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照全局，独辟新境
——试论周文彰会长的运河诗
胡迎建
有幸拜读近期问世的《诗咏运河》。此书中，多角度展示有关运河的地理历史、人文以及工程知识，可谓为知识密集库；以诗家语展示了各条运河的绰约风姿，可谓为形象展示窗。充分体现周文彰会长的书生本色、环球视野、家国情怀。以前也许有人写过一首乃至几首运河诗，但如此有意识撰写而成为专集，则前无古人。我深为其缜密的组织、卓绝的诗才而赞叹不已。
全书的框架结构，显然经过作者殚精竭虑的通盘考虑，按照类别、层次，有条不紊，大运河与沿岸城市，如徐徐展开一幅幅画卷。诗与诗之间相互联系而又相对独立；再看每一首诗词，开合照应，章法井然，布置处理允当。可以说，作者胸有成竹，故能独辟新境。《诗咏运河》全部的诗作合起来看，即是大运河史；而每一首诗词则是每一运河城市的简史。但谓之史，似又并不全面，因为作者还写到今日运河新貌，体现时代气息。“看似寻常最奇崛，平成如平易却艰辛”（王安石《题张司业诗》）。作者踏访海内外各地运河，所历艰辛自不待言，然后是意匠经营。我们未必能窥测其“得失寸心”，然而作者在疫情期间足不出户、安静构思的神态或可想见。或出手成章，或斟酌推敲反复。用心、细心、精心。作者在谈到《宿州》一诗时有慨发之，“这是我《诗咏运河》系列中最费脑子的一首诗。”即或可知其煞费苦心，呕心沥血。
如果没有卓绝的诗才，写这类诗很容易成为概念化的理语诗，但作者出之以形象的表达，有惜墨如金的叙述，有具体生动的描写，有恰到好处的议论，有水到渠成的抒情，构成令人向往的意境。高度凝炼，情韵盎然，余味悠然不尽。不妨选择若干诗以论之。
第一篇是为咏列为世界遗产的六条运河。先看咏国外的运河作品，词居多，因其视角不同，写法各有不同。如《霜天晓角·法国米迪运河》：
连通洋邑，幽隅行舟楫。双海穿梭来往，冒霜雪、迎晓日。 米迪，好景色，河野融天际。罗马庄园小镇，顺流下、尽奇迹。
运河蜿蜒流淌，“幽隅行舟楫”，暗示这条河道在偏僻处，避开直布罗陀海峡海盗和西班牙国王船队来往河段。“穿梭来往，冒霜雪、迎晓日。”则写出这条航道的繁忙景象。经过罗马庄园小镇，本就是一处奇迹，“顺流下，尽奇迹”，意犹未尽，没有点明。让读者去寻觅那时代遗留下来的教堂、远古洞穴遗址、葡萄酒庄园、精致的博物馆吧。
《天仙子·比利时中央运河的四座升船机》则重点放在咏工程与升船机：
两水相连梦亦稀，高差天壤道难支，骤来仙使降升机。容量大，整船提，天堑瞬间不翼飞。
两条河流高程差最大96米，让人望而却步。后来采用船梯替代船闸的设计方案，才得以梦想成真。四座吊桥（船梯）将整船提升，即使是天堑，却在瞬间可以不翼而渡过。用“飞”字见其神奇。
《望远行·加拿大里多运河》，侧重写沿岸人的运动场景，颇有生活气息。
《小重山·英国庞特基西斯特输水道及运河》，上阕用仰望角度写出工程的非凡：“仰望桥沿擦彩云。巨墩高耸立，顶桥身。凌空水道脱凡尘。翻山岭，飞涧谷，近星辰。”突兀而现神奇镜头，夸张、渲染手法的运用恰到好处，生动逼真。
而《定风波·阿姆斯特丹17世纪运河区》则先写其形：“弧线同心凿运河，扇形城泛五条波。”运河五条弧线而同一圆心，构成扇形徐徐展开。下阕用比拟手法：“岛屿似星桥作钮，群星系钮靓如娥。俯瞰娇娥心自醉，不觉黎明，划艇已穿梭。”后三句则写己之乘艇所见，可见词中有我在。
列为世界遗产之一的中国大运河，其中京杭大运河是世界上里程最长的运河。《京杭大运河》云：
一流南北贯京杭，江海天成大走廊。
汽笛声声行日夜，车轮滚滚逐阴阳。
史沉两岸城池古，水润千村鱼米香。
羡煞牛郎常俯瞰，银河哪比运河乡。
首联提纲挈领，突出大运河的走势，在中国历史进程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中两联转为形象描绘。特别是“史沉”两句，暗示将写到运河旁的重要城市，各地的风情物产。末联展开联想，借牛郎之语以夸赞运河。
如果说，《京杭大运河》一诗是中国运河城市的一条银线，那么，流经的城市则为银线串连的珍珠。大运河纵贯中国南北大部，流经城市既是中国重要的城市，更是经济发达、商贸繁荣的城市。写每一城市即是一城的诗简史、人文史。以作者对祖国大运河的一片深情，对沿河城市的深切了解，要诉说的话语甚多，面临着如何选材与剪裁的难题。但因难见巧，或从建城之始着笔，写历史大事件，重在史之亮点。兼及特产、风情。作者精心抉择，缜密组织，抓住了每一地的主要特点。将密集而丰富的知识量，压缩在每首诗有限篇幅中。京杭大运河与三十五个城市诗，用七律（北京一首为词）形式，整饬凝炼，此必有意为之，犹如整军出阵。而七律又是诸种体裁中难度较大的一种。清代方东树说：“七律束于八句之中，以短篇而须具纵横奇恣、开合阴阳之势，而又必起结转折、章法规矩井然，所以为难。”容量有限，却又要求有写法、章法、句法的变化，犹如螺丝壳里做道场。三十六首七律，多开合动荡之势，而又各臻其妙。诚有暗合刘熙载所说：“起有分合顺逆，收有虚实顺逆，对有反正平串，接有远近曲直，欲穷律法之变，必先于是求之。”
以史实开头的如《邯郸》：
赵国都城百载余，始皇出世在温庐。
威风凛凛当洪野，谋略滔滔数相如。
典故释怀成语意，窰瓷联袂画图书。
横空一帜狂飙起，跃马雄师祸害除。
先概述赵国国都邯郸建城于战国。后来秦始皇嬴政出生于此。再写战国时期赵国两位著名人物：一是赵国名将廉颇，“威风凛凛”，老犹敢战；一个是谋臣蔺相如，在渑池索回和氏璧，故言“谋略滔滔”，折冲樽俎。颈联上句言成语典故有1584条与邯郸有关，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邯郸的软实力。下句言磁州窑创烧于北宋中期，在瓷器上始有彩绘装饰。末联陡起而关合，“横空一帜”，喻晋冀鲁豫《人民日报》在河西村创刊。
又如《邢台》云：
一读邢台暗自惊，始商至汉五都城。
沙丘长锁君王恨，巨鹿恒铭楚将声。
炉铁延伸熔炼史，窰池激起爱藏情。
山崩地裂身尤健，何惧征程困苦生。
首联“一读邢台暗自惊”振荡，为何而惊，埋下伏笔，是因为其地曾五次为都城。还有以下令人震惊处。颔联浓缩几个中国历史大事件。上句“沙丘”，一指赵武灵王北游沙丘，被其叔父率兵包围于沙丘宫，被活活饿死。后来秦始皇在沙丘宫病死，赵高与胡亥、李斯密谋，篡改始皇遗令，另立胡亥为太子，赐死扶苏。下句言项羽率领数万楚军在巨鹿大败40万秦军。颈联写到邢台铁冶业与邢窑白瓷，均为开创事业。末联“山崩地裂”指1966年的两次邢台地震，也是当年震惊全国的重大灾难，但句中有转折，“身尤健”，灾区人民在困苦中奋起，末用“何惧”惊叹句振荡作结。
南船北马汇淮安，漕运之都顶桂冠。
督府遥观千里远，闸群缓解万夫难。
平流枢纽驱黄祸，拦水湖堤治急湍。
曾忆河边年少事，缘何一去不回看。
以写水运为主的如《扬州》，中两联云：“吴劈邗沟漕运始，隋连水系远航行。南来棹舞粮船满，北往帆升港口盈。”这里也交待了运河的重要历史，吴国北扩时开辟了邗沟，为漕运之始。隋朝将数段水系连便，从此有利远航。可以想见，南来北往的水运，在此分外繁忙，这里是中古时代最重要的港口城市。
我在前面说过，作者也写出了运河城市的新貌，典型的例子如《廊坊》：
轨至廊坊上碧台，京津走道破空来。
行宫故地明珠闪，古镇长街芳卉开。
泉水温情迎贵客，瑶城雄势显英才。
风驰特列云窗里，翰墨添香胜雪梅。
首联起句突兀而来，一连用“至”“上”“走”“破”“来”五个动词写京山铁路的动势，为此地带来的大变化。颔联写燕郊行宫如今成为燕郊开发区，成为闪耀的明珠；古镇 “胜芳”，如今再现芳华。无论是温泉小镇，还有瑶城开发区的会展中心，都是新时代的杰作。廊坊市如风驰特列，高速发展。“翰墨添香”，胜过梅香，用扬此抑彼法。也暗寓廊坊有“中国书法城”的美誉。此诗有古有今，但重点在今日廊坊之风貌。
作者还深情咏赞了他的家乡，《故乡宝应》一诗云：
真如献宝得皇恩，年号为名县贵尊。
东荡莲荷香沁腑，西湖闸蟹味勾魂。
干渠静密连江海，公路纵横达镇村。
一曲淮腔情已醉，欣看翰墨满家园。
唯有北京城以词咏之，《满庭芳·北京》上阕云：“宫柳垂荫，銮铃鸣道，殿堂端坐君王。幽深池堑，围护六朝墙。遍野亭台馆阁，寺陵塔、金碧辉煌。”宏伟场景络绎而来，宫柳、马路、宫殿、池堑、六朝墙、亭台馆阁、寺陵塔，都有诉说不完的故事，然机窍在后，句意一转，以“更”字逗起：“更无比、运河逆上，米谷进皇仓。”因为有了运河源源不断输送漕粮而来，偌大的皇城，居民才有生存的物质基础。炼“逆上”两字，扼要写出运河的走势。
限于篇幅，隋唐大运河、浙东运河的诗，未能评述。需要说的是，还有51首咏世界运河遗产点，大多为七绝与小令。说明作者之用心，小景宜用体量小的体裁来写。同样写得精采，试看《鹧鸪天·淮安清江闸》
漕船北上过咽喉，穿流乱涌鬼神愁。壮夫四百难移步，拉断纤绳水覆舟。 上下闸，两门修，曾经狂肆换温柔。绵延数里帆樯动，一字徐行不见头。
河水急湍乱涌，纵然四百壮士拉漕船，也难移动前行一步。下阕言自从修了上下闸，狂流改为温柔。用了一连串形容、夸张、比喻、联想等手法，让人如临其境，想见那万艘漕船帆樯绵亘数里的壮观。
再看《北京澄清上闸（万宁桥）》一诗云：
石拱横河廿步遥，躬迎百舸路迢迢。
安宁万世何如愿？伏兽神威镇水妖。
次句“躬迎百舸”，以拟人法便见亲切。第三句拆“万宁”桥名重新组合，用问句引人深思，末句言有镇水兽护佑，仍用拟人法以见此闸之神奇。再看《七绝·绍兴古纤道》，也很有诗意：
贴水遥伸不见头，俨然飘带舞中流。
时而依岸闻啼鸟，又抱桥涵一线浮。
以青石板铺砌的古纤道，连绵百里，首句言纤道贴近水面伸出，遥遥无穷；次句以飘带为譬，写其绵长而具动感。第三句又一转，有时依岸铺设，有时建于桥下，紧依桥墩桥涵，如一线浮动。四句一气贯注，而具摇曳多姿之美。刘熙载说七绝作法：“总须首尾相衔，开合尽变。至其妙用，惟在借端托寓而已。”观此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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