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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3)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3)



“活曹操”袁世海(图片源自网络)

 

    九、《取金陵》 猜拳演戏

    我的头部也被传染上疥疮了。

  开始,疮口只有拇指大,每天演出,汗沤水洗,很快发展到头顶和脑勺大部。花脸戴盔头。要

靠后仰着戴,留出勾脸的前脑门,所以盔头必须勒得特别紧,才能防止做动作时掉下来。待卸掉盔

头,四周头皮都会被“彩条子”勒出一道深沟。且不说勒头时的疮疼,由于头上的疮,正好全闷在

盔头里,疮面上刚刚结上的一层薄痂被汗水沤掉,卸装后,黄水又流出来。师兄们劝我不要洗,那

时也不懂什么叫消毒,什么叫传染,我就找一块破布照着镜子慢慢将黄水沾干,其痛苦难言。但因

不妨碍勾脸,我一直在坚持演出。

  科班内专管剃头的韩师傅,外号“韩一刀”,见我的疮经久不愈,痛苦不湛,就对我说:“头

上长疮,用刀子从根上剃一回就能好。你若是咬得住牙,我就给你治一治。”我想与其天天演出零

碎着疼,还不如一气疼完,就同意了。韩师傅做好准备工作,拿起了剃头刀,我忽然想起大事一件,

急忙请韩师傅慢下刀,我问他:“刺了疮还能勾脸吗?”

  “那可不成,必须等都定好痂,才能再勾脸!”

  我嚯地一下子站起来:“韩师傅,我先不治了,过几天要演《取金陵》,不能勾脸怎么能成?”

  “头上的疮都这样了,你还……”韩师傅的话没说完,我已道过“麻烦”走了。

  因为几天之后,《取金陵》就要上演,我饰剧中的主要角色之——赤福寿。不能为了治疮,耽

误这场演出哇。

  《取金陵》这出戏的内容很简单,元末,朱元璋率兵攻打金陵(南京),镇守金陵的驸马赤福

寿和凤吉公主十分骁勇、剽悍。最后,终被朱之战将——善使袖箭的伍福打败,赤福寿自刎而亡,

朱遂夺取了金陵。但是,赤福寿这个由武二花脸应工,架子花脸兼功的角色,在剧中虽武打偏重,

唱、做、念也均有的。我改花脸后,很快就喜欢上这位勾红三块瓦脸,身着红靠,头戴扎巾额子,

配带翎子和雪白的狐狸尾、手持大刀的“驸马爷”。曾利用演出或排戏前后与高盛虹师兄打把子玩

的机会,断断续续地学了一些武打,又向朱盛富师兄(饰凤吉公主)学练了一个阶段。此时,一直

扮演赤福寿的肖盛瑞师兄,倒仓很苦,不能演出。刘喜义师兄见我饰周德威有些起色,才给我加工

排练这出戏,它来之不易,我怎舍得耽误此戏的演出呢?

  我忍耐着头疮的痛苦,咬牙等到了第一次演《取金陵》。这天的勒头关,现在想起来,也还有

些不寒而栗。几天来,疮的面积迅速扩大,连脑勺的底部也都有疮了,额子正扎在疮面上,赤福寿

的武打多,额子勒得比以往更紧,直疼得我浑身打颤。上场后,我铆足劲头,挥舞大刀,杀“五

荡”,砍“三低面”,耍大刀下场,又唱又打,又威风,又过瘾,至于什么疼不疼的全忘了!得

之中,在打败常遇春等几员上将,唱到“望家乡”后面接快板“宝刀一举威风抖”时,勾起了我

常生活中口吃的毛病。我小时说话很晚,说起话来还很结巴,可是犯戏瘾时不论是唱还是念,都

结巴了。小时候和尚大爷看我干张嘴说不出话来,经常打趣我:“你别说话啦,给我唱出来吧,

更爱听。”于是我就唱道:“四大爷,你领我去看戏……”真灵,一点都不结巴。这次胡琴过门

催我,我的破绽就露出来了。幸亏这种过门,多加个反复不要紧,总算没太露怯。

  过后,我二次请韩师傅给我医治,敢情真叫恶治。他哪里是在剃疮,分明是用刀子将头皮刮下

来。好疼!血水随着刀子,顺着脖子、耳朵往下流。他剃一会儿,我就得蹲在一边喘口气,歇一会

儿,待疼得轻些再接着剃。“剃头”后我实在无法坚持演出了,师傅让我回家休息。

  母亲见我满头露肉,十分心疼,给我精心调治。疮是根治了,但头顶的大部分头发也从此被弄

光。

  我在家中养疮,心里委实放不下《取金陵》的那段快板,为什么我张不开嘴,跟不上呢?我一

边自己念着“望家乡”,拍着板练习接唱,一边仔细地查找原因。我想起来,有很多戏,在“望家

乡”后面接唱快板,都不用胡琴过门的,我试了几遍,觉得不用过门不截气,反而好张嘴。决定以

后和喜义师兄提提。我也想起来,很多师兄们的生活箱子里都供着佛像,有什么心事就去向佛像祷

告,求老佛爷保佑。我也应该供尊佛像,以求诸事如意。对!和尚大爷也经常说,老佛爷是最大慈

大悲的。我找不准板,还应该供一块板!以后,才会心中有“板”。

  我忙起来了,寻来一块竹板,大小与鼓板相似,只是略宽些,我用菜刀砍削合意,又用剪刀刮

平,认真地擦洗干净收起来。

  半个月后,我疮伤痊愈返校了。

  又要演出《取金陵》。我匆匆吃过早饭,就去过道打开我的生活箱子,将那块竹板立住,合起

手掌:

  “保佑我吧,接唱快板‘宝刀一举’千万不要打磕,保佑我……保佑我……”

  我虔诚地祷告后,放心地跟大队出发了。这天的演出一切顺利。当然,演出的顺利,关键在于

刘喜义师兄同意取消“望家乡”后的“快板”过门,使我便于接唱。但,这一点,当时我并不能理

解。反而对竹板的“威力”深信不疑。

  后来,盛戎也排演了这出戏,他也演得很精彩,这个角色就由我俩轮流演。双方都觉得,一人

演一次不解渴,总想连演几场。先生们不甚过问,只要是我俩,谁演都成。在师兄们的怂恿之下,

我们以“石头、剪子、布”的手式比输赢,谁赢了谁演。谁若侥幸连演二、三回,能高兴得蹦起来,

演不上的那位,只好自认晦气,眼巴巴地瞧着人家演。

  想起少年时代的这段往事,倒也觉得满有情趣。

  盛戎后来继承发展了铜锤花脸的表演艺术,创造出众多鲜明的人物形象,如包公、姚期等等。

不仅其唱腔韵味醇厚,百听不厌;而且创造出包公踢蟒,姚期闻子打死太师后心惊引起马惊等诸多

优美身段,大大丰富了铜锤花脸的表演,使这一行当飞跃发展,进入崭新的时期。这些丰功硕果,

与他具备良好的武功基础是分不开的。

 

    十、学、看、练功不负人

    吃午饭时,盛戎凑到我身旁悄悄地说:“喂!告诉你,盛文师哥要给咱们说《连环套》了!”

  “是吗?都有谁?”

  “我、你,还有盛……”

  “你怎么知道的,消息准吗?”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又怕他跟我逗着玩,抢着问。

  “没错,王喜秀师兄给盛群说黄天霸,盛文师哥给我们说窦尔墩,还有盛雄、盛竹七、八个人

都学。”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事情的经过,以便分析一下准确程度。

  “昨天在后台,肖先生和盛文师兄说这事时,我正在候场,听到的。”

  “太好了!”这是不会错的了。我高兴得狠狠地给了他一拳,作为对他报信的报答。

  《盗御马》我是比较熟悉的。窦尔墩这个角色是铜锤、架子两门抱。这是一出唱、做、念兼重

的重头戏,也是我和盛戎同时所学的重点戏之一。到了入科前,我很喜欢看这戏,尤其是杨小楼老

先生和郝寿臣老师合演的,二位先生工力悉敌,珠联璧合,逢贴必满,给我印象极深,现在学起来

兴致勃勃,专心致志。我们几个人都争先背会了台词,学会了唱和动作。

  要进行合排了。王喜秀师兄负责总排,我一看排戏单;盛戎演窦尔墩,马盛雄演梁九公,林盛

竹演巴永泰,我呢,最后在四朝官的名字下写着袁世海,是不是我看串行了?我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明明没错。难道我连大头目河路通等次要角色都没来上吗?这朝官勾元宝脸,只念“大清一统定太

平”一句台词。我心里真不是滋味。然而,我一定能演好窦尔墩的想法很快战胜了一切干扰。这出

戏第一场行围射猎朝官下来就没事了,窦尔墩还没上,我可以一点不漏地看盛戎所排的窦尔墩各场。

盛文师兄给我们所说、所排的,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给他排一遍,我在心里也排一遍。即便如此,

很快我就意识到,不亲自将动作都做出来是不行的。可是,每天从早六点到晚十点都安排满满的,

哪里还有时间呢?要不然我早起些自己练练?不行,一来醒不了,二来有的师兄、老师起得很早,

会被他们发现。晚睡些呢,也不行。睡觉时,徐天元先生每天都要查铺,发现少人,就要查问。若

是等他查铺以后呢?对!等他查铺以后睡下,我再起来,愿意练多长时间,就练多长时间。到哪儿

去练呢?去后院,在厕所前的空地上练,万一有人来,就说上厕所。……我一步步独自冥思苦想。

决心已定,只是怕被人发现,心里不免有些敲鼓。临睡前,我将想法和盛利讲了。

  “晚上,查过铺去后院可以!”他很热情地支持我。“你今天就去?”

  “嗯!”

  “你要是害怕,我陪着你!”盛利师兄的父亲张彩林老先生在富连成帮助教过学,所以他比我

气粗,腰杆硬。

  “太好了!”

  得到他的支持,我心里踏实多了。专等大家睡熟之后,我们便采取行动。一会,同学们的鼾声

大作,“呼噜!呼噜!”你的高,他的低,互相穿插,节奏鲜明,就象一支迷人的催眠曲,我的眼

皮随着“曲子”闭上,又强努着睁开。累了一天躺在床上,眼睛太不听指挥,睁呀!睁呀!该死的

眼皮就是睁不开。没想到这儿还有一只拦路的睡虎。怎么办呢?干脆背戏词吧。这一把很灵,我的

困意全消。好容易才觉得时机已到,翻身轻轻推叫睡得正香的盛利师兄,他腾地坐起,摸黑穿上衣

服,我们蹑手蹑脚地出了南屋。初冬的夜晚,寒意很浓,夜风迎面,我俩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刚用

手去推穿堂前的破木门,“吱扭”——刺耳的木门声吓得我们忽地浑身发了热。急忙环视四周,幸

好没什么反应。“该死的破木门!”我轻轻地骂了一句,将门往上托着关好。走出黑黑的长穿堂,

就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其中有厕所的臭味,还夹杂着后墙外皮子铺洗皮子的臭味,令人恶心。也

只好将就着吧。

  我仔细回味盛文哥排练时所讲的应注意的地方,将窦尔墩的重点唱段、身段分场次反复地练

习。

  “手指得再高点,再高点……眼睛,看住!对!”

  “右腿,别腿还得再远些。好!再来来!”盛利师兄站在一旁给我认真地挑着毛病。功夫不大,

他就把我“指挥”出一身汗。我揪起袖口擦擦脑门上的汗珠,看了一眼站在我对面的盛利,我呆住

了!他端着肩膀,缩着脖子,双手揣进袖口,两脚不停地踏步。他那原就苍白、清瘦的面庞,被月

光一照,越发显得蜡黄。我的心紧缩了:他身体一向是瘦弱多病,将他从热被窝里叫醒,站在院里

受凉,万一冻病了,我于心何忍!?

  “接着往下来呀,不许偷懒啊!”别看他只比我大三岁,口气还真象位大师兄呢!

  “我看你太冷啦!你回去睡吧!要是把你冻病……”

  “没关系!”他又打了一个冷战,一边拿出双手哈哈气,一边说:“你快点往下来,咱们早些

回去就成啦!”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只好继续往下排。

  “你的上身再往前倾一些!”我已经排到盗马的“边挂子”。

  “再往前倾点,对!这才好看,你别忘啦!哎!……”他象发现奇迹一样地指着地下大声说,

“你看看地上的影……”我连忙向他摇手示意。他领悟到声音太大,马上又变成小声,“你看看地

上的影儿什么样,就找准范儿啦!”

  我低头一看,太妙了!没想到,我的行动得到皓月的同情和支持呢,它柔和地望着我们,无私

地洒下皎洁的月光,遍地的清辉,象变魔术似的将小院“变”成一面大镜子,我照着地上的身影,

判断、寻找动作是否准确和优美。

  为了不使盛利太冷,我让他给我演黄天霸。反正这出戏他演彭朋,排戏时他都在场,黄天霸的

台词他知道个大概。果然,他很快就不冷啦。全场戏都排完,我忽然想起,郝老师演窦尔墩,在“盗

马”一场中,唱完“要成功跟随他暗地埋藏”后,为了表现窦尔墩急于盗马的心情,随着“四击头”

接“崩、登、仓”的锣鼓,他有一个甩手、捋胡、串手腕、转身背向前台,干净利落的子午式亮相。

我学做一遍,让盛利和科班的身段比较一下。

  “当然是郝先生的动作好看,还有俏头。”

  “你也来一遍让我看看哪个好。”我将动作给盛利说了说,他也学做一遍,我更觉得郝老师的

动作好。

  “以后,我演窦尔墩的时候,换用郝老师的动作,你说,行吗?”

  “有什么不行,反正都在‘崩、登、仓’同样的锣鼓经里。”

  有理!我要是用这个身段,就一定要观众认可!我暗暗地下着决心。

  几天来,压在心里的石头似乎见轻了一些。自此之后,只要有月光,我都要去后院练一阵。盛

利师兄身体不好,有时回家养病,不能每次都来,但只要我有了新的“创作”,一请必到。至于那

破木门,也成了我忠实的通讯员。谁往后院来,必先推破木门。“吱扭”的响声给我“通风报信”,

我赶忙进厕所,正大光明地蹲在那里,谁也不知我到底在干什么。有一次徐天元先生夜里跑肚上厕

所,我就是用此法安然“脱险”的。

  戏排成演出了,我仍坚持私下学习,每次演朝官下来只脱去蟒袍(广和楼后台都是碎砖地,尘

土很多,因此规定下场时必须脱下蟒袍,免得脏了),来不及洗脸就去扒台帘,认真地看,默默地

记,领会着舞台上节奏的快慢,直等戏演完,才和“窦尔墩”一起去卸脸。

  一天,广和楼演出中轴子是《连环套》。早上,盛戎嗓子哑了。他哑嗓子与众不同,一哑就是

一字不出,说话干张嘴,不出音,何况是演唱、念、做兼重的戏呢!我们正在练功,几个“窦尔墩”

一齐被叫到佛殿。

  “裘子儿(对盛戎的称呼)嗓子哑了,一字不出,一会儿《连环套》谁能演?”盛文哥问。

  “我们一遍没排过,吃了饭就上馆子,排的时间一点没有了!”“够呛!”他们几个小声嘀咕。

我沉住气,听着。

  “你们几个都跟着学了,就没人能演?”王喜秀师兄见无人应声,更着急了,声音愈来愈高。

  “我成!”我看还是没人答应,就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

  “你?”他没想到我敢说“成”。

  “成吗?”他又追问一句。

  “成!”我还是慢声慢气地说。

  “没有时间给你排了,你成当然好,你先来头场我看看。”他依然有点犹豫,别人又不答话,

时间可不等人。

  “来不及了,你就将‘盗马’中上场时的‘边挂子’边唱边念着鼓点一起来吧!”盛文哥拦住

喜秀师兄对我说。

  “嘟……八大仓……乔装改扮下山岗,……”

  直到“四击头”下场,一点不错。盛文哥、王喜秀师兄连连点头。

  “搭桌台!”

  “要吃饭了,就这样吧,甭排了,也没有时间了,勾脸时和盛麟对对词就得了。”喜秀师兄高

兴地说。

  我又振奋、又紧张地到后台勾脸。

  提起勾脸也是很有些曲折。刚改花脸演《独占花魁》的武霸强时,求肖盛瑞师兄帮忙。那个年

岁我们都很淘气,他不给我好好勾,急得我什么似的,因此一有戏,我就得用二大枚给他买一个烧

饼、一碗豆腐脑请他。他有时还开玩笑,勾嘴叉子时,叫我张开嘴,然后用红笔蘸了红颜色往我嘴

里抹,使得我牙齿、舌头、嘴上都是红色,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只好一声不响地擦了去,自己再

照样勾好。到演周德威时,盛虹第一次给我勾了整脸,第二次就给我勾半个脸。我下定决心要尽快

学会勾脸,平时多观察别的师兄怎么下笔,帮助管彩匣子的师傅准备东西、扫地,求他允许我用大

白在脸上练习。现在演《连环套》时,已经自己能勾脸了。但边勾脸,边对词,分不过神来。我就

果断地对盛麟说:“别对了,咱们台上见吧。”我心里是比较有底的,这出戏每个角色的台词、动

作,包括所用的锣经,我记得都比较熟。在演出的整个过程中,不仅没出差错,而且在“盗马”一

场,唱完“要成功跟随他暗地埋藏”后的“崩登仓”中,将郝老师的身段用上了,真的获得满堂喝

彩。

  “这孩子真不错,一回没排过,也没出错,还有他自己的俏头,把郝寿臣先生的身段也给用上

了。”

  “‘拜山’一场,白口、神气真不赖。”

  喜秀、盛文二位师兄把场时,仔细地看了我的戏,感到很满意,给予我这么高的评语,也给师

兄们留下了好的印象。从此后,这出戏基本上派我和盛戎合着演。他演“盗马”,我演“拜山”、

“盗钩”,或他演“拜山”、“盗钩”,我演“盗马”。

  就在我第二次要演此剧时,我和盛麟商量将窦尔墩与黄天霸初见面时的动作按名角杨小楼和郝

老师的演法小改小动一下。“拜山”一场,郝老师扮演的窦尔墩与杨老扮演的黄天霸初见面时洋洋

自得,未曾将年轻的黄天霸放在眼里,手挽手而行,狂傲地将黄手压下去拉着走。黄初未发觉,很

快意识到这里有名堂,马上将手扳回,使窦一惊,心想:这小子乳牙未退,力气还不小。黄和窦对

视,其意是:怎么着,要比比,那就比吧。然后两人大笑而行。短暂的一瞬间,二位老师将人物刻

画得惟妙惟肖。我们演窦、黄见面,只是两人握住手晃动几下,暗含较量之意,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却不如郝老师他们的感情细腻,潜台词清楚,效果明显。经过这一改动,我们也同样收到了良好的

舞台效果。不过那时还不懂得这些内心的刻画,只知这几个动作比我们的好,就和盛麟照虎画猫地

学了过来。

  《连环套》的演出,是我入科后学艺最初阶段的重要一课。它使我进一步理解了“功夫不负有

心人”的深刻含义,我若想学成,就要走“下苦功”这条唯一的道路。

 

    十一、风霜苦 苦中思变

    以前,净行勾脸所用的彩匣子总放在后台的穿堂或地下窒,那里不是风口,就是有泔水桶或堆

放垃圾的地方。为什么呢?人家嫌脏。使用者也常不注意,往往顺手就将颜色甩到各处,一些闲人

用这颜色在墙上、桌上、甚至椅子上题诗画画。使彩匣所在处都被勾抹成“大花脸”, 又脏又乱,

让人讨厌,称花脸为“臭花脸”。落得如此待遇,还算不错的了。若到王府和公馆演堂会,环境就

更低劣。“戏子”是他们所蔑视的。

  这年腊月,,某王府演堂会,大轴子是梅先生的《游园惊梦》。我们富连成的学生陪演“惊梦”

一场的十二个花神,我演五月花神,勾钟馗脸,穿红官衣,手提红纱灯。

  王府里层层院落,雕梁画栋,回廊花径,曲折幽雅,不能到处走动。但这已足使我这没见过世

面的孩子大开眼界。这一天是阴天,狂啸的西北风,夹杂着冰凌雪花吼叫着。我们的“化装室”呢,

仍旧在院里垃圾堆附近,用四根木柱支个席顶,四周没有任何东西以挡风寒。我扮戏时,已是深夜

十二点多,天更冷了,冻得我拿不出手,摘不下帽子,咬着牙,用最大决心露出被剃的光头,用冻得

僵硬的手拿笔蘸好颜色画到脸上。脸上的温度巳顶不过外边的寒冷,颜色很快在脸上结成一层冰,

脸又冷又疼。我勾几笔,就得背着风用嘴哈哈笔,哈哈手,再跺跺脚,否则笔也会冻上,无法再勾

画。“腊七、腊八, 冻死寒鸦”,真是话不虚传。

  演完戏,卸脸就更苦了。我和往常一样,尽量将草纸揉软些,沾上豆油,去擦脸上的颜色,往

脸上一抹,就象无数把小刀从头顶往下拉,一阵钻心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将草纸扔在地上,用手按

着脸,不敢抬起来。好一会疼才减轻,脸洗干净后,用镜子一照,看见脸上被划了无数个小细口子。

  这件事给我刺激很大。过后,我和盛戎感慨地诉说一遍。盛戎也深有同感。我接着说:“咱们

长大了,要将彩匣子都放在屋里,让大家注意干净。咱们也象老前辈那样置一份干净的彩匣子,自

己专用,都得在屋子里勾脸,不能哪儿脏,哪儿臭,让咱们去哪儿,更不许管咱们叫‘臭花脸’。”

  “就是呀!咱们的彩匣子总是干干净净,谁还能管咱们叫‘臭花脸’。”

  话一投机,积极性就来了。说做就做,为了适应将来用自己的彩匣子勾脸,必须练会不用手拿

着镜子。于是我们将镜子挂到墙上挂笔用的钉子上。镜子高,我俩都个子矮,踮着脚往上够着看,

不好再重勾,也决不用手拿镜子。很快我们都适应了这种勾脸方法, 为以后的“翻身”铺好了路。

  我俩在少年时代要改变“ 臭花脸 ”命运的想法是多么天真! 后来, 我们都置办了自己的彩匣

子,改变了扮戏的环境。但是“臭花脸”的衔却没能扔掉。一九四八年,我抗拒保甲长对我的敲诈

索。他张嘴就骂我“臭花脸”,这比打我还伤我的自尊心。盛怒之下,我打了他一个嘴巴,被判

刑事罪,坐了监狱(在西交民巷里)。解放后,我才懂得,只有社会制度变了,我们才能摘掉这

“臭”帽子,当家做主人。

 

    十二、绥津行 错得浑名

    一九三○年前后,我十三岁时,傅作义组织的汉蒙联合会举行会议。富连成科班赴绥远、天津

为其演出。

  赴绥远省的归绥(现在改名呼和浩特)演出,生活很艰苦。我们所乘的火车是拉军用物资的铁

闷子车,车厢里只有两个小窗户。我们每人将所发的一件光板羊皮袄铺在地上,大家躺在上面玩闹

说笑。车厢中间放着一把大茶汤壶,几只黑皮饭碗,渴了可以喝水。在点火烧茶汤壶时,车厢里烟

熏火燎,呛得我们眼泪横流,此起彼落的咳嗽声响成一片。

  师傅和出科的师兄们所坐的车厢比较“高级”,不受烟熏之苦,车厢四周、中间都有座位,车

厢上还挂着一盏随车左右摇摆的煤油灯。别看条件不好,这可还是官方给我们派的“专列”!这辆

“专列”走走停停,经常给正点火车让路,原只需二十多小时到达,结果坐了两天之久才到。

  驻地是一所倒闭的下层妓院,每间小屋住十人。

  这次演出,我的戏不多,只演《钱冠图》(《请清兵》)。当初,科班排这出戏时,为了能在

台上用满文读圣旨,特意请来满清耆宿来教满语,李盛泉师兄饰演翻译,他下了不小的功夫呢!我

剧中饰演李自成。这位农民英雄当年被诬蔑为“流寇”, 所勾的脸谱是一眼大、一眼小的白歪脸,

在舞台上被歪曲、丑化得十分难看。

  几天后,盛戎耐不住一路劳乏,嗓子又突然哑了,不能再演《白良关》中的尉迟恭,只好临时

抓人替演,我便又一次“毛遂自荐”。盛文哥一旁帮腔说我能成。先生和师兄弟们心里都清楚,这

可不比演《珠帘寨》和《盗御马》,那虽也是临时替演,但我自己是有充分准备的。《白良关》这

出铜锤戏,唱功吃重,我虽然跟着裘老先生学过,可是长时间以来没见我练过,也没排过,眼下时

间很紧,过一遍以后,全凭台上见。再者,这种官戏若演砸了,得上倒好,其后果非同小可呀!人

人都在为我捏着一把汗。戏又是圆满地演下来了,按我们的行话可说成“不撒汤,不漏水”。

  回到住所,专打台帘的一位老先生,拉着我的手,爱惜地说:“好小子,你真没白扒坏我的台

帘呀!”这位老先生性格比较古怪,不爱说话,很少见他的笑脸。他一反常态地称赞我,我反而不

好意思了。原来,我每天演过戏后,除了练习自己的戏外,余下时间就是扒台帘看戏。花脸戏注意

看,老生戏注意看,旦角戏也注意看,以至文戏武戏各个行当的主演戏,都同样对待。只要有时间,

下场门台帘的角落就是我的专座。这无形中给他的工作添了麻烦。他不高兴了,几次对我说:“你

就不能找地方玩会儿去,怎么老站在这儿扒台帘(看戏),你看着这里(指我用手摸台帘的地方),

又黑又薄,快破了,都是你天天摸的!”我对他勉强一笑,仍硬着头皮接看下面的戏。如此这般,

我看会了不少戏,并从各行表演中学到了不少知识。《白良关》也是用这种方法不断观察、不断练

习巩固的。

  此后,我再扒台帘,老先生向我微笑点头,再不加阻拦了。

  回京后已是年底,稍事休息,在春节期间,又为汉蒙联合会赴天津演出。剧目和绥远所演的相

同。一个剧场只演两场,然后再换另一个剧场,共演七场。戏虽不多,倒也颇受欢迎。

  最后一天,小份钱发下来了。时间太短钱不多,又想给家中买些年货。在街上看到有小块冻豆

腐,很便宜,妈妈是很喜欢吃的,趁着过年,将冻豆腐放在肉里一炖,多香啊!我买了二十块,高

兴地用旧报纸包好,又用绳子捆结实,回来后挂在后台角落自认为比较凉的地方。可巧这里的后台

不太冷,冻豆腐放的时间又长达五、六个小时,渐渐地都化了,报纸被浸湿。止戏后我们马上就要

奔火车站,忙乱中也未及细看,提着就走,天黑路长,又困又累,提着豆腐边走边睡。迷迷糊糊走

火车站,醒过盹儿来觉得手里发轻,低头一看,纸包底部浸湿的部分都破了,冻豆腐“逃之夭夭”,

只剩下手中的纸绳和一部分报纸。师兄弟们见状大笑不止,搞得我也啼笑皆非。

 

  天津春和戏院闻富社在津演出较有影响,不久便又约我们赴津演出。

  我们住在离春和戏院很近的中和栈,十五个人住一间不大的房间。

  这次演出的剧目较多:《群英会》、《七侠五义》、《铁冠图》、《打严嵩》、《独占花魁》

等。参加演出的以“盛”字辈师兄为主,还有沈富贵、苏富恩、骆连翔、肖连芳、殷连瑞等大师兄

们。当时“盛”字辈师兄的技艺已达到一定水平,演出受到天津观众的热烈欢迎。预定半个月的演

出结束,又续演半个月。

  一天,科班上演《七侠五义》,我饰演卢芳,刚刚勾好脸,听说后台门口有人找我,心里好生

诧异。我在天津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谁能来找我呢?我慌慌张张地跑到后台门口,哟!怎么哥

哥追到天津来啦!莫非家里出了事?哥哥说:“我考上日本人开设的橡胶洋行当学徒工了。他们到

北京招收华工,要生活无着落,身体结实没病的。妈嫌路远不让我来,可我找不到别的事,心里很

着急,还是来了。事情来得急,妈让我抓空看看你,我得三年以后才能回家。”原来是这样,哥哥

十五岁了,一直在为找工作发愁,现在有了安身之处,真替他高兴。我留他在此看戏,他说洋行管

得太紧,只请了一小时假,一会儿就急急地走了。临别我将衣袋里所有的钱都塞给了哥哥。

  大家分了小份钱后,很想吃天津的风味小吃,恰好离春和戏院不远就是有名的包子铺——狗不

理。那时,这个包子铺很简陋,是在一条窄小的街道上安放几张长桌,一边放着长凳。包子的价钱

也很便宜,一大枚一个,可称物美价廉。每天,师兄弟们都去买着吃。不想由此我得了一个不雅的

浑号。

  前边曾提过,学生们到了后台,如同获得“解放”一般。这是我们一天之中可以自由活动的唯

一时间。开戏前,只要不误化装,可以任意说笑。先生、大师兄们基本不加限制。快开戏了,师傅

来到后台,有意识地咳一声,大家会立即肃静下来,各就各位,准备开演。

  这天在后台,离开戏还有段时间,师兄弟们仍是各择所好地“忙碌”着。有的三、五成堆凑在

一起说笑;有的接到新戏剧本,抓紧时间抄写自己的单头(单词);侧重武打的师兄们在舞台上练

翻“跟头”;初登舞台的小师弟们,化装技术不高,早早地坐在那里扮戏;盛麟等爱画脸谱的伏在

桌上画兴正浓;杨盛春将脚放在窗台上压腿;爱摔跤的贯盛习师兄,穿着灯笼裤、双靸鞋和高富全

师兄、矮个子旺魁、章树全等几个人跳“黄瓜架”(摔跤的架式),前两出戏没事儿的大部分师兄

都到外面逛大街,见世面去了(春和剧场离劝业场很近,是比较热闹的地带),也有极少数“睡不

够”,躲在犄角旮旯打着呼噜。我和盛利在下“老虎棋”。我们这种棋,制作方便,只需临时找些

碎纸或卸脸的草纸,沾些水,搓成纸团,一个大些的是“虎”,二十四个小的是“羊”。再在地上

或桌上用勾脸的大白画个“棋盘”。我和盛利下过棋后,照例去做些演出前的准备。这时,有几个

师兄弟买了“狗不理”包子带回后台,边说笑边吃。见我又在那里通髯口(胡子),就喊我一起去

凑个热闹。我按老习惯,笑着一摇头,继续干我的“工作”。一位师兄无意中打趣地说:“到后台你

就不说话,你快和这个包子铺的名字一样——‘狗不理’了。”一句话逗得大家笑个不停。于是,

“后台的狗不理”这个不雅之称就落到了我头上。

  为什么我在后台,好似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呢?虽然通胡子、洗水袖、缝水袖、往厚底上

刷大白等,是我演出前经常要做的准备工作,也费去不少时间,但我之所以不说话,却并非为此,

而是另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我亲眼见到有的师哥在候场时贪玩耍,分散了精力,到了台上忘词、错词或是闹出大笑

话,对我教育较深。

  一次,饰演《审头刺汤》中下旨官的师哥候场时说闲话,顺手将胡子摘下来,挂在玉带上,轮

到又该上场了,忙乱中发觉脸上没带胡子,急匆匆地又去抄了一口带上,刚刚迈出台帘,观众见他

脸上挂着胡子,腰上还挂着胡子,顿时哗然大笑,他发觉闹了笑话,圣旨没读完就退回后台。

  再一位是《鱼肠剑》中演专诸的师兄,打完牛二被“母亲”唤下场去,本应很快又被伍子胥唤

出,但他思想开了小差,忘了紧接着就要上场,下意识地抬手将盔头掭了(即将盔头、水纱、彩条

子全摘掉了)。等到伍子胥上场叫:“专兄开门来!”这位光头的专兄才明白过来,但已无法上场,

亏他急中生智,硬着头皮扒开台帘露出光头说:“请进内答话!”伍子胥见专兄如此狼狈,被迫应

声下场,惹得观众倒好连天,久久平静不下来。

  还有一位是饰演《长坂坡》中张飞的师哥,在后台东拉西扯地谈一些其它戏的念白,上场后,

精神集中不起来。本来他念白时观众发出笑声,应是正常效果,并不为奇,可他的脑子一下乱套了,

本该接念“三军的!”,四下手应声“啊!”“速将桥梁拆断……”他却口不由己,将刚才在后台

念的台词搬出来念道:“八吐噜!”这“八吐噜”是异族唤兵士的叫法,出自张飞之口就太不相宜

了,偏巧两旁的四下手也是人在神不在,同声顺口答了番兵的架子“呜!”科班里有个习惯,凡是

需要“噎、啊、呜”等应声搭架子时,不管是在候场的,还是在化装、穿服装的,只要人在后台,

都要应声高喊,这次当然毫不例外地用最大声音附和着喊了“呜!”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倒彩满堂。

  这几位师哥每人挨了“十板”,四下手挨了十五板。师傅是讲道理的:“张飞晕场,你们四下

手站在那里想些什么?要重罚,以戒下次。”

  这些不该出的差错,都是由于不能安静候场进入角色引起的。戏演得越熟,临上场越是要背,

否则,就容易出问题。前车之鉴不得不重视。我经常告诫自己:到后台可不能贪玩说笑,千万别出

类似的问题。

  再一个原因,是嗓子对我的作难。我的嗓子“不听话”,多年来,为了保养嗓子,我从不敢吃

荤。即使这样,嗓子还是不断地给我来个“痰堵门”或者哑不出声。为了从多方面保护,我有意识

地减少对它的“使用率”

  为此,只要整队出发,我就开始肃静,到后台化好装就往衣箱上盘腿一坐,头靠在墙上,双目

闭起,一声不吱,心中默背场上的台词和动作。谁若来找我玩,或者跟我开玩笑,我只以“摇头不

算、点头算”的方式来对待。师兄弟们对此也奈何不得,久而久之,都知道我的“习惯”,也就不

来“打扰”我了。

  所以说,这个诨号虽听之不雅,倒也还能说明一定的问题。回顾几十年来的舞台生活,我基本

上没出现过类似的笑话。

  在津的演出即将结束,春和戏院放出了预演剧目广告牌,一个牌上写着:“下期特约马连良、

麟童艺员合作演出”, 另一块牌上写着“下期特约麒麟童、马连良艺员合作演出”。这种不分一、

二排名次的写法,因没见过,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牌上写着四天的打炮戏更不寻常,第一天是

《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马先生饰诸葛亮,周先生饰前鲁肃、后关羽;第二天,是《宫门

带》。马先生饰唐高祖李渊,周先生饰褚遂良;第三天,是全本《六出歧山》,马先生饰诸葛亮,

周先生饰花脸角色郑文,第四天,是全本《火牛阵》,马先生饰田单,周先生饰小生角色田法章。

周先生既能演老生,又能演小生、花脸的角色,可谓博学。那时,我和师兄弟们天真地就戏牌上的

剧目来“研究”二位前辈谁应居首位,争论了很长时间也未能排出名次。

  在京剧艺术中,须生行当一向以“南麒北马”著称。现“南麒北马”同台演出,烘云托月,会

有多么精彩呀!我们眼睁睁地看不上,急得坐立不安,只好怏怏地离开了天津。

 

    十三、遇良机 初露锋芒

    连荣师兄要随梅先生去美国演出了。事情虽定,消息还未正式传开,学生们更不知道。师傅和

肖先生已开始考虑连荣兄走后,他的活儿谁能接。

  一天在吉祥戏院演夜戏(那年除每日在广和楼演日场外,每周一、二在吉祥加演夜场),又演

《珠帘寨》,还是我演周德威。扮完戏,从后台帐桌前过,看见师傅正在和肖先生说什么,我意识

到好象在说我,连忙低头走过去。

  开戏了,我和往日一样,不管演什么角色,都是全力以赴,尽最大的努力,将戏演好。

  周德威的戏不多,表演却很丰富,高桌坐寨有念白,有和李克用的对唱,开打时“快枪头”将

大太保打下,“蛇钻皮”、“倒倒靴”将众太保打下,自己还有“枪下场”,挺热闹。坐寨时念定

场诗最后一句:“好似明珠坠——土哇——中——。”我扯起了嗓子铆足劲。这时我的宽音、亮音

早已练出来了,得到了应有的效果,“枪下场”的提枪花、转身、掏翎子亮相,动作都挺干净。

  师傅和肖先生一直认真地从头看到尾。下场后,我刚要去卸装。

  “过来!”师傅向我招手示意。

  “你叫袁世海?”

  “是。”

  “来几年了?”

  “二年多。”

  “十几岁了?”

  “十三了。”

  “离倒仓还有几年,你看这孩子是不是有点郝寿臣的样儿?”肖先生插言。

  “《失街亭》的马谡会不会?”

  “会!”

  “《群英会》黄盖呢?”

  “会!”

  “你和谁学呢?”

  “跟我盛文哥学。”

  “你告诉他,这两出戏,让他给你排好,三、五天我就看。”

  “是!”听了师傅的这席话,我如同接到“圣旨”一样,简直心花怒放。我演《连环套》、《珠

帘寨》之后,只是给师兄们留下好印象,关键是要在师傅眼里挂上“号”,以后才能派我多演一些

重头戏。当时我一点高兴也不敢流露出来,慢慢转身去脱服装,想再多听几句师傅对我的评论。

  “我给他改的花脸,看他亮相,虎头虎脑长得象……。”肖先生还在介绍着。

  我耐着性子。第二天,就将师傅的话连珠炮似的一字不漏讲给盛文哥听。盛文哥笑了:“黄盖、

马谡,说得多容易呀!三、五天就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还不会呢,就先答应下来了!”

  “我会!”

  “我没教你,你就全会了?”

  “看会的!”

    “你来我看看。”

  “行!”

  “就来《失街亭》的马谡吧!”

  “仓、仓、大八仓台仓……”按我的习惯,自己念着鼓点带身段念白,直来到“协力同心保华

夷”。盛文哥点着头,拍着我的肩膀感叹地说:“行啊!你这孩子还真有心哪,好,我都给你排了,

让师傅派你演出。”

  十几天后,我演出《群英会》的黄盖,这天连荣师兄也到后台扮戏,肖先生让他回去准备出国

应用的服装。至此,我便一步步接替了科班中架子花脸的所有应工戏。

 

    十四、演堂会 昼夜连转

    肖先生和苏雨卿先生接到师傅给的戏单,在广和楼后台帐桌旁仔细地研究了一个下午,才派好

四处分包的人员名单。第二天,我们在什刹海会贤堂演堂会,承办人要求从早晨八点开始演到次日

上午八点(大多数的堂会虽订的是一天一夜,实际上经常早上开戏晚,夜间二点左右,客人一散,

戏也就结束了)。同时,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还要在同兴堂为行会(各行业自己的组织,如鞋行、

果行、鱼行等)演出。并且,广和楼日场、吉祥园的灯晚(夜场戏)演出也照常进行。

  我们科班里的学生固然人很多,但应付四处分箱赶包的特殊情况,着实难为了派名单的二位先

生,这的确是一件极为细致、周密、“技术性”强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学生们基本上兵分两路,一路去同兴堂,一路去会贤堂。我在会贤堂这一路。八

点准时开锣,先演《天官赐福》、《百寿图》等祝寿的小戏;接演三十六友结拜聚义,只开打,不

死人,有吉祥气氛的《贾家楼》,我饰程咬金,杨盛春饰唐壁。我俩演毕急急卸装赶至前门外取灯

胡同的同兴堂演行会戏《丁甲山》。这段路程不算近,为了争取时间,避免误场,科里发给我俩每

人五大枚(一串铜子),嘱咐我们乘坐洋车。

  我们没有坐车,每人提着自己的靴包,乘兴而行。

  “咱们要是能天天这样赶包就好了!”

  “当、当然,走大队不许说话,还、还、还得看齐,太……太……”

  “太不随便!”我等不及地替他说出来。

  “对!”盛春憨厚地点头笑了。他结巴得很厉害,一旦遇上着急事儿,越想说,越说不出。

  “我入科前,自己哪儿都敢去,入了科,哪儿都不能去。今天真来劲,咱们能转个够。从什刹

海到前门,再到王府井,再转回什刹海,都不用排大队。”我乐呵呵地说着,盛春也兴致满高地东

瞧瞧西望望。我们虽是说着话,步伐还是象平日走大队一样,迈得又快、又大。盛春意识到这点,

放慢了脚步,很快落在我后边。

  “你慢……慢点走,行,行……不行!”

  “你说话时别着急,就不结巴。我也有结巴的毛病,头回唱《取金陵》的快板,就‘奔瓜’了,

后来我发现,只要心里别总惦记着‘我该唱了,我该唱了,’也别早早提起气来等着,就不结巴。”

盛春师兄为人老实厚道,我们经常合作演戏,关系很好。又有些同病相怜。所以,我直言不讳地给

他介绍着“经验”。

  “是这样,我、我、我有感觉,有的戏熟了不惦记,唱起来就顺利。演新戏,心里越、越拿贼,

越……越张不开嘴。哎,哎,我想,想,起来啦!《丁甲山》头场,散板的调、调、调门太高,你

就……和着我点,落落调门吧?”他在《丁甲山》中饰燕青,我饰李逵,头场下山,我俩每人两句

散板。这戏是李逵的正功戏,所以调子都随演李逵的演员嗓音而定。我的嗓音偏高,他的偏低,自

然就觉得唱着吃力。

  “成!这场我就两句唱,怎么都行。”我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就这样聊着天,自由自在地往前走去。我见他不时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汗,也下意识地抬

起胳膊,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忽然一下子想起我刚入科时,他早晨提前练功撕腿的情景。为什么

苏富宪师兄每早给他单练呢?这里有段缘故,他的祖父杨隆寿是和杨月楼老先生同时代齐名的名武

生,也是小荣椿社的负责人之一。叶春善师傅在小荣椿社学戏时,曾受教于杨老前辈。为报答师教

之恩,叶春善师父点名要苏富宪师兄给盛春练功。要王连平、刘喜义二位师兄给盛春排戏。并向他

们明确交代:盛春虽没条件,但无论如何也要将盛春造就成“大武生”,以继承杨门祖业。所以,

苏富宪师兄每日给盛春单练功。

  我看了看盛春有些罗圈的双腿,这是不符合武生的形体要求的,何况,他结巴得如此厉害,嗓

子不但不太好,还有着荒腔走板不搭调的毛病,这样有限的条件,要成为大武生,谈何容易呀!然

而,师傅一片苦心,师兄们尽心尽力,加上盛春师兄自己知苦练、求上进,几年来,大见出息。科

内长靠武生戏象《挑滑车》、《铁笼山》等以及八大拿的短打戏,他都能演,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哪!

  盛春出科后搭入梅兰芳先生的承华社;后来,又与谭富英师兄的胞妹结亲,加入谭的同庆社,

终以大武生响名京剧界。

  《丁甲山》演完,我俩又奔至广和楼演日场大轴子《火烧博望坡》。我饰张飞,盛春饰赵云。

因为吉祥园还有灯晚,而广和楼吃饭是米饭,炖肉熬白菜,肉比较多,我怕太荤糊住嗓子,就顺路

在前门五牌楼内的酱菜园买了一大枚酱萝卜、一大枚八宝菜。

  吉祥园灯晚,我在《鱼肠剑》带《刺僚》中饰专诸,盛戎演王僚,李世霖演伍子胥,我们三人

合演的这出戏,还算是一个较受欢迎的剧目呢。

  然后,我和盛戎赶回什刹海,演《双包案》。盛戎的真包公,我的假包公。

  在二十四小时的堂会上,实际往往只有晚八点到深夜两点是主家、贵客们欣赏戏的主要时间。

肖先生特意在这个时间内安排了《双包案》——裘桂仙先生刚刚给我们排好的新戏,果然受到观众

的好评。紧接着上演《珠帘寨》。我洗去包公的黑脸,稍事休息,就又勾起周德威的红脸。

  我们就是这样,不停地演呀,演!子夜两点以后。大家极度疲乏、困倦。后台除去从前台传来

的音响外,安静极了。师兄弟们已没有说话、聊天的精力,一个个东倒西歪。等候上场的,坐在明

处瞌睡,前仰后倾。已经没事儿的人,还不能回社,索性钻到大衣箱、二衣箱底下,蜷曲而卧。

  我和大家一样,把刚才送来的夜宵——肉丁馒头,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下七、八个。没办法,

自下午五点多吃过那顿“无油”的饭菜后,一直在不停地勾脸、演戏、卸脸、走路、勾脸……辘辘

饥肠屡提“抗议”,使我再也顾不得什么油不油、荤不荤啦!眼下,肚子饱了,眼睛又怠工了,说

什么也不愿睁开。勾脸时,就连用毛笔沾颜色的瞬间,都要闭目偷闲。剧中架子花脸主、次角色较

多,能演的人手少,我的任务就格外地重。这天还演过什么角色,我记不起,只记得我在连续地勾

脸、卸脸。凌晨五点上演《浔阳楼》,我饰李逵,这是我一天来饰演的第十三个角色,这个印象太

深了!

  过度的疲劳,我的嗓音已经哑不成声,只能靠动作表演。好在此时主家们早已回家进入梦乡,

只剩下零散观众,大都是劳累了一天的、为堂会服务的人们,疲乏、困倦同样紧紧缠住他们不放,

不看又舍不得,他们也是坐在那里半睡半看。

  我好容易熬到演完“李逵夺鱼”,再上场要三刻钟后,可该我喘口气喽!我掭下头网,找个显

眼的地方,坐在椅上,将头往墙上一靠,立时睡过去。

  “快起来,勒头,该上场啦!”苏雨卿先生使劲摇晃我,我才醒来。苏雨卿、宋起山几位先生

真够辛苦,他们不时地到后台各处叫醒每一个快要上场的学生。“快起来,勒头!”这声音,成为

后半夜的主要声音。他们屡屡发牢骚:“挣这几个转磨钱,真不易,两条腿都转直了!”

  这样的戏还演什么劲儿?这样的戏还看什么劲儿?不成,承办人付给了富连成二十四小时堂会

钱,要求演二十四小时,我们就必须演二十四小时。

  近八点,堂会戏终于结束了。可我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大家忙着收拾服装、道具、

卸台、装箱。我也要再次忍着疼痛去洗那早已洗“翻”了的脸。然后,几十人(《浔阳楼》开戏时

没事的先走了一批)排着大队,拖着沉重的双腿,从什刹海走回虎坊桥。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人

人无精打采,步履稀松。幸亏,我们科班中不论演日场、夜场、远近剧场、远近堂会,一律排大队

走来走去。师兄弟们练就了边走边睡的本领。我迷迷糊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哎唷!”

  “哈,哈哈!”

  叫声、笑声,使我睁开双眼。怎么啦?我奇怪地巡视着我们的大队。

  “你这孩子太坏,要把他碰坏了呢,嘿嘿,嘿嘿……”腿有残疾、一跛一拐地在队中走着的宋

起山先生大声申斥着,忍不住自己也笑了。

  原来,是一位演出时事不多的师兄,抽空睡了半宿觉,此时精神焕发,调皮地将后面闭眼走路

的师兄引到电线杆子前,猛一闪身,使后面的师兄一头撞到了电线杆上。

  我们回到富社,头几批回来的部分人员已经起床,他们吃过早饭要去广和楼照常演出,我们这

些人的剧目都放在后边,能免的尽量免了。这时,我看见枕头、被子,感到万分亲热,急切切倒头

便睡,头碰到枕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后,富社营业达到鼎盛,堂会、灯晚愈加增多。为了解除路途往返的疲劳,科班在虎坊桥的

“小小汽车行”租一辆“大”汽车。约比现在面包车大些,三十多人满额。我们每次都塞进四、五

十人。师兄们坐着,我们笔杆条直地站着,一下也动不得。不过,就是再挤些,也比走着舒服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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