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鹏：唐圭璋先生写给亡妻的悼亡词

我老师36岁丧妻。他不仅悼亡词写得情深意切，而且以实际行动来表达对师母的深深怀念。老师36岁丧偶后一辈子鳏居，直到90岁去世。古人用文字来表达深深的情意，而老师则用他整整54年的鳏居生活来表达对师母深深的爱。特别感人的是，师母去世后，老师每年清明节要到师母的坟上坐着吹箫，一吹就是一天。那回响在天空中凄凉幽怨的箫声，饱含着老师多少哀思、多少忆恋啊！可惜我无缘听到。现在一想起来，都会热泪盈眶。要是听到了，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下面四首《忆江南》悼亡词，是他在1939年抗战期间只身逃难到四川途中写的。

 

“人声悄，夜读每忘疲。多恐过劳偏息烛，为防寒袭替添衣。催道莫眠迟。”写他晚上读书读到很晚，师母怕他过度劳累，故意吹熄蜡烛；又怕他寒冷，总是悄悄地给他披上衣服，并不断地催他早点睡，别累坏了身体。也是通过细节表现师母的温柔和贤惠、关心和体贴。想想他写此词时在逃难途中，只身睡在破庙里，想起往日的温馨，这时该是何等的痛苦！老师对师母的感情非常深，几十年如一日。在他去世前的卧病期间，我每天陪护他一个小时，他经常给我回忆师母生前的情景。其中也说到李清照，我们知道历史记载李清照曾经改嫁过，老师坚决反对“改嫁说”，认为一个老太婆了，改嫁干什么。我虽然不完全接受老师的观点，但我理解老师的感受，老师的观点是融入了他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师母去世后，有人劝他再娶，可他忘不了夫人的身影。60多岁后，子女已成人，他说再也没有必要续弦了，所以后半辈子一直鳏居。

 

第二首：“游丝细，人静碧窗纱。问字有时妨午绣，插花常聚一帘香。晴昼不知长。”写他家庭生活的温馨，他读书，师母绣花。让人想起欧阳修《南歌子》词的“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的恩爱情景。

 

第三首：“炉烟袅，讳病最深沉。匀粉图遮憔悴色，强欢聊慰老人心。暗里自沾巾。”师母卧病一年多，当时老师正在编《全宋词》，他一边照顾病人，一边写出两三百万字的论著。“匀粉图遮憔悴色，强欢聊慰老人心”，写师母怕老人看见自己的病貌担忧，所以早起化妆，脂粉搽得厚厚的，以遮蔽掩饰自己的病容。为安慰老人，她强颜欢笑，却“暗里自沾巾”，一个人独自垂泪。细心的老师发现了，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第四首：“绵绵恨，受尽病魔缠。百计不邀天眷念，千金难觅返生丹。负疚亦多端。”师母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受尽病痛的折磨，再多的钱也买不来返生丹。想到这一切，老师“负疚亦多端”。这又体现出老师宽以待人而严于律己的情怀。在前面讲的古人的悼亡诗里，从来没有人表现过负疚与自责，而我的老师觉得自己没能挽救师母的生命，倍感负疚，后悔又自责。可以说，我老师的词从情感上赋予了悼亡词一种新境界。他的悼亡词，真是用心写出、用血泪凝成的。

 

——选自王兆鹏《唐宋词小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