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状元榜眼属佳人。
自混沌初分,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然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全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飱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故此大家闺女,虽令读书,也不过教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虽然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教他识两个字,有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一般与男子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共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女人。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书。又有蔡邕之女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有谢道蕴,与诸兄咏雪,有“柳絮因风”之句,诸兄都不能及。唐有上官婕妤,巾宗令他品第朝臣之诗,优劣一一不爽。至于大宋朝,出色女子更多,就中单表一个是李易安,一个是朱淑贞。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若论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姻籍,都配差了对头,致使怨怅之情,形于笔札。那李易安有《伤秋词》一篇,调寄《声声慢》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乍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杯两杯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忺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更无红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朱淑贞《夏日题景》一绝云: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又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云: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黄昏。
那堪细雨新秋夕,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看官,你道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女子?只为如今要说一个聪明女子,嫁了个聪明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蟇颐、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单表宋神宗朝,生出个博学名儒,姓苏名洵,字明允,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生下两个孩儿,称为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繇,别号颖滨。二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为二苏,称他父子为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唤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一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总是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这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道门前客到,老泉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云:
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漫总清幽。
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四句云:
瓣瓣拆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毕,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此后愈加珍爱,恣其诵读博学,不复以女红督之。渐渐长成一十六岁,老泉立心要选个天下才子与他为婿。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人请老泉叙话。原来荆公未得第时,大有贤名,平昔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大奸,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在势利。
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议些时政,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奖道:“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倒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更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令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窗课,敢烦先生斧正。”老泉接入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夜半,酒醒,想起前言:“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文章教我批点,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梳洗方毕,随取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怜才之念,“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且将这文字把与女儿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环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批阅。我因无暇,可转送与小姐,教他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环领了文卷,呈上小姐,传达老爷之命。小姐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文字甚佳,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大书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小姐批罢,叫丫环将文字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道:“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他若见了,必然取怪。”卷面又一时污损了,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恰好荆公差堂候官到门道:“奉相公钧旨,领取昨日文卷。更欲面见太爷,还有话禀。”门公传入。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好,加上好批语,不过是赞他一阵蜚黄腾达的意思。随唤堂候官,亲手付还。堂候官禀道:“相公还分付得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受聘否?倘尚未曾,相府愿谐秦晋。”老泉沉思道:“这亲事我心早已不愿,况女孩儿又批落他的卷面,决他寿短,料亦不喜。百年之事,岂可草草!”遂答道:“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遂密地差人在苏府左近访问。原来东坡学士常与小姐互相嘲讪,这小姐的额颅微觉凸起,东坡嘲小妹云:
举步未离香阁内,额头先到画堂前。
东坡是一脸胡须,小妹应声嘲兄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东坡复因小妹双眼微抠,又嘲二句云:
几回试睑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小妹因东坡下颏微长,亦应口答云:
去年一点恓惶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访事的得了这几句,回复荆公道:“苏小姐才学委实高妙,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闻说,遂将姻事搁起不题。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状元,做人比荆公更加刻薄,果然二十岁即死,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也是后话。
单表当时苏小姐因相府求亲一事,把个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不谐,慕而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教呈上文字,及至送得文字来,却又都把与小妹自阅。也有一等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小姐将卷面上批却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
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此人才学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小姐看完了这许多卷子,一齐缴还老泉。老泉逐卷看过,看到这卷,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遂把文字从头彻尾一看,果是珠玑错落,云锦参差,啧啧称赞一个不住。又想道:“女孩儿如此眼力,皆是胸中才学好,故能识得文章高下,真不减汉朝班氏曹姬也!若招了这秀才为婿,佳人才子古今无两矣!但不知此人是何等人物,何方人氏?”遂把门薄一查,乃是扬州府高邮人,姓秦、名观,字少游。果是腹藏万卷,眼空一世,原来与二苏极相好的,他生平只敬服得二苏,此外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姐之才,虽然衔玉求售,闻得老泉批落了许多名士文卷,若直书己名在卷上,恐怕也被抹倒了,不但亲事不成,抑且损了名誉,故此只写个名帖,夹在文卷内送将进去。不想遇着识宝的回回,单单只喜得这卷无名氏的文字。谁知老泉又是个聪明过人的,见卷子上没有名字,竟取门薄细查,见有某月某日,某人送上不书名文字一册,内名帖一纸,计二件,封进。当时老泉查对明白,满心欢喜道:“原来就是此人!我一向闻得高邮秦观是当今才子,今见此文字,果然名不虚传!招得此人,真吾快婿也!”即时分付管门人:“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进通报!别的都与我辞去便了。”谁知这些送卷的,都来门首探头探脑、寻消问息,惟有少游不肯与他们随行逐队,却禁足不至。老泉见他不来,反教人到他寓所去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他容貌不扬,额颅凸出,两眼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打听得二月初一日,苏小姐要到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妆,觑个分晓!”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
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烧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则人已散。少游问得小妹侵晨就要到庙。他就五更时分起来梳洗,打扮了个游方道人: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铜钱大两个石碾的假玉圈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丝绦,足穿净袜麻鞋,项上挂一串金刚子的素珠,手中托一个树根雕就的金漆钵盂,手腕上挂一柄棕榈拂尘。东方未动,就到岳庙前伺候。 天色黎明,只见一乘轿子冉冉而来。轿前列着两对丫环,两对妇人,后面随着四个从人。未到庙前,只见庙祝乱嚷道:“闲人闪开,苏衙小姐来进香了!”少游见说,只得走开一步,让他轿子入庙歇于东廊之下,使女揭起轿帘,小妹出轿,循廊而上。比及走到殿内,少游已看个饱了,虽不十分妖娆艳丽,却也清雅幽闲,风姿飘逸,全无半点俗韵。但不知他才学真正如何?遮幕焚香已毕,少游连忙走至殿侧,刚打个照面。少游上前打个问讯道:
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小妹应声答道:
道人何德何能,敢来布施!
少游又打个问讯道:
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小姐一面走,一面答道:
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少游直跟到轿前,又打一问讯道:
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
小姐一面上轿,又随口答道:
风道人恁地贪痴,哪得随身金穴。
少游见轿已抬起,遂转身微笑道:“'风道人’对得'小娘子’,万千之幸!”小妹轿已远了一步,全不在意。不提防后面跟随的听得分明,大怒道:“这贼道恁样放肆!”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道人叫道:“相公,这里来更衣。”那道人即便先走,童子后随。内中一个老院子把那童子肩上悄地一捻,低声问道:“前面是哪个相公?”童子道:“是高邮秦少游相公。”四人闻说,一齐吐着舌道:“早是不曾动手动脚,不然几乎打出事来!”连忙跑出庙门,赶上轿子。回到家中,把此事都对老婆说了。不想这句话就传入内里,小妹才晓得那道人是少游假妆的,怪道恁般风月!遂付之一笑。嘱付丫环们休得多口。
话分两头,再表秦少游那日看见小妹容貌不丑,况且对答如流,其才自不必言。得了吉日亲往求亲,老泉应允。少不得下财纳聘。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这小姐决他文字必然中选,试期已近,欲要象简乌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从命。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秦观一举成名,中了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完婚一事。因寓中无人,欲就苏府花烛。老泉笑道:“今日放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拣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亲,岂不美哉!”随唤掌家人即时分付,一面整备喜筵,一面唤取掌礼人役,真个是大人家干事不小,哪消一个时辰,完备得齐齐整整,大吹大打。这一日,苏衙里好不热闹,秦少游好不燥脾。当晚与小妹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
聪明女配聪明婿,大登科后小登料。
其夜月明如昼,少游在前厅与众亲友筵宴已毕,众人别去。少游来到兰房,只见房门紧闭,庭中摆着一张小小桌儿,桌上排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只是玉盏,一只是银杯,一只瓦盏,青衣小环守立旁边。少游道:“相烦传语小姐,新郎已到,何不开门?”丫环道:“奉小姐之命,要在此月明之下,考试三场,若还中式,方准进房。纸封儿内便是题目。”少游指着三个盏儿道:“这又是甚的意思?”丫环道:“那玉杯是盛酒的,银杯是盛茶的,瓦杯是盛寡水的。若是三场俱中,玉杯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若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杯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考;若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几口谈水,罚在外书房攻书三月”少游微微冷笑道:“别个秀才来应举时,就要告命题容易了,下官曾应过制科,青钱万选,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何惧哉!”丫环道:“老爷休要恃才夸口,俺小姐不比那寻常盲试官,之乎者也,应个故事而已。他的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题之意,方为中式。第二题四句诗藏着四个古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方为中式。到第三场就容易了,只要对得个七字对儿。对得好,便得饮美酒、进香房。若对得不合式的,且请杯苦茗,权在外厢草榻了,明宵再来告考!”少游笑道:“决不如此狼狈,包你中式便了!且请第一题来看。”丫环把第一个封儿递与少游道:“请新郎自启。”少游拆开看时,乃是花笺一幅,写诗四句云:
钢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
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
少游读罢,心中想道:“这个题目,别人一定猜他不着。只因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去相小姐,此四句乃含'化缘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于月下取笔写诗一首于题后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阳和花自开。
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写罢,付与丫环。丫环把花笺拆做三叠,从门隙中递将进去,高叫道:“新郎文卷,第一场完。”里边又有守门的丫环接了,呈上小妹。小妹览诗,见每句顶上一字合之,乃“化缘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开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笺一幅,题诗四句云:
强爷胜祖好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
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少游看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环如前递进,少游口虽不语,心中想道:“两个题目,眼见得难我不倒。第三题是个对儿,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足为难。”再拆开第三幅花笺,内出对云:
闭门推出窗前月
初看时,觉也容易,仔细想来,这对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了,不见得才调。左思右想,不能即对。听得谯楼上三鼓将阑,构思不就,愈加慌迫。
却说东坡学士此时方将欲睡,闻丫环们传说:“新郎被小姐关在兰房外厢考试,两场已毕,第三场此时尚未完卷。”东坡笑道:“此必小姐故意难他,我不去解围,谁为撮合?”悄步来到小妹房前,只见少游在庭中团团而步,口里只管吟哦“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把手做推窗之势,侧头摆脑的在那里思量。东坡暗笑道:“惭愧!好个新中制科的才子,我只道是甚么难题目,原来不过一个七字对儿,有甚难处?待我替他代笔便了。”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对。忽见庭中有花缸一只,满满的贮着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依缸看水,不觉触动了东坡的灵机,道:“有了!”欲待教他对了,诚恐小妹知觉,连累妹夫体面不好看相。东坡远远站着,咳嗽一声,就地上取小小砖片丢向缸中。那水为砖片所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脸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少游当下顿然大悟,遂援笔对云:
投石冲开水底天
丫环此时也等得个不耐烦,正倚着桌儿在那里打瞌睡。少游把他摇醒,朦胧的交了第三场试卷。只听得呀的一声,房门大开,门内走出一侍儿,手捧银壶,将美酒斟于玉盏之内,献上新郎,口称:“才子,请满饮三杯,权当花红赏劳。”少游此时意气扬扬,连进三杯,丫环拥入香房。东坡也自暗地笑了回去。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称意!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他两个直睡到日照纱窗,方才起来梳洗。早膳后,少游先到岳父母房前作揖,又到子瞻书房中,谢他投砖搭救,两个笑了一回。东坡道:“妹丈昨夜在舍妹那里三场皆中式了,今日小弟也要请教,只是一个谜儿,只作替舍妹复试。”少游笑道:“老舅命题,莫说一个,就是十个也情愿领教!”当时东坡写出四句道:
我有一张琴,琴弦藏在腹。
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
少游思了一回,明知是墨斗了,却只做猜不出,笑道:“小弟也有一谜请教。”东坡道:“愿闻。”少游也写出四句道:
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
有时射出一线光,天下邪魔不敢当。
子瞻见少游不猜出来,他也只做猜不出,大笑而别。到房中,对小妹说了一遍,小妹道:“我也有一谜,请猜。举笔写出四句道:
我有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
去时牵縴去,来时摇橹还。
当时少游果然猜不出,请问小妹。小妹笑道:“有何难哉!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大兄的,大兄的就是我的。”少游不觉大笑。自此夫妻和美,两相唱和,似漆如胶的恩爱。不在话下。
是后少游宦游浙中,老泉、东坡俱在京师,小妹思想父母,到京省视。东坡有个禅友,叫做佛印禅师,常劝东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长歌一篇,东坡启封展看,却也写得作怪,每二字一连,共一百三十对字,你道写的是甚字?
野野 鸟鸟 啼啼 时时 有有 思思 春春 气气 桃桃
花花 发发 满满 枝枝 莺莺 雀雀 相相 呼呼 唤唤
岩岩 畔畔 花花 红红 似似 锦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丽丽 山山 前前 烟烟 雾雾 起起 清清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湲湲 水水 景景 幽幽 深深
处处 好好 追追 游游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洁洁 玲玲 珑珑 似似 坠坠
银银 花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柔柔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双双 蝴蝴 蝶蝶 飞飞 来来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里里 鸟鸟 啼啼 叫叫 不不 休休 为为
忆忆 春春 光光 好好 杨杨 柳柳 枝枝 头头 春春
色色 秀秀 时时 常常 共共 饮饮 春春 浓浓 酒酒
似似 醉醉 闲闲 行行 春春 色色 里里 相相 逢逢
竞竞 忆忆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归归
去去 来来 休休 役役
东坡看了两三遍,一时念将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偶然见了,一览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难解?待妹子念与你听!”即时朗诵云: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不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杨柳。杨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春浓酒。春浓酒似醉,似醉闲行春色里。闲行春色里相逢,相逢竞忆游山水。竞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
东坡听罢,大惊道:“吾妹真天才也,若为男子,前程远胜于我矣。”遂将佛印原写长歌,并小妹所定句读都写出来,做一封儿寄与少游。因述自己再读不解,小妹一览而悟。书至少游,少游看佛印所书亦不能解,后读小妹之句,如梦初觉,深自愧服。遂写回书,答以歌云:
未及梵僧歌,词重而意复。
字字如联珠,行行如贯玉。
想汝惟一览,顾我劳三复。
裁诗思远寄,因以真类触。
汝其审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后制成叠字诗一首,却也写得希奇古怪,出人意表:
少游书信到时,正值东坡与小妹在湖上看采莲。东坡先拆书看了,递与小妹问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诗乃仿佛印禅师之体也。”即念云:
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
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
东坡叹道:“吾妹真绝世聪明人也!今日采莲胜会,可即事各和一首寄与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东坡诗成,小妹亦就。小妹诗云:
莲人在绿杨津
采一
玉嗽声歌新阙
东坡诗云:
花归去马如飞
赏酒
暮已时醒微力
照少游诗念出来,小妹叠字诗云:
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
一阕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
东坡叠字诗云: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
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二诗寄去,少游读罢,叹赏不已。其夫妇酬和之诗甚多,不能详述。后来少游以才名被征为翰林学士,与二苏同官,一时郎舅三人并居史职,古所希有。于是宣仁太后亦闻苏小妹之才,每每遣内官赐以绢帛或饮馔之类,索他题咏。每得一篇,宫中传诵,声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终身不复娶云。有诗为证:
文章自古说三苏,更有名妹胜丈夫。
三难新郎真异事,一门秀气古来无。
王魁
话说宋朝山东济宁府,有秀才姓王,名魁,字俊民。因赴京比试下第回来,至莱阳县遇一相知友人,邀至北市鸣珂巷妓家小饮,这妓女姓敫,小字桂英,果是姿容艳丽,态度轻盈。王生一见,两下目成心许。饮酒中间,桂英满斟一杯,对王魁笑道:“妾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禄,足下得桂英而饮天禄,明年必登高第之兆。”即将罗帕一方,求魁题咏,魁即援笔题云:
“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戛玉在帘帏。
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
王魁写毕,付与桂英收置,桂英满心欢喜道:“自今之后,君但勤学,四时饮食、衣服,我当备办。”王魁感谢,自此朝出夜归。
住了一年,又将应试,一切资妆行李之具,皆是桂英置办。临行,两下不忍分手。桂英垂泪道:“我与你偶尔相逢,情爱所牵,一时难舍。若此一别,妾身如断梗飞篷,虚舟飘瓦,不知你功名成否何如?又不知你心中何如?此处有个海神庙,其神最灵,何不同到庙中焚香设誓,各不负心,生同心,死同穴,终始无二!不知你意如何?”王魁欣然同至庙中,焚香拜毕,王魁跪在神案前设誓道:“魁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桂英也立誓道:“念桂英今与王魁结为夫妇,死生患难,誓不改节!若渝此盟,永沉苦海!”两人誓毕,再拜而出。桂英又送一程而回。
却说王魁自别桂英之后,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止一日,到得京都,寻了寓所安下,即寄诗一绝与敫氏云:
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
前春我若功名去,好养鸳鸯作一池。
是科放榜,状元及第竟是王魁。报到桂英家,其喜可知,即寄诗贺魁云:
人来报喜敲门急,贱妾初闻喜可知。
天马果然先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
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
汉殿独呈司马赋,晋廷惟许宋君诗。
身登龙首云雷疾,名落人间霹雳驰。
一榜神仙随驭出,九衢卿相尽行迟。
烟霞路隐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
夫贵妇荣千古事,与郎才貌各相宜。
诗寄至京,魁见之竟不在念,桂英复寄一诗云:
上国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
谁知憔悴幽闺质,日觉春衣丝带长。
又诗云:
上都梳洗逐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
早晚归来幽阁里,须教张敞画新眉。
魁见连次寄书至,竟生厌常之心,自忖道:“我今身既贵显,岂可将烟花下贱为妻。料想五花官诰,他也没福受用。倘亲友闻知,岂不玷辱,我今只绝他便了。”竟不答回书。那王魁父母在家已聘崔相国之女,只等王魁衣锦还乡,即便洞房花烛。及至在京候选,除授徐州佥判。桂英闻知,大喜道:“此去徐州不远,想他到任之后,必差人来迎接我矣!”以后又打听得他到任已久,竟不差人来接,桂英心中忧愤,又修书一封,差一的当家人,特地送至徐州任所。那人来至徐州,正值王魁坐厅理事。把门皂隶进禀:“老爷,有管家在门外,说特送家书到此,不敢擅进,候老爷钧旨。”王魁只道家中父亲差来的人,连忙道:“着他进来。”及至那人走至阶前,方认得是桂英家人,大怒,喝令左右,即时逐出,书竟不容投递,其人只得空回,将书付还桂英,说其不容相见光景。桂英听说,气得搥胸跌足,呕血大哭道:“王魁负我如此,我必死以报之!”当夜自刎而死。
可怜如玉娇花貌,化作南柯梦里魂!
当时惊动了鸨儿、龟子,举家来救,已无及矣。欲将告官涉讼,无奈官官相护,又无把柄可告。终是门户人家,又不是亲生父母,哪一个肯出头露面去申冤?只得叹口气,买棺盛敛,忍气吞声的埋了。
却说王魁当厅逐去那寄书人,自后杳无信息,心上以为得计。差人接取父母,并崔小姐到任完亲。又闻得桂英自刎而亡。看官,桂英是娼妓,王魁是邻邦官府,这信谁人敢传!原来就是始初同王魁到桂英家里去的那莱阳朋友,特地写书报他的。王魁一闻此信,暗喜道:“这妇人倒也达时务,恐我去摆布他,故先自尽了。也好,也好!如今拔去眼中钉了!”自思自想了一回,走到书院中,只觉得没情没绪介无聊,正是:
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只听得壁间如猫捕鼠的一响,王魁回眸一看,烛光之下早已站着一个桂英在面前。王魁一见,吓得手足无所措,只得迎问道:“呀!你从哪里来?原来你不曾死?”桂英道:“我岂不曾死!若不死,怎来看见得你这负心贼!”王魁道:“你既死了,又来见我怎的?”桂英骂道:“你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怎肯与你干休?”王魁那时慌了手脚,连忙道:“是我得罪了。但你今既死,无可救疗你,只得斋僧礼忏,多化些纸钱超度你罢!”桂英怒道:“别的都是闲说,我只素你命便了!”说罢,只见在袖中取出当初求王魁题诗在上这幅罗帕,将王魁没头没脸只一兜,王魁大叫一声,闷倒在地。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判。
当时父母闻得叫呼,急忙同丫环点灯出来看时,只见王魁口吐流涎,倒在地上。父母惊慌,忙将滚水姜汤灌醒,扶入卧房,时时叫呼,索刀剑自刺。父母问道:“我儿为甚如此?”王魁道:“有冤鬼在此逼迫我死,奈何没法驱遣他。”父母乃请道士结坛,修醮保禳。这主醮坛的道士,姓马,名守素,善能书符召将,逐鬼驱邪。
是日,众道士齐集在坛前,吹的吹,打的打,好不热闹。那马道士头戴星冠,身穿法服,手执剑,足步罡,念罢净坛咒,噀水一口,随即府伏在坛,瞑目闭气,神游而去。直至莱阳地方,只见一所庙宇庄严灿烂,山门上匾额大书“海神庙”三字。守素走进庙中,步至东廊下,却有两个人将头发互相结着,有几个奇形怪状的人看守在那里,分明似解审犯人一般。又听得两个结发的在那里“千负心、万薄倖”的诉说骂詈,乃是妇人声音。守素正欲问时,殿上走出一个圜眼胡髯、绿袍银带的官儿,向守素施礼道:“法师,可曾见那两个么?这就是你今日为他设醮的斋主王魁,与敫氏桂英。他两个仇恨深阔,非道力可解的。法师,休管他罢!”守素道:“虽然如此,求判长在大王面前方便一声,也须看他是状元及第,阳世为官的情面。”那判官呼呼的笑道:“咳!可惜你是个有名的法官,原来只晓得阳间势利套子!富贵人只顾把贫贱的欺凌摆布,不死不休。堆积这一生的冤孽帐,到俺这里来,俺又不与他算个明白,则怕他利上加利,日后索冤债的多了,他纵官居极品、富比陶朱,也偿不清哩!况俺大王心如镜、耳似铁,只论人功过,哪管人情面?只论人善恶,哪顾人贵贱?料王魁今日这负义忘恩的罪,自然要结了。你也不必替他修醮了,请回罢!”说毕,舒开右手,将马守素劈心一推,守素只叫得一声“啊呀!”早已翻斤抖跌入大水之中。忙在水中捻着避水诀,口念避水神咒,怎奈略开口,水就骨嘟嘟灌入喉咙,只觉得气闷难熬,一字也念不出,只得随波逐浪的滾格过去。滾得一个不耐烦,方才把两手一舒,两脚一伸,开眼看时,呸!原来就在王佥判公署后堂醮坛里毡单子上睡着。
守素爬起来,对众道士将神游所见之事一一细述。说犹未了,只听得里面若男若女号天哭地,大恸起来。可惜一个状元大人,呜呼哀哉死了也!众道士正欲收拾坛场,却喜得老封翁倒有三分主意,疾忙唤家人出来分付道:“今日醮事且不消收,换了文疏,竟作老爷入殓功德便了!”众道士听说,只得重写疏仪、改换祝文,重新做起入殓醮事。王魁父母妻儿好不凄惨。寮友闻知,都来探丧吊奠。过了二七之期,方始收拾回归济宁安葬。正是:
玉堂学士归山后,马迹车轮绝影无。
至今相传负义王魁,骂名不朽。有诗为证:
忍负贫穷衣食时,山盟海誓鬼神知。
东廊结发何时解?世世生生永唱随。
附:
唐西川节度使严武,少时仗气任侠。尝于京师与军使邻居,军使女美,窥见之,赂左右,诱而窃之以逃,军使告官,且以上闻,诏以万年县捕贼官乘递追逐。武舟自巩县闻,惧不免,饮女酒,解琵琶弦以缢之,沉于河。明日,诏使至,搜之不得。此武少时事也。
及病剧时,有道士从峨嵋山来谒。武素不信巫祝之类,门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气横,所以远来。”门者纳之。未至阶,自为呵叱论辩。久之,谓武曰:“君有宿冤,君知之乎?”武曰:“无之。”道士曰:“阶前冤女,年可十六、七,颈系一弦者谁乎?”武叩首,“实有之,奈何?”道士曰:“彼云欲面,盍自求解。”乃洒扫堂中,令武斋戒,正笏立槛内,一僮独侍槛外,道士坐于堂外行法。另洒扫东阁,垂帘以俟女至。
良久,阁中有声,道士曰:“娘子可出。”其女被发颈弦,褰帘而出,及堂门,约发拜武。武惊惭掩面。女曰:“妾虽失行,无负于公,公何太忍?纵欲逃罪,何必忍杀?含冤已久,诉帝得伸。”武悔谢求免,道士亦为之请。女曰:“事经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无益也!”遂转身还阁,未至帘而失其形矣。
道士谢去,武乃处置家事,明晚遂卒。
贵贱交情
浪说鲁分管鲍金,谁人辩得伯牙琴?
而今交道如蜮鬼,空负英雄一片心。
常言道:“一富一贫,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故古来论交情至厚,莫如管、鲍。管是管仲,鲍是鲍叔牙。他两个同为商贾,得利均分。时管仲多取其利,叔牙不以为贪,知其贫也。后来管仲被囚,叔牙救之,荐于桓公为相。这样朋友,才是真正相知。这相知有几样名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来叫做相知。下文这故事,是声气相求的相知。正是: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
话说周朝春秋时,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国郢 都人氏,即今湖广荆州府之地。那俞伯牙身虽楚人,官星却照在晋国,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晋主之命往楚国修聘,伯牙讨这一差,一则是个大才,不辱君命;二来顺便省视乡里,一举两得。当时从陆路至楚,朝见了国君,致了晋王之命,楚王赐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是桑梓之邦,少不得去看一看坟墓,会一会亲友。然虽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迟留。公事已毕,拜辞楚王。楚王赠以黄金彩缎、高车驷马。这伯牙别楚仕晋已一十二年,思想故国江山之胜,欲得恣情观览,要打从水路大宽转而回。乃假意奏道:“臣不幸有犬马之疾,不胜车马驰骤,若赐臣一舟,得便医疗,实出隆恩。”楚王准奏,命水师拨大号舡二只,一正一副,正舡单坐晋国来使,副舡安顿仆从行李。一派兰桡画桨、锦帐高帆,甚是齐整。群臣直送至江边而别。正是:
只因览胜探奇,不顾山遥水远。
伯牙是个风流才子,江山之胜,正投其怀。张一片风帆,凌千层碧浪,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汉阳江口。时值中秋十五之夜。忽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泊于山崖之下。不移时,风恬浪静,雨止云开,现出—轮明月。那雨后之月,光照倍常。伯牙在船舱中独坐无聊,命童子焚香炉内,“待我抚琴一曲,以遣情怀。”童子焚罢香,捧琴置于案间。伯牙开囊取琴,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曲犹未终,指下“刮剌”的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伯牙大惊,叫童子去问船头,“这里是甚么去处?”船头答道:“偶因风雨停泊于山脚之下,虽然有些树,并无人家。”伯牙惊讶,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廓村庄,或有聪明好学之人盗听吾琴,所以琴声忽变,有弦断之异。这荒山下,哪得有听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不然,或是盗贼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财物。”叫左右:“与我上崖搜简一番,不在柳阴深处,定藏芦苇丛中!”左右正欲搭跳上崖,忽听得岸上有人答应道:“舟中大人不必见疑,小子并非奸盗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归晚,值骤雨狂风,雨具不能遮蔽,潜身岩畔。闻君雅操,故尔窃听。望乞恕罪!”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晓得甚听琴?此言未知真伪,我也不计较了。左右的,叫他去罢。”那人不去,在崖上高声道:“大人出言谬矣!岂不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负山野中没有听琴之人,这夜静更深,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伯牙见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个听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罗唣,走近舱门,回嗔作喜的问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听琴,站立多时,可知我适才所弹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却也不来听琴了!方才大人所弹,乃《孔仲尼叹颜回》,谱入琴声,其词云:'可惜颜回命早亡,教人思想髩如霜。只因陋巷箪瓢乐,’到这一句,就断了琴弦,不曾抚出第四句来。小子也还说得:'留得贤名万古扬’。”
伯牙闻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窎远,难以叙谈。”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请那位先生登舟细讲。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个樵夫,头戴箬笠,身披草衣,手持尖担,腰插板斧,足着芒鞋。手下人哪知言谈好歹,见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舱去见我老爷叩头,问你什么言语,小心答应。官尊着哩!”樵夫却是个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须粗卤,待我解衣相见!”除了斗笠,头上是青布包巾;脱了蓑衣,身上是蓝布衫儿,搭膊拴腰,露出布裩下截。那时不慌不忙,将蓑衣、斗笠、尖担、板斧俱放舱门之外,脱下芒鞋,躧去泥水,重复穿上,步入舱来。官舱内,案桌上灯烛辉煌,樵夫长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礼了!”俞伯牙是楚国大臣,眼界中哪有两接的布衣?下来还礼,恐失了官体,既请下舡,又不好回他去,没奈何,微微举手道:“免礼罢。”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个杌子儿置于下席,伯牙全无客礼,把嘴向憔夫一努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称,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谦逊,公然坐下。伯牙见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问他姓名,也不叫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时,乃问道:“适才岸上听琴的,就是你么?”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问你,你既来听琴,必知琴之出处。此琴何人所造?抚他有甚好处?”正问之际,船头来禀道:“风色顺了,月明加昼,可以开船。”伯牙分付:“且慢着!”樵夫道:“承大人下问,小子若讲话絮烦,恐耽误顺风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讲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况行程之迟速!”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谈。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皇,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氏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节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弃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于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斲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羑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武,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不弹?闻丧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何为八绝?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善尽美之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妙境也。”
伯牙见他对答如流,犹恐是记问之学,暗想道:“就是记问之学,也亏他了!我再试他一试。”此时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称了。又问道:“足下既知琴理,当时孔仲尼鼓琴于室,颜回自外入,闻琴中有幽沉之声,疑有贫杀之意,怪而问之,仲尼曰:'吾适鼓琴,见猫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贪杀之意,露于丝桐。’始知圣门音乐之理入于微妙!假如下官抚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知之否?”憔夫道:“《毛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试抚操一曲,小子任心忖度,若猜不着时,大人休得见罪!”伯牙将断弦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樵夫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会,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樵夫又赞道:“美哉汤汤乎,大人之志又在流水矣。”只这两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惊,推琴而起,与樵夫施宾主之礼,连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岂不误了天下贤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钟、名徽,贱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子期先生。”子期转问伯牙高姓大名。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晋朝,因修聘上国而来。”子期道:“原来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点菜。茶罢,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话,休嫌简亵。”子期称:“不敢。”童子取过瑶琴,二人入席饮酒。伯牙开言又问:“先生语音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处?”子期道:“离此不远,地名马鞍山集贤村,便是荒居。”伯牙点头道:“好个集贤村!”又问:“道艺何为?”子期道:“也只是砍柴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该僭言,似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取功名,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乃赍志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窃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实不相瞒,家中尚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之余年。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发难得!”二人酒杯酬酢了一会,子期宠辱无惊,伯牙愈加爱重。又问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虚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叨长一旬,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相称,不负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仕,钟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贤结契,实乃生平之万幸。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乎?” 遂命童子重添炉火,再爇名香,就舡中与子期顶礼八拜。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拜罢,复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让伯牙上座,伯牙从其言。换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称,彼此谈心叙话。正是:
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备开船。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把子期之手,叹道:“贤弟,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速!”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子期一饮而尽,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念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余情不尽,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从,怎奈二亲年老,'父母在,不远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过二亲,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这就是'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轻诺寡信,许了贤兄,就当践约,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悬望于数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也罢,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子期道:“仁兄明岁何时到此?小弟好侍候尊驾。”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贤弟,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若过了中旬,迟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君子。”叫童子:“分付记室,将钟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登写在日记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拱候,不敢有误。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伯牙道:“贤弟且住。”命童子取黄金二笏,不用封帖,双手捧上道:“贤弟,些须薄礼,权为二位尊人甘旨之费,斯文骨肉,勿得嫌轻。”子期不敢推辞,即时收领。再拜告别,含泪出舱,取扁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舡头,各各洒泪而别。
不题子期回家之事。再说伯牙点鼓开舡,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心心念念只想着知音之人。又行了几日,舍舟登岸,经过之地,知是晋国上大夫,不敢轻慢,安排车马相送,直至晋阳,回复了晋主,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伯牙心怀子期,无日忘之。想着中秋节近,奏过晋主,给假还乡,晋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装,仍打大宽转,从水路而行。下船之后,分付水手:“但是湾泊所在,就来通报地名。”事有偶然,刚刚八月十五夜,水手禀复:“此去马鞍山不远。”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泊船相会子期之处,分付水手,将舡湾泊,水底抛锚,崖边钉橛。其夜晴明,舡舱内一线月光射进朱帘。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步出舱门,立于舡头之上,仰观斗柄,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白昼。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来,又值良夜,他约我江边相候,如何全无踪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会,想道:“我理会得了。江边来往舡只颇多。我今日所驾的不是去年之舡了。吾弟急切如何认得?去岁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今夜仍将瑶琴抚操一曲,吾弟闻之必来相见。”命童子取琴桌摆在舡头,焚香设座,伯牙开囊出琴,调弦转轸。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声,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必遭忧在家。去岁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丧,必是母亡!他为人至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礼于亲,所以不来。且待天明,我亲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瑶琴,下舱就寝。
伯牙一夜不寐,真个巴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起身梳洗整衣,命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倘吾弟居丧,可为赙礼。”踹跳登岸,行于樵径,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道:“老爷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哪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子退立于后。
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老者不慌不忙,将竹篮轻轻放下,双手举藤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伯牙道:“请问两头路,哪一条路往集贤村去的?”老者道:“那两头路是两个集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口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哪一个集贤村?”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相会之日,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伯牙却才沉吟,那老者道:“先生这等沉吟,一定说那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处抓寻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大抵都是隐遁避世之辈。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代,正是'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这些庄户不是舍亲,就兼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是先生所访之友,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伯牙道:“学生要往钟家庄去。”老者闻“钟家庄”三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簌掉下泪来,道:“先生别家可去,若说钟家庄,不必去了。”伯牙惊问:“却是为何?”老者道:“先生到钟家庄要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老者闻言,放声大哭道:“子期钟徽乃吾儿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讲论之间,意气相投,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暮则诵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痨怯,数月之间,已病故了!”,伯牙闻言,五内崩裂,泪如涌泉,大叫一声,昏倒在地。钟公用手搀扶,回顾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谁?”童子附耳低声道:“就是俞伯牙老爷。”钟公哭道:“原来就是吾儿好友!”急忙扶起,伯牙苏醒。伯牙口吐痰涎,双手抚膺痛哭不已,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疑你爽信,岂知已为泉下之鬼!可惜你有才无寿了!”钟公也自大哭。伯牙哭罢,复与钟公施礼。遂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瘗郊外了?”钟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言嘱付道:'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鞍山江边。因儿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欲践前言耳。’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亡男之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将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命童子:“代太公提了竹篮。”钟公策杖引路,伯牙后随,童子跟定。复进谷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伯牙整衣下拜道:“贤弟,你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别矣!”拜罢,放声大哭。惊动了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无论行的住的、远的近的、老幼男女,闻得晋国大臣来祭钟子期,都来回绕坟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布得祭礼,无以为情,命童子取过琴来,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操。那些看的闻琴韵铿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念,悲尚不能已,众人为何大笑而去?”钟公道:“村野之人,不知音律,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故此嬉笑。”伯牙道:“原来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钟公道:“老夫幼年也曾颇习,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就是下官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钟公道:“老夫愿闻。”伯牙诵云:
“忆昔去午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尔我千金义, 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伯牙于衣袂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钟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破此琴?”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钟公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贤村,还是下集贤村?”钟公道:“荒居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问他怎的?”伯牙道:“下官伤感在心,不敢随老伯登堂了。随身带得有黄金二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半买几亩祭田,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泉,那时却到上集贤村,迎接老伯与老伯母同到寒家以尽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为外人相嫌。”说罢,命小僮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钟公,哭拜于地。钟公答拜,盘桓半晌而别。
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后人有诗赞云:
势利交情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