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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裴艳玲传(4)



    裴艳玲说:“有人说‘戏子’难听,我就觉得好听!我就愿意当个戏子儿,为戏而生,戏的儿子!”

 

    每次去台湾,她几乎都要去拜访云门舞集的创始人林怀民。林怀民,享誉国际的台湾编舞家。1947年出生于台湾嘉义。14岁开始发表小说,22岁出版《蝉》,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北文坛瞩目的作家。大学就读政治大学新闻系;留美期间,一面攻读学位,一面研习现代舞……他们引为知己。

    1973年,林怀民创办“云门舞集”,那不是简单地跳舞,他演绎的草书让裴艳玲赞不绝口。

    看过林怀民的舞蹈的人都知道,那些舞蹈,意境第一,中国传统文化如化骨绵掌糅到舞中,草书能跳吗?行书能跳吗?屋漏痕能跳吗?都能跳——行至最高处,一切皆为行云、流水。

    他与裴艳玲是同道中人。

    不用过多言语,一说便破,关于戏曲、舞蹈等等。

    林怀民先生曾如此评价裴艳玲:“京剧和舞蹈有共通之处,戏到深处,舞到深处,都可以让魂灵出窍,而她达到了这种境界。”

    一语中的。

    所以有人说,裴艳玲是前卫的。你看,她为本院荀派青衣张慧敏选择的服装是那样的妖娆——果绿色的旗袍,果绿色的披肩……那是一种什么绿呀,要命的嫩绿!就要穿成这样,才是荀派!荀派就应该这样好听好看。她还建议:“慧敏,你不妨把披肩围在腰里,会更好,因为没有人围在腰里……”

    有人说她守旧,她大声嚷:“我守得还不够。”

    有人说她大胆,敢创新,她也嚷:“我创得也还不够。”

    先继承,再发展。她的心里有忐也有忑。

    有人问她,那一桌二椅早过时了,现在都是大制作……她不置可否。人家又问:“谁定的一桌二椅?”她掷地有声:“戏曲文化定的!我们的祖宗定的!什么叫戏?你看繁体的戏字,是什么?戲,意为虚戈做戏,就是假打仗,你以为你演话剧呢?现在,演话剧戏曲的太多了,真正的戏你得理解,你还得理解优伶二字,不一样……”

    想想吧,戏曲、戏子,是虚,而曲呢,在汉语言中,它是曲径通幽,不愿示人的东西才能叫曲。世界上最抽象的艺术是什么?是音乐,所以,音乐叫什么?曲。而戏曲,是有言的游戏。

    这一番话,她是清风识字人识心。

    她演讲,总是强调这句话:“戏曲,是中国文化的根脉。”她不忌讳人家叫她戏子。戏子这个词,同样有隆重的含义,戏班子、弹弦子的、拉弦子的……都有个“子”字,她们演员,叫戏子。戏子怎么了?

    在旧社会,戏子就是下九流。在一般人眼里,戏子就是那台上台下都无情的人。从前,吃不上饭的人才去唱戏,穷人的孩子才去唱戏,一旦唱了戏,一旦成为戏子,就几乎是社会的最底层了。甚至,有些艺人成名之后,说过这样的话:“打死也不再让孩子唱戏。”而那戏剧或电影中,戏子不是无情就是无义。在许多电影中,那主人公不屑地挤出恶毒的几个字:“臭戏子!”

    在“文革”中,那些曾经的戏曲大师,被踩在脚下,被挂上“戏子”的大牌子游街,围观的人说:“戏子,戏子……”何时,戏子被歪曲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即使现在,很多唱戏的、演戏的,都不愿意被叫做戏子——戏子,几乎成了一个污辱性的词语。

    可是,裴艳玲不这么看。她要为“戏子”翻案。

    在中国,“子”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词。那些中国历史上的大哲学家、军事家、思想家……几乎都有这个“子”字。你看,孔子、孟子、老子、荀子、孙子……这些大家,哪个不是历史最好的子孙?

    裴艳玲以为,从这个意义上讲,戏子照样也是戏曲演员中的翘楚,不是一般人都能叫戏子两个字的。少数人才配叫这两个字。

    她说:“我喜欢‘戏子’。有人说‘戏子’难听,我就觉得好听,戏子儿戏子儿!我就愿意当个戏子儿,为戏而生,戏的儿子!”

    台湾有一个贵族出身的孩子,偏偏喜欢唱戏。家里人反对:“你就愿意当一个戏子?”他掷地有声:“我就愿意当一个戏子!如果说我是戏子,就是对我最高的评价!”裴艳玲听完这段话,眼睛都湿了。

    “戏子,多好的一个词。可是,现在被人扭曲了,被人曲解了。戏子应当是尊称,而不是贬义,我愿意当这个戏子,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这就是裴艳玲眼中的戏子。她愿意生为戏子而生,死为戏子而死。那不仅仅是对戏子的理解,更是对戏曲的一片痴迷,所以才有《响九霄》那几句惊魂之句:“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那不仅仅是为《响九霄》所做,而是发自肺腑的戏子的心声。

    那是什么?那是她裴艳玲的气场。所以,那些千娇百媚的女演员,会突然在一个略带中性的老太太面前显得寡淡了无色了无味了,即使粘再长的眼睫毛,即使涂再厚的脂粉。

    有人说,她是核,我们都能被她辐射。

    2011年3月31日,现任中国文联党组书记赵实刚刚上任不久,第一站选择了河北。没来之前,她给裴艳玲发了短信。裴艳玲不知道是谁,后来才知是刚刚上任的中国文联党组书记。

    河北京剧院,晚上8点,裴艳玲上台了。还是短发宽袍大袖的衣服,还是那如裂帛一样的声音。这天晚上,赵实第一次看裴艳玲的现场演出。

    赵实,这个曾经参与排过《今夜有暴风雪》、《花园街五号》的女导演震撼了。她用了“震撼”两个字。她说,回去我得把裴艳玲的带子全买回来,好好看。

    曾经有一个女人,在第一次看了她的演出后,呆立了好久说了一句话:“如果她是男人,我就嫁给她。如果她是女人,我就想变成男人娶她。如果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照样爱她!”

 

        白燕升写道:“裴老师的家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过分,什么都没有。我去的时候裴艳玲就把腿放在墙上练功,她根本不在意,不在意我。”

 

    一个女子,演了一辈子大男人,那些大男人大英雄的气息如影随形,慢慢地侵略了她,入了她的血液和骨髓,那些小女子的哀哀怨怨小情小调她没有,她有男儿气,男儿气里的霸气就逼人外露。

    这男儿气仿佛与生俱来。“我与生俱来就是个演戏的,我听见锣鼓响就心动……”从小就演男儿,不染脂粉气。那份洒脱,那份英气,逼人得很。

    演武松,女人谁敢露半个膀子演?她敢。而且,露出来是英气飒飒呀。演钟馗,她把最丑的东西演美了,演得让人潸然泪下。

    即使卸了妆,仍然是飒飒英姿。她也不是忒高,一米六的个子,白净细腻的一张脸。即使到了60岁,她的皮肤仍然是最好的,在女子中,白而细腻。吹弹可破。倒给英气增加了几分妩媚。

    她剪一头像男人一样短粗的棕色头发,整个脸庞完全暴露在我们的视野里,眉毛陡峭,眼梢上扬……鼻子肉感而不失挺拔,嘴形柔和。从审美的角度讲,只有剃了男性头发之后,看上去依然还是眉清目秀的女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美人。裴艳玲,真的是一个地道的美人胚子,而那股英气,又让她增加了几分烈艳的妩媚。

    她的丈夫郭景春说她小女子大武生,把武生演出了媚劲儿。

    这是个极高的评价,把武演媚了太难了。就像女子有英气,也太难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没觉得她是个女人呢。”

    可是,真正喜欢她的人会说:“其实,她最女人。这不矛盾。”一个大文豪说过,最好的人都是雌雄同体。她喜欢这种说法。张国荣迷倒众生,因为身上有女子的妩媚;裴艳玲倾倒众生,因为有逼人英气。

    裴艳玲说,只有男人才知道女人什么样子最美,所以梅兰芳百媚俱生,而我作为一个女人,才知道男人怎么才最帅。台上男儿气,台下女儿气……懂得她的人,被她牢牢地吸引着,热爱着她,品读着她。

    2009年4月9日,裴艳玲在第十九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评奖活动中,荣获白玉兰戏剧奖“特殊贡献奖”,到目前为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得了这个奖。

    她是19年来获得此奖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她说:“我受之有愧,我不够好。”在老艺术家面前,她是谦逊的,“但这也是对我大半辈子的肯定和鼓励”。

    她站在台上,声音颤抖地说:“我都61了,拿这个奖,想哭……又不好意思,你看我那么棒,不是我棒,是我师傅棒,是师爷棒。”这天她说:“人只有一条命,我只有一个戏,没有戏,我也就没命了。”全场震撼,掌声热烈……她到底哭了。泪洒颁奖台。

    早在1996年,裴艳玲第一次接受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采访。

    在白燕升的记忆中,那次采访是终生难忘的。白燕升后来写道:“她的家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过分,什么都没有,我去的时候裴艳玲就把腿放在墙上练功,她根本不在意,不在意我,或者说她谁都不在意,她只在意自己心里的艺术,无法沟通、无法交流,灯光一打,两台机器的位置摆好,我们就坐那儿聊天,那个采访是很可怕的,她不看你,我只能像小学生一样循循善诱地发问。”

    白燕升问:“裴老师,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唱戏的?“她一听这么小儿科的问题,更不愿意理你了。“5岁。”白燕升又问:“唱得好吗?”

    “当然好。”裴艳玲自信得让人觉得孩子气。说她霸气外露一点儿也不过分。

    白燕升问:“谁说的?”白燕升问得特别直接。后来白燕升成为最出色最著名的节目主持人和他的采访习惯和气息有直接关系——他善于把一个戏曲演员的内心挖空了,然后晒到观众面前。

    “我自己觉得,别人也这么觉得。”裴艳玲就这么铿锵地答道。

    飞扬跋扈吗?不可一世吗?当然,这就是她裴艳玲——我自己就这么觉得!就这样我行我素,别人如何看我,关我裴艳玲何干?

    白燕升接下来又问:“裴老师,你演了那么多的男性形象,包括武松、林冲、哪吒,甚至包括凶神恶煞的钟馗,您觉得美吗?”

    她一听白燕升问这个问题,觉得这个人还有点儿意思,看了白燕升一眼,然后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地说:“当然美!”白燕升步步紧逼:“为什么?”

    “不知道。”这三个字让白燕升乐了。这就对了,这就是裴艳玲。大美无言。美到极致了,不知道了。你让我说什么?——我说不出。

    她如果知道,她就不是裴艳玲了,因为裴艳玲没上过学,但是艺术大家的天性和悟性是极高的,这是个天才。采访继续。

    白燕升说:“裴老师,您演了那么多的男性形象,您心里有障碍吗?”这是个可怕的问题。因为有一次一个女演员似乎要恭维裴艳玲,于是在饭桌上说了一句特别不顺耳的话——裴老师,你演了那么多大男人,我怎么觉得你在生活中也不男不女了呢?这是句可怕的话。

    她真实的意思其实是要说裴艳玲英姿飒飒,但不男不女四字出来全桌都愣了。

    裴艳玲倒笑了——最高处的艺术家都是雌雄同体,那说明,她成了!

    但白燕升这个问题似乎刺激了她,她觉得这个人还可以,可以对话。“没有。一个女人从我面前经过,我不会注意她;一个男人从我面前经过,他的言谈举止,行走坐卧我一抓便准。我塑造的是我心目当中最理想的男性形象,我比男人还男人。”

    白燕升问:“裴老师,您演《钟馗嫁妹》那一场,您在上面哭,我在下面哭,我很想问您,您是调动了生活当中和谁的情感去塑造钟馗的?”

    “不知道,我也许和你一样,在底下看我自己。”

 

    很多重量级人物,诸如包玉刚、霍英东、邵逸夫……都是裴艳玲的忠实观众。他们中有的一家人都迷,都很懂戏,各自迷不同的剧目

 

    白燕升说:“你会忘词吗?”他几乎一针见血。

    她说:“不会。”

    白燕升更直接地问了:“裴老师,恕我直言,我看您的舞台剧,只有过的时候,没有不及的时候,您怎么看?”

    其实这是对艺术家的一种否定,好像裴艳玲在台上都是很过分的表演。

    很多人也说,裴艳玲演得太过,似书法没有飞白,国画没有留白。

    但裴艳玲很认真地这样回答:“有。但是我不知道,也许我把生活当中的酸甜苦辣都给了舞台上我的人物了。”

    白燕升又问,“裴老师,您获得了几乎戏剧界的所有奖项,包括美国的终身成就奖,获奖是件高兴的事,还有什么感受吗?”

    她无语,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她这种时候不是很多,如果有,也是不知如何回答了。

    最后,白燕升追问了很恐怖的一句:“您不会觉得受之有愧吗?”

    这句问话太可怕了。问不好就会恼了。白燕升,你太大胆了,你问得好,问得妙,问得观众替你捏了一把汗。

    你会觉得受之有愧吗?——现在多少奖项都是私下里活动得来的,多少奖项都掺着水分?她裴艳玲有吗?

    白燕升以为她会答没有。以她这种鲜烈的个性,就应该是“没有”,哪个奖项都拿得光明磊落、正正当当!

    但是她说:“有!”

    “有,看和谁比,和梅兰芳、程砚秋比,我是受之有愧,这些前辈、大家唱了一辈子戏,天天在唱戏,得什么奖了?我唱了几出戏,我获得了那么多荣誉。当然了,和现在的歌星、影星比,我比他们强多了。”

    这是一次出色的采访,散发着裴艳玲和白燕升独特气息的采访。

    在1996年,作为一个艺术家能够说出如此坦荡、如此真诚的话来,是很让人们惊讶的。

    这期节目获得了第11届中国电视的星光奖。

    白燕升曾经这样说:“我和裴艳玲老师后来成了朋友,我欣赏她的坦荡。”

    2011年1月20日,白燕升在裴艳玲大戏院,为裴艳玲组织的纪念李兰亭诞辰123周年担当主持人。此时,白燕升在主持界的身价和地位有目共睹,但是这场主持,他分文不取——他敬重这位大艺术家的人品和人格。

    在一个论坛里有这样一个帖子:《宝莲灯》《哪吒》《八大锤》《夜奔》《武松》《翠屏山》《南北合》《闹天宫》《火烧连营》《钟馗》等,以上是裴艳玲经常演的武生戏,试问中国当今当红的演员们,谁能全部演下来?

    还有一个帖子说:综观当今京剧界,有哪个演员的《夜奔》可以和裴老板比?又有谁能比得上她的《钟馗》?60岁的人在《伐东吴》里一赶四,又有哪个能比?

    一个戏迷是这样说的:“裴艳玲就是第一,为什么首推裴艳玲为第一呢?因为首先在短期内很可能有人能超过于魁智,甚至超过张火丁,但基本上不可能有人超过裴艳玲!因为她的功夫太深厚、火候太扎实了!”

    2009年5月19日她在杭州演出《响九霄》,演出完毕,她率领众弟子去杨公西湖边上盖叫天墓前祭奠。先带弟子转了三圈,然后三个响头磕下去。对于她敬重的艺人,她顶礼膜拜;对于那些貌似尊重艺术的人,她嗤之以鼻!

    盖叫天是河北高阳人,被人称为“江南活武松”,她钦佩先生为人,曾和笔者说,盖叫天那真是好功夫,折了骨头,接坏了,自己弄断了,重接。梅兰芳到杭州演出,必亲自去送票,盖先生一生磊落光明,写出《粉墨春秋》这样的好书,指导后人,让人敬重。

    所以,每到杭州,她必率众弟子为先生扫墓。众弟子随着她磕头祭奠先生,那个镜头,被随同去的河北文化厅艺术处副处长贾占生拍了下来,老贾后来动情地回忆:“裴艳玲先生那份真,那份动情,都让我想落泪。”

    很多重量级人物,诸如包玉刚、霍英东、邵逸夫……都是她的忠实观众。他们中有的一家人都迷,都很懂戏,各自迷不同的剧目。

    有人追着裴艳玲看戏,从她最初演戏到现在,能看到的都看了。她不演戏的那几年,在国外教学,此人郁郁寡欢,每天看光盘,听裴艳玲的戏。因为喜欢看她台上的现场演出,她说:“这几年,我不知道怎么过的,快得抑郁症了。”没有裴艳玲的世界太没有意思了。

    中国戏曲学院的傅谨教授说:“我几乎没买过票看戏,有时别人送票也不见得去,但裴艳玲的票我是自己买。她的戏我必看,这张票,值得。我曾经追赶着她去看戏,她演到哪儿我就看到哪儿。她太好了,个性也好,戏也好,太难得了!”

    2011年10月10日,裴艳玲在北京长安大戏院再唱《响九霄》。傅谨看了第一场。第二天,他又来了,而且是带着小儿子来的。小儿子才上三年级,傅谨说:“这么好的戏,应该让儿子感受一下,否则以后看不到了多遗憾。”

    上海的老戏迷,也是裴艳玲的老朋友,邢丽声,75岁了,跟着裴艳玲看她的戏,从1985年看《钟馗》开始,成为裴艳玲的戏迷。每次坐着火车从上海到裴艳玲演出的城市,是她最享受的过程。

    2011年6月22日,她又坐着上海到香港的火车到香港看裴艳玲的演出。她们多年的情谊在那些小物件上得到体现——她给裴艳玲带来小零食,剥开说:“你吃,你一定吃。”她给裴艳玲带来最原始的那种蒲扇,4块钱一把,市场上极难买到。一面给她扇一面说:“我知道你喜欢,你一定会喜欢。”她说香港和台湾的戏迷比大陆的要好,看戏的时候不讲话,在上海看戏,很多人在讲话。“烦也烦死了。”有时她也慨叹:“唉,我都75岁了,艳玲啊,看你一次戏就少一次了。”裴艳玲就说:“邢大姐呀,是看一次多一次呀,我演到老,你看到老好不好?”

 

     每次散戏后场面都极其火爆。无数观众走上台来和她合影,有时,要照一个多小时。这样的场面太多了

 

    和邢丽声一样疯狂的还有香港的那些老戏迷。她们也是从1985年看裴艳玲第一次来香港演出迷上她的,20多年来一直如此,每次裴艳玲来香港演出,她们都集体出动,然后像姐妹一样簇拥着裴艳玲。

    她们中,有1990年8月来石家庄给裴艳玲过生日的周淑仪、蔡玉珍、蔡丽群……当年,她们是妙龄少女,现在,她们都已经人到中年。有的,已经办了退休手续。光阴流转,痴心不变,裴艳玲,永远是她们心中最不一样的最英姿飒飒的裴艳玲。每次裴艳玲来香港演出,便是她们的节日,她们不会唱京剧,只会唱广东戏,可是,她们喜欢裴艳玲,喜欢她的戏、她的真、她的帅……她们像裴艳玲的姐妹一样,围着她,不肯离去。几十个中年女子,等待在裴艳玲住的酒店里,裴艳玲出去应酬,很晚才回来,她们一等就是几小时,回来了就围着她聊啊聊,一聊就是凌晨三四点,久久不肯散去。

    《响九霄》演完的当天,20多人拉着裴艳玲去吃消夜,高妹(李惠娟)呀胖妹呀、刘婉仪、黄敬玲、邓丽娟……这是她们最隆重的节日。香港的不夜天,灯火通明的“客家好栈”里,几十道菜慢慢上来,听着裴艳玲讲戏曲笑话,评说着今夜的《响九霄》,光阴竟然是可以凝固的。她们宁愿这一刻是永远的。虽然有时候一年才能见一次,但她们打电话发短信写信,从香港和台湾给裴艳玲寄米寄茶叶,她们能想到的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寄给她——她们早就不是简单的戏迷,而是一份血浓于水的深情。裴艳玲曾在香港的屯门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她对京剧原业归宗之后,找不到感觉,就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每天请琴师为她吊嗓子,那时,她养了一只小狗叫小花旦,等她离开时,小花旦给了香港的朋友宝珊,2011年来香港演出,宝珊抱着小花旦来了,小花旦居然还认识裴艳玲。它扑过来,让她抱着。裴艳玲说,你看,小花旦多重情义。它乖乖地跟着裴艳玲睡觉,吃饭,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每次散戏后场面都极其火爆。无数观众走上台来和她合影,有时,要照一个多小时。这样的场面太多了。裴艳玲记不清了,有多少戏迷坐着飞机、火车来看她的戏,有的追随她一生,收集她的资料……

    裴艳玲说,最令她感动和难忘的,却是5个身份卑微的香港草根戏迷。

    “他们的生活都很拮据,就是靠扫地之类的活儿谋生,都在九龙,平时出行只能靠公交。而我演出的新光戏院在香港岛——当时散戏之后已没有公交车回九龙。为了能够场场不落地看我的演出,他们5个人在新光戏院附近合租了一个平时只能供一个人容身的小房间,每天散戏之后5个人挤在一起忍一宿,第二天一早搭早班车回九龙工作,到了晚上再回到香港岛来看我的戏……我演了几晚,他们就这样挤了几晚。”

    顾总,一个身价过亿的女人,亦是裴艳玲的粉丝。但她的一句话让人特别震惊:“我不是戏迷,我不懂戏。我只是喜欢裴艳玲。别以为我是因为痴戏来看她的戏,来捧她,错了,我最不懂戏,也不大爱看,可是,裴艳玲的戏不一样,因为她的人不一样,我是因为她的人喜欢她的戏。”

    她从澳大利亚飞到北京,从上海飞到香港,就为看裴艳玲的戏。

    住在香港君悦酒店,每晚一万港币,送给裴艳玲的礼物,出手就是几万,她并不在乎钱,钱于她而言就是数字。她的一掷万金,裴艳玲也并不懂,这个爱马仕丝巾多少钱,那个LV包多少钱,在她的生命中,物质的概念如此轻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概念。但她懂得感激,千万里追赶着她来看戏,她说得最多的是,辛苦辛苦,演好戏就是好的本能。奢侈品这种东西是给别人看的虚荣心,对于不认识它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和裴艳玲大师在一起的日子,她有奢侈品却不认得,戏迷送她的名表她只用来看时间,那些爱马仕丝巾她以为就是一条普通围脖……这种境界才真是奢侈。真正的奢侈品,是真正精神层面上的好东西,非物质所能企及的,比如孤洁,比如爱情。

    什么是角儿?

    前面所有垫场也是热闹的、缤纷的。众多的人,宫女或者丫鬟、侍卫,打着灯笼举着旗子,满场都是热腾腾的景象。就为了等待角儿的到来。她来了,两边自动闪开一条道。那样光彩夺目啊。场子里刚才还乱,可是,她来了。一身素白白的衣衫,穿着靠,背上插着靠旗。艳惊全场。全场安静了,屏住呼吸,听她的第一声唱……为了这声等待,做了太多铺垫了。

    一声唱下来,全场人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又顺着那声唱溜下来。整个人酥倒了,不能动弹。在场子里闭上眼睛静听,她腔调迂回曲折,如行云流水,悦耳动听,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化境。所谓唱腔唱“化”了,就是既不失板眼尺寸,又不失神韵气象。有的轻描淡写,耐人寻味,有的浓墨一挥,气象万千,淋漓尽致,听之似乎无板眼之拘,细拍之则丝丝入扣,意到神随,美不胜收。

    有时候她下了场,好像戏就散了,就凉了,你也懈怠了,就盼着这插科打诨的小插曲快结束,就盼着她快出来。

    你随着它一起慷慨悲歌、散淡江湖。总之,她主导了你,在这两个小时内,你是臣民,臣服于台上那个叫做角儿的人。

    裴艳玲的一身武艺从哪里来?她说,从李家门来。

    何谓李家门?李兰亭是也。

 

    为了李兰亭,裴艳玲奔走呼号,多方筹集资金。她自己出钱10万,请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王少军亲自操刀雕塑先生铜像

 

    李兰亭是谁?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京剧武生“李派”创始人,一代宗师也。

    有人想给裴艳玲在梨园定个位置,她一笑:别定,历史自有说法。

    李兰亭,她的师爷,便是让她心服口服之人。李少春还向他学会武戏。而郭景春,是李兰亭手把徒弟。坐科八年,一招一式,便是李家门的东西。更具有传奇色彩的是,郭景春在早年成为裴艳玲的师傅,在日后,又成为裴艳玲的丈夫。所以,按辈分,她和李兰亭叫师爷。

    她的几次落泪,都和这个叫李兰亭的人有关。

    裴艳玲先生曾经立下誓愿,一是开办学校,招收学生,教授和传承“李派”艺术;二是为李兰亭先生制作铜塑像,把他的音容笑貌留驻人间,供后人瞻仰。目前,第一个誓愿已经实现,她的学生已经遍布海内外,有的学生已经在戏曲界崭露头角,有的学生在所在的剧团成了“台柱子”。第二个愿望也已经实现,现在,一进河北省京剧院裴艳玲大戏院的前厅,李兰亭的半身铜塑像巍然屹立。——那是裴艳玲的一份大爱,一份孝心。

    她和这个人有直接关系吗?没有。她没有见过他。只是听别人说起过,小时候听父亲裴元说,大了听师傅和丈夫郭景春说。父亲说:“李家门的东西好,李少春都和人家学过戏。那身上,全是好玩意儿。”

    没有李兰亭,就没有裴艳玲。这是裴艳玲自己说的——对于没有见过面的师爷,每每提及,她都落泪。

    京剧武生有四派,“靠戏”为杨小楼、尚和玉,短打为盖叫天、李兰亭。

    “南盖北李”的武生,李兰亭身上的功夫是轻飘脆美,代表剧目有《林冲夜奔》《乾元山》《白水滩》《劈山救母》《石秀探庄》《恶虎村》《八大锤》《铁公鸡》《塔子沟》《四杰村》《挑滑车》,全本《武松》和《马超》裴艳玲承袭了下来,并且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李兰亭30岁那年摔坏了腿,于是只能教学生。以开明的艺术教育思想,卖掉私产,招收弟子,传承技艺德高尚,垂青梨园。传人有范幼亭、小兰亭、关雁浓、梁慧超、张士麟、杨声华、郭景春、李大春、李元春、郑永春等,再传弟子裴艳玲等。

    裴艳玲说:“不快的事,就忘了吧,能记得的也就记得了,应该刻骨铭心的,就必须刻骨铭心。而李兰亭,就是这刻骨铭心的人。”

    越是步入老年,她也一日紧似一日地想:我这身好功夫好东西哪里来的?这种寻根与追问让她汗颜……到老了,她才想起来寻根。此时并不晚,她简直是迫不及待,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一个叫大韩村的小村。那是河北廊坊永清的一个小村,很多年前,一个叫李兰亭的小男孩儿因为家里养活不了被过继给更穷的一家,那家住在一个破庙里,为了生存,李兰亭开始练功唱戏,这一练,这一唱,成就了一代大师。李兰亭的一生,坎坷荆棘,挣过大钱,但最后,从哪里来,又回到了哪里。老了,他贫病交加,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大韩村。

    而不幸的是,他有一个徒弟并没有奉贤思孝,在有了一身好武艺之后弃他而去,自己出去挣大钱了。这种离经叛道的事让裴艳玲甚是愤怒。每次说起,她都一腔怒火。不尊重师傅那就是大逆不道!她没见过李兰亭,却把自己所有的敬仰和孝顺给了自己的师傅和丈夫郭景春。在电影《霸王别姬》中,有徒弟小四背叛自己师傅程蝶衣的一出,缘于裴艳玲的建议。因为在真实的生活中,这种背叛曾经发生过,李兰亭的这个徒弟就离经叛道了……

    为了李兰亭,裴艳玲奔走呼号,多方筹集资金。她自己出钱10万,请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王少军亲自操刀雕塑先生铜像。

    王少军没有想到裴艳玲还亲自来看。数九寒冬,裴艳玲从石家庄奔北京郊区王少军工作室,去看这座雕塑。在雕塑前,她眼睛湿了,久久看着李兰亭:这嘴角雕得好呀,把他的傲气全雕出来了!凝视着自己的师爷,好久好久她都没有说话……

    她说:“人不能忘本啊,得知道自己怎么来怎么去,得知道好东西哪里来的,我得追根溯源,郭景春教了我,李兰亭教的郭景春,我就是李家门的,现在,舞台上多少武生全是李家门的东西……”

    在永清,裴艳玲哭了。

    她泪流满面:“我在外面越红,挣的钱越多,名气越大,徒弟们越出色,我越想,我这好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全国的很多武生,身上的东西都是李家门的,可是,谁知道李兰亭是谁?和他同时代的梅尚程荀都红得发紫,解放后都待遇不低,可是,只有李兰亭,又回到了农村,那么不堪那么寥落,可他留下的东西又那么好。我更伤心、更难过。”她哭得很伤心,一个63岁的老人,为自己没有见过面的师爷如此动容,连李兰亭的亲孙子都感动异常,他叫裴艳玲:姑姑。

    第二次落泪,是在石家庄。

    为纪念李兰亭诞辰123周年。河北文安跃进集团的肖跃进董事长当场捐款20万元,支持这个活动。裴艳玲又哭了,宴席上,不顾众多人在注视她,不顾她是宴会的主角,再次泪流满面。她说,别的事我不哭,我个人的恩怨情仇,不值得哭……可是,想起师爷来,我难过。

    这个宴会上,她从头到尾眼泪不干,如果说每个人心头有一个最重要的人,那么对于裴艳玲来说,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李兰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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