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隨筆（下）》|| 沈塵色

夜读随笔

十一

王貢南《某公初不識余，偶從他所見拙稿，目為王處仲一流。余謂不遇宣武，誰喚可兒。是亦平生知己也。戲書一絕》：眼中多少可兒墳成句。九陌驅車落日昏。我比王敦還自負，生前知己得桓溫。此真可謂善用成句、善用典者，而其自負也如此。

按：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六·考公詩》條“從叔祖季木考功（象春），跌宕使氣，常引鏡自照曰：'此人不為名士，必當作賊。’嘗奉使長安，飲於曲江，賦詩云：'韋曲杜陵文物盡，眼中多少可兒墳。’其傲兀如此。……”

王象春，原名王象巽，字季木，萬曆三十八年進士第二，官至南京吏部考功郎。“不為名士，必當作賊”之語，可謂自負矣。其兄王象晉，王士禎之祖也。

錢謙益《歷朝詩集》丁集下：季木于诗文，傲睨辈流，无所推逊，独心折于文天瑞。两人学问皆以近代为宗，天瑞赠诗曰:“元美吾兼爱，空同尔独师。”

文翔鳳，字天瑞，号太青，陕西三水人。 万历三十八年进士。

《世說新語·賞譽》：“ 桓溫行經王敦墓邊過，望之云：'可兒！可兒！’”名士與賊，正亦桓溫之謂也，故引之為知己，呼之為“可兒”。《世說新語·尤悔》：“（桓溫）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

王象春《答慈恩寺塔》：慈恩應製多佳什，雁塔題名亦艷聞。故國山川曾入夢，天涯兄弟易為醺。情含渭北千家樹，哀嘯終南幾代雲。韋曲杜陵文物盡，眼中多少可兒墳。

王象春原句已是活用可儿之典，与王敦、桓温已自无关；而王贡南一经借用，回复原典，且又深入一层，所谓“生前知己”是也。

嘻。用典难乎？用人成句可乎？但看尔如何用也。

十二

王贡南《始信》：十年长揖遍公卿。手版腰鞾意不平。始信应官非我事，乾坤无地著书生。此真迂腐之言，更足见可怜之意。不仅贡南，古来不知多少书生堕落此间。然则以今人观之，所谓“理想的破灭”，似亦正此意。少年之心、中年之遇，而终于始信非我事。噫。人非经历而终不肯信，岂不悲哉。惟与贡南诗相较，其事不同，其意一也。

十三

王贡南《闻台湾将谋自立柬邱仙根同年》：议割朱崖出汉臣。潜郎崛起义旗新。海东便是田横岛，何止区区五百人。可做诗史看。割让台湾者，汉臣也；举义旗者，潜郎也。此间对比，真真诛心。唐·李善注引《汉武故事》曰：“颜驷，不知何许人，汉文帝时为郎。至武帝，尝辇过郎署，见驷尨眉皓发，上问曰：叟何时为郎？何其老也？答曰：臣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上感其言，擢拜会稽都尉。”邱仙根，即丘逢甲。

十四

陈小翠《江楼即景》：玲珑小阁背春江。三面垂杨四面窗。撩乱个侬心底事，波光如茧扑纱幢。载《游戏杂志》第九期（ 1914年）。个侬二字何等活泼。时陈小翠十三岁，署名：十三女子翠娜。至结集《翠楼吟草》，改个侬二字为近来，且将诗题之中的即景去掉，成《江楼》：玲珑小阁背春江。三面垂杨四面窗。撩乱近来心底事，波光如茧扑纱幢。少女的活泼转眼不见，而羞涩亦成深沉。此真可谓煞风景也。大约成年以后，陈小翠不欲少女心事与人知也。

十五

蔡选青《春日杂咏》之五：临水纱窗偶自开。柳花如雪点苍苔。诗人独坐方沉寂，忽见一双蝴蝶来。极是轻快。诗见《游戏杂志》第九期。而予数日前方做《小园》：我与狸奴尽日闲。阳光相拥小园间。偶然蝴蝶自来去，恰似春天往复还。蝴蝶相隔百年，而心境一也。蔡选青，名云万，江苏盐城人，民国初年曾入淮阳护军使马玉仁幕。马兵败后，回乡任《盐城日报》主笔。后寓居上海，与陈蝶仙、周瘦鹃等有交往。着有《蛰存斋笔记》。

十六

陈夔龙《纪梦》：亭亭背立绮窗前。犹是娇痴伴母年。若为读书留种子，蕊宫晴检白云篇。白云篇须是“白云在天， 龙门 不见”（ 谢朓 《拜中军记室辞随王笺》）之意。又《大唐新语》卷六：“（阎立本）特荐（狄仁杰）为并州法曹。其亲在河阳别业，仁杰赴任，于并州登太行，南望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近此云下! '悲泣，伫立久之，候云移乃行。”诗也平平。然则娇痴二字，令人怆然。殆父母不在，已无处可娇可痴矣。

十七

赵藩《偶忆村居幽事作四绝句》之一：繍埂十里半斜阳。无数深黄间浅黄。蝴蝶飞来不飞去，几家门掩菜花香。也是蝴蝶。诗极寻常。似旧时儿童描红。其最为败兴处，正在尾句，丝毫不见作者影子。

十八

王象春《山行》之一：不为生计即闲身。矮帽无风驴背驯。雪树千寻时度鸟，山行终日不逢人。此真爽快语也。倾见论情商智商者，于此亦可一噱。若山行之际，时时处处逢迎以情商，岂不大煞风景？正不逢人或眼中无人，方才爽快。人或不得已而情商，而终须有不肯之意。

十九

《海参崴（浦盐）杂诗二首》其一：渔弟樵兄皆古民。山中作伴不忧贫。眼前冰雪复何有，浊酒三杯早觉春。其二：不怕冰山雪海寒。庖厨有酒半樽残。醉登高阁望天北，云际黑龙吞万峦。可谓气势雄迈。然则，作者为立花小一郎，朝鲜宪兵队司令，第一任关东军司令，陆军大将， 1929年去世。日本侵略者，写吾国之海参崴，而吾国之海参崴，今已纳入俄罗斯版图。读此二诗，真教人滋味莫名。但就诗而论，立花小一郎是能汉诗者。

二十

《浮碧楼》：浮碧楼前秋水平。永明寺畔午烟晴。等闲阅尽红羊劫，金粉江山绘柳京。此久保得二诗也。久保得二，号天随，以号行。浮碧楼，平壤八景之一，明人梁有年有《浮碧楼》诗曰：望余丘阜接浮岚。水面玻璃万顷涵。钟梵一声尘念净，高眠直欲借精蓝。永明寺，亦平壤八景之一。柳京，即平壤。此诗教人目瞪口呆处，在红羊劫。日本人，写朝鲜红羊劫，吾真不知其是怎样心理。而就诗论，亦是好诗。久保得二固是汉学家，写汉诗两万馀首， 1934年病逝于台湾。然则，若此等诗，终教人无以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