着白发的姑姑踉跄着奔向墓地。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燃上一沓沓冥纸，目光穿过跳跃的火苗，我看到父亲叔叔和亲友们七手八脚地为奶奶下葬，填上第一锹土时，我心似乎被几只大手捏住了，窒息却狠狠地抖了起来。我下意识地站起来阻止，但很快又默默地跪下了。山坡上渐渐堆起了一座新的坟茔，我知道，这里就是奶奶永远的家了！尽管这里没有她疼爱的子孙绕膝陪伴；尽管这里也没有温暖的火炕；阴暗的没有窗子的房子里再也没有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但卧在这里，奶奶身体回归了她生活一辈子的美丽且苍茫的田园，而灵魂也将被北斗星牵引着走向天堂。
死亡是种告别，在磕头作别了奶奶的那一刻，我知道：今生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还有那永远的绣花鞋。
作者简介
陈雪梅，笔名雨山，国家二级编剧，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戏剧家协会、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龙江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在国家及省市级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近百万字，2011年出版散文集《剪爱》(大众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个人散文集《在路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现在文联供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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