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伤

                                           ——文本再读之屈原的《湘夫人》

 

屈原创造了一个美的范式：唯美、纯情而又忧伤。喜欢他的《九歌》，尤喜欢《九歌·湘夫人》那份斑斓那份孤独那份彻骨的美与伤。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这仿佛是京剧的定场词，极具表现力。

帝子从天而降，轻盈飘渺，她降落在湘水北岸那浅浅的河滩。南中国的“楚辞”和北中国的“诗经”就这样不谋而合，无论是仙界的“帝子”还是人间的“伊人”都美丽纯情成永远的在水一方。

“渚”透过这个字，我们似乎看到了多情的湘水的粼粼的波光，看到满目的萋萋芳草，看到了葳蕤的薜荔和女萝。“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的双眸一定和那条大河一样升起水汽雾气，和那条大河一样烟雨濛濛，美丽而又忧愁。

有时想，人间最美的爱情莫过于“爱而不得”的爱情，如果说阿芙洛蒂忒是希腊神话的爱与美之神，那么湘夫人就是楚文化的爱与美之神。

阿芙洛蒂忒从渔洋里诞生，踏着贝壳而来，蔚蓝的大西洋就是她的母腹，她是海洋文明的女儿。她是青春、热烈、美丽、爱情、纯洁、芬芳的象征。

西方的爱神和东方的爱神，一个是乘浪而来，一个是白天而降；一个是在西风的吹拂下，在四季女神的佑护下，在青春女神的陪伴下出场，满是明媚的阳光。文化的爱神湘夫人，白天而降，孤独而美丽，美丽而忧伤。她的双眸因装满太多的期待而渺远，秋风袅袅，西风萧瑟，天边的落叶和她一起散落而寂寥，一种忧郁之美，物哀之美。

阿芙洛蒂忒的诞生，西方的艺术家不断地用雕塑用油画表现出塑造，造型充满的柔韧的力量饱满的色块，透视精准，是神在人间。金发碧眼浓烈的色彩，丰腴饱满。

湘夫人衣袂翩然长袖当风就像一幅墨色国画。“登白薠兮骋望”轻灵柔韧，如诗如歌，站在白薠之上远望的湘夫人，也许就是后来在托盘上跳舞的赵飞燕的原型，就是金庸小说中行走在水面和蒹葭之上的武林奇人的滥觞，和庄子泠然乘风的理想不谋而合。

“与佳期兮夕张”湘君与湘夫人的这场约会也具有浓浓的中国色彩，时间是夕阳西下是最诗意最令人惆怅最百感交集的黄昏，张设最美的罗帐。

说屈原笔下的“山鬼”是“乘赤豹兮从文貍”，如果说山鬼的坐骑是火红的豹子，随从是长着花纹的狐狸，是梦幻是绮梦是变幻的色彩以动写静鬼魅的动物无声的相随，是热闹的孤独，是少女的青春的苦闷。

那么湘夫人的寂寞与孤独就更为彻底，更为自怜自恋自感自伤。

湘夫人的世界是冷寂的，时节是多事的秋，时刻是忧伤的黄昏，背景是浩淼的湘水，无言的植物，色彩是素雅的，香草散发着静静的芬芳。

《湘夫人》是一曲孤独的舞蹈，她没有舞伴，美丽而忧伤，她仿佛是《天鹅湖》中的那只翩然的白天鹅奥杰塔，而不同的是奥杰塔有王子有美丽翩然的众多的天鹅陪伴，湘夫人是“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无边的孤独凄美幽怨哀婉。

屈原将人类刻骨铭心的单相思写得缠绵悱恻，“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是一场无法诉说无寄处的相思。

麋鹿在院子里静静地静静地吃草，不是有一个词叫“心如撞鹿”吗？麋鹿的自由自在气定神闲真是叫人嫉妒，徘徊不能自已的湘夫人难以遣怀，没有比这样的景语情语更精当的状写了。“蛟何为兮水裔”，劈空的又一问，不亚于那无数的天问浩问，是呵，“蛟龙你为什么在水边呀？”此时入眼的一切都化作无边的幽怨，只因为梦中的湘君的爽约。

“在时间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好赶上了，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好轻轻地问一声，你也在这里吗？”（张爱玲），最平常的往往是最珍贵的。

这一次湘夫人没能与湘君相遇，也许为了这一刻她要用一生来守候，也许还要经过几世几劫，也许要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许要把自己变成一颗开花的树。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湘君已经听到了湘夫人深情的呼唤，他骑着骏马飞驰过日夜星辰，追赶着岁月四季，花开花又落，两鬓飞雪去赴生命中的那场约会，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有人说《诗经·邶风·击鼓》是最悲哀的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个多么朴实的愿望却被战争被生死阻隔，而湘君的大愿就是与心爱的湘夫人一起“将腾驾兮偕逝”，这是楚文化的浪漫，这是浪漫而又温馨的神话，真想把这一句诗译成“和你一切飞”。

前世湘君还是那仁慈仁爱的舜帝，湘夫人还是那美丽贤惠忠贞的娥皇和女英，后来舜帝南巡失足落水成了楚地最大河流湘水的守护神，娥皇和女英的眼泪飞溅了翠色的竹子，就是斑斑点点成多情的湘妃竹，娥皇和女英泪尽而死，今生成了湘水女神， 没有了人神的阻隔，在美丽缥缈的神仙世界里，仍然是欢会难期，思而不见，爱与伤是这首诗的主旋律。

接下来是湘君的视角和画面，以乐景写苦苦守候的哀情，极具屈原式的楚辞式的芬芳悱恻，一咏三叹，欲罢不能。

和前文状写湘夫人构成对比和映衬，从文字的色彩结构明暗氛围完全不同，却又异曲同工。

湘君的“宫殿”设在水中，带有浓郁的水乡泽幽细幽深，有着隐秘的曲折，那是一种无法满足的浪漫爱情，深情缠绵若即若离似有还无。

荷盖是他们的屋檐，出淤泥而不染的碧绿的荷叶是他们爱巢温柔的覆盖，香草作墙壁紫贝是他们的庭院，这是一场生命的狂欢，是一种无边的奢华，有神的香草荷草和有灵的紫贝，是他们的伴娘，为爱低徊为爱作证为爱而守候。

客厅是遍洒芬芳的花椒树子，那多子多孙的祈福就在这爱的宗教里，就在这南国水湄的黄昏里，湘君用整条河流，用河流两岸所有的生灵作爱的承诺，细腻得让人凝神，细腻得让人心痛。

不，这些都还不够，湘君的心就是屈原的心，就是那比琴弦还美还敏感还伤感的心，百转千回，千回百转。

用桂木作屋檐用兰木作屋椽，让天下的所有的美女都来聚会，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这份炽热的情感，也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心中热烈的爱，和那个举世无双的湘夫人，那个有着自然之美和少女之美的永远的爱情。

辛夷木作门楣吧，白芷撒满房间，因为湘夫人就是美本身，层层叠叠的描写，回环往复地叙说，你应该懂得。

用薜荔亲手编一个帷帐，一条大河的河神放下了他的一切，他的权力，他的叱咤，他的尊严，亲手为他的心爱的女人编一个爱情的网，试问天下还有比这痴情还痴情的人，还有比这更让女人心碎的美丽吗？

反复地象征，反复地抒情，细密的意象，让人透不过气来。

“白玉为镇”，洁白晶莹得就像这段爱情，精神的气象似乎就像这段爱情，精神的气象似乎让我们呼吸到了湘水的灵魂。

还有石兰、白芷、杜衡、百草、芳馨，那些花魂环绕左右，那是灵魂的守候。

一寸相思一寸灰啊，屈大夫的身世感伤尽在这无望的眺望中，渐行而渐远……

象征与铺排，繁复成绮丽的梦，那份痛深入骨髓，潇湘的大地长天，所有的植物所有的珍琦，泪飞便作倾盆雨。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襟兮澧浦”，把那如歌的水袖和最私密的汗衫都罢弃在自己走过的地方，你不存在的世界已经失去了一切意义。

百转千回的柔肠，千回百转的深情，唯美诗意的表达，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慰藉，那份伤与痛隐隐地遥感楚文化的心灵，汉民族的根性，成就独特的美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