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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绍基的学问:在北京画院的讲座

 

主持人:欢迎大家来到北京画院美术馆参加今天的讲座,大家知道我们现在的展览是何绍基的书法展,相信今天坐在这的诸位都知道何绍基是一位书法家。但是在何绍基这个书法艺术的后面是什么?是什么滋养了他的书法艺术?今天我们特别有幸请到了刘墨老师,著名的文化学者来为大家解读何绍基的学问,大家掌声欢迎。

 

    刘墨:各位上午好,能这么早的坐在这个地方,真是不易,刚才我的心里面怦怦直跳,就怕堵车来晚了,而且报名的通知说,迟到15分钟就不让进了,我就怕迟到15分钟进不来,让你们空等。所以我特别请朋友开车送我过来,七点半从家里出来,九点了还堵在路上,我说我坐地铁吧,结果坐了地铁,那个车还是比我先到了,然后又跑上来。所以我想各位也是很辛苦,所以要特别特别地向大家来问个好!

我原来写过一篇文章,那个名字就叫《何绍基的学问》。

因为曾经有人,就是《中国书法》杂志的一个朋友跟我讨论过,他的学问和书法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可能也不太懂得过去的学问究竟什么叫做学问。后来也有人问我,他就找出比如说八十年代全国大学生书法大赛的一等奖的一些作者,我相信那个微信你们可能也都看过,就是八十年代那些得了一等奖的人,现在写成什么样子。有的写的很好,有的写的已经没法看,然后他就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就说,书法这东西,有学问的看不上它,没学问的弄不好它——就是这么一种状况。

    然后有一年,是在清华大学讲课的时候,当然主要是讲书画的鉴赏,那天也讲了很多,后来学生说,讲太多记不住,能不能用最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我就说,你们只要记住六个字,什么叫好的书法,就是第一要有“真学问”,第二加上“真性情”。那么你想一想,有真学问和有真性情的我们可以数出不太多的人,何绍基是一个,沈曾植是一个,马一浮是一个,谢无量是一个。我们看这些声明赫赫的人都是有真学问的。当然,那天也有人向我提问,也有人也很有学问为什么字写不好?我说那个大概是“假学问”。如果我们看民国时期的那些真学者,你看一看有哪几个写的不好的呢!

    当然,也有很多很多写的不好的,少数,很少很少的。你比如说我们知道有一个怪人叫辜鸿铭,辜鸿铭是特别特别的有学问,但是他早期几乎就没怎么在中国生活过,他是出生在外边,转一了大圈,晚年才回到中国,他不太会写汉字,比如写非常的“非”字,我们知道两个竖,三个横都在外边,结果辜鸿铭第一次写非常的“非”字,把两个竖写在外边,把六个小横就写在里边,然后别人就在那笑。还有一个湖南的了不起的一个大诗人,叫八指头陀,是二十年代中国佛教协会的主席,他也不太会写字。刘师培也不太会写字,刘师培的字比较差,当然他只活了三十多岁。苏曼殊的字写的也很好,很见性情,很见学问。

今天,我着重来讲何绍基和他的学问的背景。

《中国书法》杂志社的那个朋友就问我,他说你一直强调学问,难道何绍基的学问好吗?我当时的回答是:没错,何绍基的学问非常非常的好!好到什么程度?好到顶尖!何绍基是1799年,他的出生日期是比较好记的,1799年,只差一年,就是1800年他出生,腊月十二月初五,这个日子大概据说也是苏东坡的生日,其实不是,苏东坡是腊月十九。所以他觉得特别和苏东坡投缘。我们知道日本有一个大艺术家叫铁斋,富冈铁斋,在日本是很了不起的一个艺术家,他的年龄比吴昌硕还要大,他也是和苏东坡一天的生日。所以每到苏东坡过生日的时候,他们都会举行一个酒会,会写很多很多的诗。

    和何绍基同时出生的,是他的弟弟,叫何绍业。大家听到这里可能会听得一楞,为什么他出生的时候和他同时还出生一个弟弟,因为是双胞胎。这是他爸爸何凌汉第一次生儿子,就生了个双胞胎,所以他很高兴,一个叫绍基,一个叫绍业,合起来叫“基业”,何家的基业能够在这两个人身上发扬光大。

何绍基在他小的时候一直在湖南住,七岁的时候,也就是在1805年七岁的时候,他爸爸中了进士,而且是探花,第三名,可见他爸爸书念的有多好,第三名。所以何绍基住的家就在湖南道州那个地方,他的家就叫探花第——第一名叫状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

说到这一点,我想我可以来略微普及一下关于科举的知识。

    首先,一个读书人要取得生员的资格,就是作为县学生里面的一个名额,叫生员,也就是所谓“秀才”。你要先取得这么一个资格,这个资格只要你想考,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考。童子试,就是童生,不管你是五岁六岁七岁八岁,你只要《四书五经》念的熟,会做文章,你就可以先取得这个资格。所以十几岁能中状元的人,在历史上是不少的。

中国的考试有没有标准答案?现在是有标准答案的,就是你不管是中考,不管是高考,不管是考研究生,它都有标准答案。但是在过去好像就没有这个标准答案,它不是选ABCD,它是看你的才学,看你的天性。中国的学问和西方的学问不大一样的地方,就是看你的智慧、才学和你的性情。比如说,我记得青州有一年童子试,其中有一个小孩九岁,县衙里面的门槛很高,过去的九岁,大概虚岁也就七岁,不像我们现在的孩子七岁的时候肥肥胖胖的,过去的孩子大概营养不良,你们一定想象不到我是出生在东北,我就属于那种营养不良的,说我出生在东北没有人相信。好像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体重还不到四十斤,跟幼儿园的孩子差不多。所以这个九岁的小孩要跨过门槛,在跨门槛的时候,刚好县太爷就看见了,县太爷就笑,他说:你这么小你就来考试。他说:我小怎么了?他不知道是县太爷,他说我小怎么了,他说我小也考得上。县太爷就说,我出个对联,你如果能对上,你不用考了,然后他说:那请你出题。县太爷就说:“青州府童子九岁”,就是青州府有一个九岁的小孩,小孩一张口:“紫禁城天子万年”。对的好不好?县太爷一听,你不用考了,你已经合格了。

那么还有一个曾国藩的故事,曾国藩是何绍基的好朋友,曾国藩是特别特别的佩服何绍基,曾国藩在做主考官的时候,他出了一首诗题叫“落花诗”,因为他感觉到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一个花朵已经开始飘零,五十年代港台有一部分学者联合写了一篇文章,叫《中国文化之花果飘零》,就是花已经落下了。所以那个时候,晚清的人普遍比较悲观。他出了个题叫“落花诗”,他有一个学生叫俞樾,就是俞平伯的太爷,叫俞樾。曾国藩站在边上,他拿起笔来写“花落春犹在”,就是花虽然落了但是春天还在,曾国藩一看到,就暗暗的赞叹了一声,就是说,这一句就够了!所以那一年俞曲园考得特别特别的好,后来俞曲园自己读书的书房的名字,就叫春在堂,如果你们有空去苏州的话,在怡园的边上一个很小很小的园林,叫曲园,就是晚年俞曲园著书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春在堂,他在那里读书,在那里写作。

    那么取得了生员资格,要参加进一步的考试,就是要中举,中举叫做“乡试”。虽然何绍基在八岁的时候随他的妈妈就来到了北京,八岁后何绍基就一直在北京住。但是他如果要参加考试的话,因为他的籍贯,我们已经不太分籍和贯,现在身份证上面好像只有住址,籍贯就不太填了。比如我填籍贯,虽然我是在东北那个地方生活过,但是我一定会填河北省三河县,就是北京的边上,那是籍贯。所以他就一定要回到老家去考试,那回到老家考试,叫“乡试”,取得名次之后,这个叫“中举”,我们读过《范进中举》那个小说,讲的就是这回事。这个考试是比较难的,好多好多人都控诉这个制度,新文化运动中的许多人就认为它消磨了所有人的智慧在里面,但是这套文官制度好像对对西方尤其是对文官制度还有很大的影响,当然那是另外的话题。

    那比较奇怪的是,何绍基没有像他爸爸或者像别人那样显得特别特别的早慧,虽然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有诗稿留下来,但是他参加科举考试的年代是比较晚,37岁!他37岁回到湖南去考试,当然在此之前,就是在他23岁的时候,他爸爸何凌汉就做了国子监的祭酒,也就是国子监的校长,相当于国家大学的校长。由此可见他爸爸的学问有多好,可以做到校长的位置。当然,做的时间不太长,就开始到地方去主持各种考试,所以何绍基也一直陪着他到处去转,这样的话,就认识了很多很多的人。

    何绍基在37岁的时候回到长沙去参加考试,所谓的乡试,就是家乡的考试。八月初七入场,这个叫“秋闱”,进京赶考,参加进士考试叫“春闱”,就是一个在春天,一个在秋天。所以这个考完之后,他就立刻要出发到北京来。八月初七入场,八月十五出场,你想一想,整整七天,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去过贡院街,考试的地方很小。在这里面,一个人要待七天,要很多很多道的考试。所以蒲松龄是考不上的,蒲松龄只要一进去就开始晕,就开始抖,就开始出汗,然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费正清在研究中国的时候他特别说,他说这个不仅仅是对人的智力的一种考验,而且是对人的毅力的一种考验。

    可以想象一下,在里面一个小号,自己一个人待七天,在那答卷子,我记得我在考博士的时候,三个小时好像写了七八张张,发的A4纸写了七八张,因为想写的很多,一口气写下来,写着写着会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凉,你想七天,这个一般人是挺不住的。那么等他出场之后不长时间,衡山县的县令就告诉他,你得了乡试的第一,就是湖南省的状元。这个不叫状元,叫“解元”,解放军的“解”,叫“解元”。曾经很多人问这个字究竟应该念什么,是念解元,还是念“谢元”,还是念“介元”,现在的标音是把它标成“介”。就是他考了个家乡的第一,他去北京的再参加考试的话,要由地方官陪护过去,所以叫“解元”。

    历史上的解元有很多,那么比如说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唐寅,就是唐伯虎。我们看唐伯虎还特意刻了一方印章,叫唐解元,盖在自己的画上。

参加完乡试,然后要参加会试,就是第二年的春天到北京来,全国的举人都到北京来参加会试。康有为就是来参加会试,考了几回,考的一点都不如意。包括洪秀全也是,考几回都考不上,他连乡试都过不了,过不了干嘛去?干脆闹革命去,落第之后就去闹革命去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就是这么起来的。

那么要参加会试,参加会试合格的称为贡士,进贡的贡。所以有的时候我们到山里面去,看见山上有很多的刻字,上面会有贡士某某某,或者拔贡某某某,这个是由地方官作为人才送到北京来参加会试的。所以这个第一名叫“会元”,开会的会。乡试的第一名叫解元,这个会试的第一名叫会元。那么这些合格的贡士,皇帝要来主考。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到国子监去转一圈,那里边有他爸爸的足迹,有何绍基的足迹,当然也有董其昌这些人的足迹在里边。

    这个皇帝主考,在故宫的保和殿,叫“殿试”,第一名叫状元,所以说这个连中三元,就是省考试第一,全国考试第一,皇帝考试又第一,叫连中三元。这种情况是有的,而且还不少,在苏州大概苏州的大儒巷里边,就是原来潘世恩的一个故居,现在叫做苏州状元博物馆,如果你们去了苏州,走过平江路,大概不太远的地方,向左边转再进入一个胡同里面,就是一个苏州状元博物馆。对面是一个老的建筑,上面有篆书,现在作为消防队的一部分。如果再往里面走的话,有一个叫做文学山房,从光绪年间就有的一个旧书店。现在那个老人家可能还在,叫江澄波,我前年去看他的时候,90多岁,还在打算盘,现在大概卖东西的很少能见到打算盘了,打算盘卖书,也跟他聊过几句,如果你们到苏州的话,可以去找老先生聊聊天,他的每一句话有点像昆曲里面的道白,就是小生的声音,虽然他已经很老了,但是念白很好听。我问他,认识顾颉刚吗?他说什么叫认识,顾颉刚到北京来,那一火车皮的书都是我帮他托运的;我说那你认识谢国桢吗?他说怎么叫不认识,他说谢国桢到江浙来访书,就是到我这里来,我带着他去买那些书。所以,我倒是很想找一个人去做老先生的口述历史,趁着他还能说。他几乎是近百年来旧书业的一个缩影。

    皇帝主考分为三甲,第一甲只有三个人,一甲进士实际上就是前三名,第一名叫状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何绍基的爸爸何凌汉就做过这个探花。然后二甲若干,二甲不一定定多少,第一名叫传胪,这个叫进士出身,就是皇帝说你们是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叫赐同进士出身,等同于进士出身。有多少人?大概每年还是有一点变化的,比如说光绪年间,一甲3个人,二甲183个人,三甲174个人,一共是360人,大概数字不会差太多。曾国藩的考试赐同进士出身,也就是考了个第三等。史上说他和左宗棠两个人闹不愉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时曾国藩好像正娶了个小老婆,那个小老婆在洗脚,外面说左宗棠来见你,过去的女人洗脚是不能被别人见的,我奶奶就是小脚,我奶奶洗脚的时候我可以看,如果有外面人来,不管洗没洗完端起盆就要往屋里跑,这个脚是不能被人看见的。所以曾国藩就说:你让他等一下,等出来之后,左宗棠问他干嘛,他说刚刚夫人在洗脚。然后,就出了这样一幅对联,叫:替如夫人洗脚。这个上联是左宗棠出的。曾国藩就回了一句:赐同进士出身——上联是说,你虽然是夫人,但你是小的,不是正的,下联的意思是,你的出身虽然是进士,但是赐同进士出身,不是进士出身,曾国藩是赐同进士出身,左宗棠连这个都没有,于是大怒,虽然可能喜怒不形于色,但是两人从那之后就有了隔膜,所以赐同进士出身对于进士来说,还是略低一些的。

    但是何绍基在参加考试的时候,就是全国会试的时候,他已经被定为第一,打开卷子一看,这个人简直太好了,主考官、副考官都认为他应该是第一。可是很奇怪,莫名其妙,不知道有谁就说他这个写的文章里面,语句有毛病,语句有毛病怎么办?就把他放在第十一,就是把他放到十名开外。如果把他放到十名开外的话,他就没有资格在殿试的时候皇帝再把他放到状元。所以很莫名其妙的,他本来是已经做到第一,但是没办法,又把他放到了第十一位,但也是进士出身。在这里,他遇到一个好老师,这个好老师叫阮元,阮元是他的老师,是乾隆最喜欢的一个人,当然阮元在考试的时候,乾隆已经是年龄很大了,当乾隆皇帝看到阮元的时候就说,没想到我的晚年还会有这么好的人才!果然,阮元是非常非常好的能干的一个学者,尤其是一个优秀的学术组织者。比如说他到杭州去的时候,他建了诂经精舍,这个成为学术的一个重镇,像俞樾这些人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后来他到了广东的时候,在广州又建立了学海堂,又培养出了广东的很多很多的人才,所以这个人是对中国学术界的贡献是非常非常大的,一会儿我在讲南北书派的时候还会讲到他。

    中国进士,还要在庶常馆里学习三年,三年后再让他考试,他又考了个第一。所以可见他爸爸考过榜眼,他在散馆的时候考了第一,他们家里面考试的基因是比较好的。有的人可能家里面考试的基因就是比较好的,有的人家里面的考试基因可能就不怎么样。我是比较怕考试的,现在有时候做梦说要考试了,书还没看呢题还没背呢。所以当我在学校教书的时候,学生老是问,老师能不能不考试,我说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样的,但是要不考的话可能我们工作就丢了。但是我们可以想一个比较好的办法,想一个不是死记硬背的办法。这里面我可以插一句和艺术有关的。我那个时候在教国、版、油、雕的时候,学生跟我商量,他们说:老师,我们要背的东西太多了,能不能不考试?我说不考试不可能。他们说:能不能不那么考试?我说这可以的。我就说,你们写一篇1500字的文章给我,抄也可以,因为抄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水平,过一星期交上来了。这个让我觉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因为如果你给他标准答案,他们背或者不背,看不出一个人用不用功,有没有智慧,但是每个人自己写的文章却见到了自己的性情。然后我把他们的卷纸分成类之后,我发现,学国画的人想的都是别人的问题:传统,继承,创新,笔法,墨法,谁怎么说谁怎么说,基本没有说自己话的。就是学国画的人,说的都是别人的话。但学油画的人,学雕塑的人不一样:我喜欢音乐,我喜欢足球,我喜欢摇滚,我为什么喜欢,他说的都是自己的事情,学雕塑的也是这个样子,版画的也是这样,就学国画的人说的都是别人的话。所以那次考试对我自己也是个很大的启发。所以前段时间,我们现在知道,教育部规定,连小学生都要学书法,我是持反对态度的。为什么持反对态度?因为他是不停的临摹,书法是不停的临摹,在反复的重复、反复的临摹过程当中再加以组合,你很难从里面找到个性,非常非常难。能从里面找到个性,能找到新的那么一点点东西,很难。而且学书法养成的思维是:前面的东西永远是好的!从书法的角度是没错的,但是从一个民族的思维的创新的角度来讲,比如说他对于物理,对于化学,对于数学,对于科学,基本上没什么太大的好处。因为他不停不停的去反复,不停不停的去反复,所以西方人看到这一点,他说大概书法让中国人在重复性的劳动当中所获得的一种能力,就是在重复性的操作当中,世界上无与伦比,但是让他们有突破有创新不太可能,我觉得这个有一定的道理。除非要特别特别有天才的人,才华的人才可能从里面突出来。

    再回过头来,何绍基从考了科举之后,他做了很多很多的职业,当然都和学术有关系。何绍基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他在那个时代,清朝的学术分成了两种,第一种叫汉学,第二种叫宋学,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梁启超写过两本,一本叫《清代学术概论》,一本叫《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这两本可以算作是清代学术史的入门书。还有钱穆也写过同样的书,《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从1644年到1944年,刚好是三百年的时间。我自己在做博士生的时候,我做的也是清代学术史,所以我也写过一本,叫《乾嘉学术十论》,是三联书店出的,但是现在好像书店已经买不到了。

    清代的学术分成两种,一种是汉学,也叫实学。所谓的汉学,就是1644年之后,一些读书人在考虑,这么大的一个明王朝,为什么会突然间就被一个外来的民族打败了?他们要检讨这种风气,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探讨的方式很多,一种像顾炎武的那种探讨,一种像黄宗羲的探讨,当然也有像王阳明的很多后学,像刘宗周,像他后面很多人也在探讨这个问题,所以探讨方法的不同,就形成了不同的学派。

汉学认为,宋代的理学和明代的心学都是讲一个人修养有多高,讲一个人境界有多高,讲一个人对物质多么没有欲望,可是突然间来了很多很多事情之后,束手无策,只能说你别杀我,我有很高的修养,不可能,说我对名对利对我没有任何的诱惑,也不可以。所以顾炎武和黄宗羲他们认为,要提倡实学,就是提倡实际的学问。你要知道山川,知道军事,知道水利工程,知道如何种好粮食,要讲究这些实学。那么这些实学没有别的学术取向。当然,当时的西方学问已经传到中国来,像利玛窦这些人已经传到中国来,像徐光启这些人在数学等方面也很好。但是那个时候的中国读书人,并没有把这些书作为主要的资源,不像20世纪初期这样把它作为主要的资源,而是把他作为一种辅助的东西。那么,这个学术资源向那里找?再往回找,到唐代,到汉代去找,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学派叫汉学派。

汉学派发现所有的误解都是因为你不认识字,章太炎是汉学里面一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人物,他有一回写错别字,别人就说,你看你是大师,你还写错别字。然后章太炎就说,因为我知道这个字和那个字是相等的,所以我可以写错别字,你不知道,你写了就算错别字,我写了就不算错别字。很多很多字是可以通假的,所以我们看古书里面为什么有的字是这样写,而我们现在有规范字表,你只要拿到出版社去,拿到报社去,他全给你改了,就是改到这个所谓的规范的字。过去没有规范这一说,但是你要明白这个字和这个字它们之间是可以通用的,是什么意思,是怎么回事,这个是成为一门很大的学问。所以何绍基从20岁的时候,他开始读《说文》,《说文》在当时是一个比较古老的书,这本书的诞生年代是比较好记的,刚好是公元100年,许慎写的《说文解字》。说到《说文解字》,我们经常说文字,这个“文”和“字”你们知道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叫文字?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就看文字本身,这两个字,“文”你没办法拆,一点一横一撇一捺,没办法拆的,独体字。像人,一瞥一捺,没法拆的。但是,“字”是可以拆的,宝盖下面加个子,所以“文”是独体的,你只要看这个字,比如日、月都没法拆开,但是星星就可以拆开了,星可以拆,天可以拆,地可以拆,所以只要能拆开的就叫“字”,这两个加在一块,就是中国的文字,叫做“文”是独体的,原来是图案,原来是花纹,原来是从象形文字来,而这个“字”是从“文”里面重新派生出来的。你比如说,我给你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派别的“派”,和脉络的“脉”,写繁体字,不要写简化字,一写简化字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这个“派”是河流,所以我们说支派,我们说流派,它是河流的意思。那么“脉”是什么?是人体里面的脉络,和水流是一样的,所以边上都是一个“派”字去掉三点水这一边,河流叫作“派”,人体里的经络叫作“脉”。所以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我们才可以看出这个汉字里面他究竟隐藏了有多少的秘密。你比如说这个“一”,我们所说的“一”,《说文解字》里面不是把它当成数字,虽然它也当成数字的开始,数字的开端,就是“一”,但是许慎的解释:“道立于一”。所以“一”和“道”是可以划等号的,那这个“一”就不是数字,而是整体,说一体。然后我们看这个“天”,在一部里面,“天”字是属于一部的,在《说文解字》里面,部首一共有540部,如果想记文字的话,首先要把这个540个部首记下来。当然我们现在有电脑,有手机,有网络,不需要去记了。过去的读书人大概脑子里面至少要记四十到六十万字,可怕吗?好像现在听的比较可怕。有一个叫马茂元,桐城派的后人,他的爷爷叫马其昶,原来是北大特别有名的教授,老北大的教授。马茂元唐诗可以背一万首,你随便问他,杜甫怎么说,李白怎么说,王维怎么说,八十多岁还记得五六千首,忘掉一半。我们知道陈独秀是中国共产党的创立人,他也是一个文字学家,而且他是安徽学派的文字学家。他的记忆力好到什么地方?杜甫诗全集从头背到尾。据说他因为创办中国共产党后来被抓起来,押在杭州监狱里面的时候,每天墙外面都会听见有人在背杜甫的诗,就是陈独秀。过去人的学问是靠背出来的,何绍基大概也可以背很多很多的东西。正因为他可以背很多很多的东西,所以何绍基的对联,一伸手就可以写,不需要打草稿的,更不需要抄。所以何绍基的好的对联都是自己随口就出来的。现在也有人会有这些才华,很快,他只是不同的字眼在脑子里面会有不同的闪现,他会组合到一块。你比如说像这个画,就是我们画院的画,你现在这样想一想,你能组成多少词组,大概五个,八个,像图画,像画图,国画,油画,把这些东西也算在里面,大家可以组五个八个的,但是在何绍基那里面大概可以随手组到上百个,匪夷所思。



    中国诗词的妙处就妙在这里,匪夷所思。所以何绍基他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显示出了他的诗才,我们看现在他的《东洲草堂诗文集》,最早的一首诗十三岁写的。但是他学的诗不是唐诗,我们经常说唐诗宋词元曲,在我们一般的普通人的观念里面,好像除了唐诗也就没有别的内容了,不是的,这个认识是有一点点模糊的。其实每个时代都有好诗,就像唐诗里面不全都是好诗是一样的。如果认为只有唐朝的诗是诗,其他时代不是诗,我昨天打了个比喻,就好像说你只认为十七八岁的女孩是女人,其他年龄的都不算是一样的,很荒唐。如果说唐诗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宋诗就是三四十岁,我们现在在看三四十岁的女人的话,你可能会有很多很多的标准,不同的标准,就是你肯定不是在用评价一个十六七,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的眼光,你看她的修养,看她的风度,看她的谈吐,看她的心灵,你会看到外表之外的很多很多的东西,这就是唐诗和宋词的区别。

    如果说唐诗是青春灿烂的话,那么宋词是体现一个人的修养、风度。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可以不考虑说话的后果,可以脱口而出,但是三四十岁的女人,有学养的女人,有教养的女人她说的会比较婉转,她带着她的思考。所以宋朝的诗是带着思考写出的诗,宋诗如果我们想了解的话,可以去看钱钟书有一本很有名的叫《宋诗选注》,但是钱钟书写这个《宋诗选注》的时候,有些东西他也没选,比如说朱熹,朱熹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个诗钱钟书竟然没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他也没选。钱钟书有一个好朋友,就跟钱钟书说:你为什么不选这两首?钱钟书讲:我没有觉得这两个好。然后他那个朋友就跟他说,你如果不选这两首诗,证明你不懂宋诗,你不懂得宋诗的好处在哪。

    那么是不是这个样子?我自己现在也写一点诗,湖南的一个朋友(他还曾经陪着我去看过何绍基在湖南的展)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刘老师,我给你提一点意见,你别介意。我说:你说吧。他说:我觉得你的诗里面怎么没有什么情感?我说:都多大年龄了,还每天哪里有那么多情感供你挥霍!他说:诗不就是来抒情的吗?没错,抒情只是诗的一部分功能而已,诗可以当成日记来写,可以写你眼前看到的东西,可以看到你想的东西,可以看到你的思考,可以看到你的思想,可以看到你的观念。所以中国的哲学最好的并不是哲学著作,中国最好的哲学是诗。陆游写过一万首诗,还有个湖南的诗人叫樊樊山山,就是齐白石的老师,他写过三万首诗,当然我们现在背不出来,因为没背过,不大容易背出来,写过三万首诗,大概古今诗人里面写第一的估计是乾隆,乾隆有四万首诗,路边都看得见,但那不算,好多都是别人替他做的。樊樊山就说,他说陆游这个人简直太可恶了!别人就问:他为什么可恶?他说:天下的好对联都被他对完了。确实,如果你走到杭州去,吴山广场那个地方,在开发的时候要全部拆掉,后来有一个画家叫何水法,可能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他是全国政协委员,他做了一个提案,他说这个地方不能拆,理由是什么?因为“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就是这里,你把它拆了就没了。后来听他的建议,把那条小巷子留下来,没有拆。

    好对联在陆游几乎都对完了,这个陆游很有意思,他写自己,写着写着不行,这个日子太舒服了,北方还没收回来呢,然后马上一转,我们一定要把北方收回来,要把它写成这个东西。但是在何绍基的诗里面,他学宋诗,他最喜欢苏东坡,苏东坡是学李白,也学杜甫,也学韩愈,但是他已经变成自己的,完全转化成自己的,所以他们是宋诗派。我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有人问我,他说:如果你把唐诗比成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然后你又把这个宋诗比成三四十岁的女人,那么清诗是什么?我说:大概是学老女人的样子。其实我觉得不要往丑的方面去想,你们想一想,有一些特别家教好的,修养好的老的女人的那种仪表,比如像宋美龄的晚年,这些人的晚年的那个样子,那种雍容,那种富贵,我想可能是清诗学的是这个样子。

    可以说在晚清的这个宋诗派里面,何绍基是一个领袖式的人物,当然,他和前人不太一样的,他坐过火车,这个李白杜甫他们都没坐过,陆游他们也没坐过,他坐过火车。他去过香港,去过澳门,他坐过那个像泰坦尼克号的那种船,当然没那么大,他坐过油轮,这个都是何绍基能够把它写到诗里面来的。我不知道下面有没有展出,他有一个《金陵杂述四十首》,是写的七绝,就是在曾国藩打下太平天国之后,然后邀请何绍基到南京去,他就坐的小火轮,烧着煤的船在江面上走,他会把这些都写到诗里面去,所以他的诗境还是比较开阔的。

    那么汉学和宋学到了何绍基这里,又又是如何呢?你看他诗都偏向于宋诗,那么从学问的角度上面看,他说,从文字学的角度,他推崇郑玄和许慎。但是从个人修养的角度来讲,他比较推崇于宋学,就是宋代的儒家的学问。前天我在和朱良志聊天的时候,我还提到,我们对于宋代的学问是有很多很多的误解的。宋代的理学让中国人的人格竖立起来,当然,宋儒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存天理,灭人欲”,我们现在认为这句话是错的,我认为这句话是不错的,为什么?他说“灭人欲”,而不是“灭人性”。如果他说“存天理,灭人性”,那肯定是错的,但是如果说“存天理,灭人欲”,这个应该是对的。

    我们想一想,我们今天的社会里面的很多的现象,我们一打开电脑看这个新闻,你看到很多很多的冷漠,很多很多的荒诞,你无法想象,就是我们实际上错把我们的“人欲”当成了“人性”,错把我们的“欲望”当成了“理想”,所以我们现在更多的是实现了我们的欲望,我想要有房子,我想要有车,我想要有高工资,我想要什么想要什么,这是你的欲望,不是你的理想。当然和现代人谈理想有一点点不靠谱,有一点点不靠边,但是理想还是要坚持的,理想还是要有的。那这个理想是什么?就是天理和人性之间的这种平衡。如果一个人在物质之外没有更大的追求,在物质之外没有更多的想法的话,那么可能他不过是一个物质化的人生。那么也正好是我们现在所存在的最大的问题,在物质化的人生里面,你不会感觉到温暖,所以有一个电影,叫《肖申克的救赎》,我相信各位都看过,如果没看过的话,我强烈建议你去看,我至少陪着别人看了五遍。其中有一个片段,被关进监狱的男主角,他见狱长的桌子上面有一个唱机,他把办公室的门锁上,他放起了音乐,他在听,好像是《费加罗的婚礼》,后来那个狱长非常恼怒,把他关了半个月,像桌子底下一样给他圈了半个月。半个月一出来,那一出来一瞬间,他见到阳光一瞬间,那个苍白,和那种一直没刮胡子的那个形象,可怜极了。然后别人问他:你怎么挺过来的?他说:我心里有莫札特!多么简单的一个回答,就是理想会让一个人活下去,但是物质不一定。当然,没有物质是活不下去的,但是物质不一定让人活的快活,或者说很有毅力,很有意志。他说我心里面有莫札特,所以从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出,当你内心里面有一种信念的时候,你的人生会变得很坚强,宋学就是给你这个东西,让你在困境里面如何挺立起来,如何不倒。



所以有人曾经问过我,他说你还觉得传统思想有什么用?我说传统思想没什么用。他特别奇怪,他说,你整天研究传统思想,你还认为它没有用?我说是的,我说传统思想没什么用,因为中国的传统思想是一个人贫困的时候才会发生作用——在你没发达的时候,在你贫贱的时候,在你困难的时候,这个时候传统思想才有用。

我们现在物质如此发达。我到东北去,两个人说那边鱼好吃,我说去吧,去吃鱼,在哈尔滨的江北,我还记得叫二姐灶台鱼,很有名的,就去了,一条鱼268元,这么大,后来我就跟她说,你能不能只卖20块钱的,切一点点,她说不能,我每天就是按条卖。那么我们两个人只吃了一点点,那条鱼就倒掉了。那个是很痛心,真的很痛心。我太奶告诉我,就是饭粒只要不掉在地上,掉在桌子上,把饭粒都要拣起来吃掉,真的是过去人那种辛苦,和那种对粮食对某某东西的敬重,我们现在没有。我就问我太奶,我说饭粒掉了为什么要拣起来?我太奶就说:李世民有一回吃饭,就是唐太宗李世民有一回吃饭,掉了个饭粒,皇帝把它拣起来放在嘴里面了,我说然后呢?然后我太奶说,阎王爷给他加了十年的寿,阎王爷给唐太宗加了十年的寿。这种思想在我们今天已经全都没有了,但是在中国思想里面,它是特别特别的一种教育方式,一个人会很庄重的来对待这个问题。

比如说再举个例子,现在人比较懒,不刷碗,碗刷完之后放点水,只要不干泡在里面,我原来也这么做,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他说你吃完一定把碗刷完,我说为什么?他说影响你的财运,我一想,这个还是比较重要的,所以每回吃完饭把碗刷的干干净净,放回碗柜里面去。我儿子乱七八糟,从来不刷碗,结果那天我就用这招,我说儿子你要把碗刷了,他说为什么?我说会影响你的财运。真的?我说是的,赶紧跑去把碗刷了,从那之后,他也每天都刷碗。有意思吗?有意思。后来他财运从哪来,他也不工作,他财运从哪来?他管我要钱的时候我就给他痛快一点,就是不犹豫了,反正总之得给他,与其犹豫不如直接他,一张口就给他。但是像我奶奶,她不认字的,比如说我小的时候写完字就扔在地上,然后她都要拣起来规规矩矩的摞在边上。有的时候我就踩着走,我奶奶就说,你看你,你自己写的字都不珍惜,别人会珍惜吗?你自己整天在上面跨来跨去,你会起来吗?从那时候我知道,我每张纸,包括别人写的,有的人到我家里面也会拿起笔来,哪怕是初学,哪怕从来没拿过毛笔的,那个字我会替他留着,所以好多人到我家里去,比如过了三年五年,我翻,我说你看你那天写的字还在,他特别惊奇,他说你怎么还留着?我说是的,字和纸要敬重的,尤其写废的纸不能做卫生纸,这个我奶奶也是告诉我,她说如果别人写了你的名字,你一定把它撕下来,放到自己的口袋西面。过去北京还有个行业,专门是捡纸的,在街上面,只要这个纸上面写了字,那个人就会把它拣起来,然后放到背篓里面,过去的庙很多,过去雍和宫边上有两千个庙,可以想象吗?没法想象,全部拆掉了。然后他们会到庙里面把纸烧掉。这是儒学教给我们的,儒学讲“敬“,”敬“本身就是一门大学问。对天地的敬,对祖先的敬,对师长的敬,对朋友的敬,对后代的敬,所以他不是束缚人性,他是束缚你泛滥的人欲。我们现在没有这个敬,我在原来在学校上课的时候,碰到有一个学生很远,大概至少第一排这个样子,有这个距离,他竟然鞠个躬,我不认识这个学生,我说你怎么这么有礼貌,他说韩国的留学生,然后我们有的学生挤,抢,失去了这种敬。



所以古人说,就是包括何绍基都是这个样子,只要他一拿起笔,一拿起毛笔来面对这张纸的时候,磨起墨来,他立刻身心要敬,要庄重起来。这个传统还有没有?应该是有的,比如我到四川去特别惊奇,到四川古镇,新的不行了,成都完全不是老成都的样子了,得到古镇去,哪怕一个很偏僻的,只剩下几位老人的那么一个小村庄里面,一进门,他那个标准的建筑,就是一个房门,进去有一个中堂,两边会有客厅,会有什么之类的,就是中间这个位置,第一个上面供着祖先,有个牌位在那,比如说姓杜,他就说杜姓祖先,有个牌子在那。然后在上面有个条,天地君亲师,现在还写呢,天地君亲师——天,地,皇帝,亲人和老师,他还会写一个红纸条在那个地方,你觉得特别特别的有古风,但是好像我们现在的古风已经渐渐地在失去。有一年我去云南,在昆明,见有一个人,见一个稍微上了点年纪的一个女的,在地里面,一直在采中药,我那时候喜欢拍照,除了拍黄黄的油菜花之外我特别想拍她,她就不让我拍,然后我拍到落日,她在边上洗那个药,后来我知道,那个叫当归,她洗当归,洗的干干净净扎成捆在路边,后来我出来的时候没人买,就问她多少钱,她说15块,这么一捆15块洗的干干净净,我说我一直想拍你,我买你的当归你让不让我拍,她点点头,然后边上的司机跟我说还有便宜的,你不要买她的,我说:不,我就想拍她。然后我就给了15块钱给她,我就把当归放到车里面,然后我拿着相机来拍她,她就问我,你从哪来?我说我从北京来,她大概不知道北京在什么地方,她说北京很远吧,我说是很远,她说你到我家去吃饭吧!那一瞬间特别感动,你想一想,只有15块钱的东西,她说因为你家很远很远,你到家里来吃饭吧,那这种东西在旅游区,或者说在其他很多很多地方已经不容易见到了,甚至已经成为一个很珍惜的濒危动物的感觉了。所以实际上想一想,我们传统还剩多少,传统不是摆在博物馆里的,传统不是写在地名上的,传统是要在自己的心里面的,在自己的脸上,在自己的行为里,在自己的语言里,在自己的一举一动里面。那么只有有了这个东西,它才是中国艺术和中国学问的根本。

当然,现在有人说,我的一个朋友,他说他要发明一个东西,我说你发明一个什么东西?他说:我发明一个论文写作机,什么硕士论文,博士论文,费那个事干嘛?你把题目一输进去,关键词一输进去,五分钟帮你写好了,你说写多少字,十万字,十五万字,二十万字,三十万字,五分钟到十分钟把它弄完。然后他就说我,他说你知道吗?我就是针对你的,你不是能写吗?我就用这个来对付你。我说是的,是可以对付的,但是你那个是机器写出的文章,我在读的过程当中,我建立的是我的信念,是我对学术的态度,我对人生的态度,我对学问的态度,我对天地的态度。我在我的研究过程当中,确立我的价值观,你是论文写出来了,但是你只是拿到了一个学位,而且这种行为是欺骗的,这种行为算欺骗吗?某种意义上应该算欺骗吧。

在阅读和研究过程当中,是培养你一种精神,而不是让你完成某个数量。所以我想在宋学里面,何绍基就说,他是人的身心性命之学。我在读古人的书的过程当中,在读的过程当中,比如读几年,读三年,读五年,读七年,读八年,这个学问和我的生命和我的血肉一起成长的,这个机器是不会有的。





曾经有个老先生,一个很有才的人让老先生写个什么字,老先生写了一个“敬”字,他说:仅此,就是学问,就是一门大学问!所以这里面你也可以回顾一下书法史,就是你看宋朝理学之后,写草书的人明显少了,在理学出来之前,草书很多。从汉末开始,你看张芝,王羲之、王献之、很多很多都是草书,然后到张旭,到怀素,到高闲,草书很多很多,但是理学出来之后,等于就是说苏东坡、黄庭坚之后,写草书的人明显少了。只有到心学以后,像徐渭、像王铎、像傅山,草书才多了。但是你看进入清朝,这个字又写的规规矩矩了,有人说这个字要写的丰腴,像人一样,要有肉,这个都是骨头不行,要丰腴,要端庄,要厚重,要庄重,这个是清朝人以来的对于书法的观念。那这里面就能够看出,有些人个性的人还是有的,就是我就是要张扬个性,我宁愿不好,我也要张扬我的个性,所以像徐渭,像八大山人,像石涛,这些人都属于命运不太好的。他就要张扬个性,我就是要突破某种某种的束缚,某种某种的限制,包括像扬州八怪,扬州八怪里面很多人也是这个样子,我就是要努力的来突破。那这个刚好书法史发展到清代的中期,也就是到了何绍基的老师阮元这里,大量的金石学著作出现。

我说清代的学问有两种,一种是汉学的考证,一种是宋学的义理。义理是研究哲学,那么考证的,他就要有一些史料来证实,又加上那个时候大概很多东西出来,比如说许慎的《说文解字》,许慎是公元100年的时候开始动手写说文解字,用了20年的时间,公元121年把这个书献给皇帝,一共30卷。但是从那之后这本书一点一点的就淹没了,一直到北宋,到了太宗期间有个叫徐铉的人,他才把这个书和其他几个人重新修订,形成一个本子。但是后来这个书慢慢慢慢又不见了,只有到了这个清乾隆期间,就是在修《四库全书》的时候,重新又把它刊刻出来,那个人叫朱筠,是大兴人,他也住在晋阳饭庄那个地方,也是有一颗很大的紫藤。到了他那,才把《说文解字》重新再弄出来。许慎《说文解字》里面所收的古文字大概是一共收了9353个字,加上重复的不同写法,一万多个字,但他见的所谓的古文,只是战国的古文,我们知道古文里面有甲骨文,有钟鼎文,称为大篆,然后到了秦统一六国,又变成小篆,又变成隶书,隶书之后开始有草书等等的出现,然后随着南北朝的分裂,南边就过了长江以南,北边长江以北就都归了一些少数民族,所谓的“五胡乱华”,都归了少数民族。我们现在说很多很多人,实际上都是汉化之后的东西。这个很奇怪,我觉得这个汉族人同化的能力实在是太强,鲜卑人现在还有,叫锡伯族,译法不一样,鲜卑就是锡伯,其实也就是在西伯利亚那个地方,我们现在所说的西伯利亚就是鲜卑的发源地,那一大片土地原来都属于中国的,后来慢慢慢慢的把它变为俄罗斯,变成苏联,再变成俄罗斯。鲜卑统治中国260年,但这260年你现在看没什么痕迹,除了龙门石窟,云冈石窟,石窟寺和一些壁画之外,北齐、北周,你几乎看不见什么少数民族的痕迹了。

许慎所见是六国的文字,没有见到更早的文字,所以他很多东西是猜,比如说士兵的“士”,这个字怎么来的,更古老的源头他不知道,但是他从儒家的角度来加以猜测,“推一合十”,上面不是个十嘛,“推一合十之谓士”,就是从一件事情能够知道十件事情,他把这个叫做“士”,他是偏向于思想方面和知识方面,但实际上这个“士”是过去就是战士,就是武士,这是最早的含义,只是这个武士逐渐变成文士这么个过程。所以这个考订在何绍基那里面是一门非大的学问,而且他有著作,可惜我们今天见到的不多了,好像并没有刻出来。比如说他这个《说文段注驳正》,因为《说文解字》有一个最有名的注,就是段玉裁,我刚才说只有在乾隆期间朱筠重新再把它刊刻出来,人们知道才有《说文解字》这本书,然后才它作为理解中国文化里面最重要的一个手段。但是怎么读,你比如说徐铉在刻书的时候他改变了什么?增加了什么?添了什么东西?我们也不知道,逐渐的在乾隆年间,它就变成了一门学问,其中有一个最大的学者叫段玉裁,就是江苏金坛这个地方的人,他是戴震的学生,戴震是清代的第一学者。段玉裁我们可能不太知道,他有个外孙很有名,叫龚自珍,他是龚自珍的姥爷。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专门编了这么一本书,叫《说文解字注》,这个成为《说文》里面最重要的一本著作,一定要读《说文解字注》,你才知道《说文》在说什么。

我们知道在文字学里面有古文字学,但是《说文解字》不能叫古文字学,他就叫“说文学”,古文字学是研究甲骨文,研究钟鼎文。《说文解字》就是研究篆书,研究小篆的,这个字形是什么意思。所以《说文解字》是从字形的角度来入手。但是你仅仅解决字形还是一个方面,因为形、音和义,汉字是统一在一起的,《说文解字》是偏向于研究形的书。

古文字同音的,往往就是同义。你比如说,原来我们这个“家”,宝字盖下面加个“豕”,“豕”是猪的意思,就是房子下面有头猪,就是我们的家?现在不可能,但是过去大概是可能的。你到四川那边去,你一上厕所,边上就是猪圈,猪圈和厕所是在一块的,而且是很重要的构成部分。猪过去不叫猪,猪过去在古文里面它就叫做豭。所以他上面加个豕,实际上应该是借这个音,把它作为家,那么很多的音都是这么借过来的。有的时候我们说同音就是同义,因为语言是在前面的,文字是在后面的,同音就是同义,所以何绍基他们又把从字形的分析又过渡到字音的分析,在字音上面要来解决。那在这种解决里面,你看他就开始写钟鼎文,他是在清朝的书法家里面比较早的写钟鼎文的,这个是和其他书法家不太一样的。

那么现在我反过头来再说一说,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就是当阮元发现,在书法史里面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传统,一个传统是属于南派,一个是北派,就是以长江为界的话,南方像王羲之,王献之,这些人他们是写帖,我们看比如上虞帖、寒帖、十七帖,看淳化阁帖,或者看大观帖等等,都是帖。但是北方长江以北的,尤其是黄河流域,都是碑,像《华山庙碑》,《张迁碑》、《礼器碑》,我们可以数出很多很多东西来,风格截然不同。当然最表面的一个是在纸上,一个是石头上,一个是笔写的,一个是刀刻的,所以启功先生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就是“透过刀锋看笔锋”,就是要从石头刻的里面想象毛笔写成什么样。



我曾经在高碑店一个朋友那里面看到一个很好玩的东西,就这么大一块砖。过去有钱的人,会刻个墓志铭,没钱的人就找块砖,写几个字就把它埋到坟里面去。我老家在三河,就在这边上,不到六十公里,我爷爷的坟在平坟运动当中找不着了,我姑姑带我去,说爷爷的坟肯定在这地方,但是哪里找不着了。然后2002年奶奶去世的时候,把那个坟刨好了,就说把你爷爷重新葬一下,但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找了一块砖,跟我说,在上面把你爷爷的名字、出生年月和死亡年月写在一起,这块砖就等于和你奶奶合葬了。所以在我写的过程当中,我就想起过去的那个砖刻,墓砖里面那些东西,很古老又在眼前。那么这块砖,就是我在高碑店看的这块砖,一开头,我估计是三个人合作的,写的是一个人,刻的是两个人,因为第一行我估计可能是写的人自己刻的,所以规规矩矩的按照自己写的点横撇捺来刻,然后也可能他刻着刻着有什么事,或者是被朋友叫走了,然后中间换了个人,越刻越不规矩,大概他再有什么事也被叫走了,又来一个人,什么都不管了,就开始凿,所以那块砖拓下来,中间有点潦草,到最后乱七八糟。那这些东西从文人的角度看不起。北京动物园的后门有一个中国石刻艺术博物馆,我估计有朋友去过,如果没去过的,我倒建议你们去一下,而且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星期三免票,明天就可以去,星期三免票,叫五塔寺。北京过去老的石刻都弄到那个院子里去了,美极了,尤其它那几棵大的银杏树,秋天的时候特别特别的美,现在去可能有点冷了,有空可以去看一看。你看那种大户人家的那个碑,那个石刻,原来是在北京街头随时可以看见的,只是后来拆城拆墙拆迁,就都拆到那个地方去了。他们那里面刻的和民间刻的完全不同,文人的东西典雅,技术好,民间的东西技术不好,但是他真诚,他朴拙。他可以给文人那种逐渐逐渐弱的东西增加一种力量,所以到了这个清朝中期,很多很多的人突然间觉得应该让这些来给书法注入一种活力,所以人们开始用碑的笔法往书法里面加。我们可以看一看,大概从清代中期——实际上这个年代还要再往前推一推,可能还要早一点,你比如说在这个王铎和傅山的字里面已经可以看到碑在里面了,但是那个时候写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只是从清朝中期以后,找到了准确的写碑的方法,就是邓石如出来,邓石如只是一个普通的写字的人,没有功名,布衣。写篆书,写隶书,写楷书,写什么都好,篆刻也好。据说他刚到北京来的时候,翁方纲看见,还有人能够写得这么好,直接一下子就跳过了一千年,就回到一千年前。后来他一问这个人是谁,说叫邓石如,干嘛的?说不知道,关键是邓石如也没来拜访他,就等于你一个写书法的人到了北京,不去到中国书协主席那去报个道,总不像个样子。所以翁方纲觉得这人不行,写的不好,邓石如就说,写的不好就不好吧,反正你也说了不算。但是他后面就有了很多的学生,这个何绍基可以接到这一条线上面来,但是何绍基他的底子是什么?他的底子是颜真卿,他小的时候大概没有看过那么多的碑刻,但是他把《忠义堂帖》——颜真卿有一个刻帖,是宋代的,叫《忠义堂帖》,就是把颜真卿所有的字帖,能够看到的全部刻到这个里面来。然后更让我们不可思议的是,何绍基把这些帖全部用手勾过一遍,那个时候没有复印,他用双勾全部勾过一遍,这个功夫不得了。这好像齐白石勾过画谱是一样的,他还勾过赵之谦的印章是一样的。

这里面我可以讲一个小插曲,就是五十年代,五十年代苏联专家到杭州,到杭州去调查就是中国传统艺术,请了一个老先生,1950年代,老先生应该也有七八十了,他大概是生于1880年左右。何绍基是死于1873年,大概何绍基死的时候,这个老先生出生。老先生是做雕塑的,穿着袍子,苏联专家坐在那,翻译跟他说话,老先生就抄个手,过去的老人都喜欢抄手,说着说着老先生掏出来做了一个很小的手里面捏的泥,结果一看,是那个苏联专家,一模一样!那苏联专家吓坏了,从来没见过。所以苏联专家赶紧站起来,对不起,你应该坐在这,我应该站着听。然后边上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就说:爷爷,这太好玩了,你要教我。老爷爷就跟他说:孩子,这个吃不上饭的,江湖手艺,吃不上饭,你不要学。后来小孩子就说,我是很想学,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学的?然后他就说:我的老师第一让我背古诗和唐诗,就是唐诗和唐以前的诗,他没让他看宋代的诗。第二个,老师在前面在纸上面画一个圆,就画一个圆,然后就让学生坐在下面画圆,什么时候你画的圆和老师画的圆在上面能够重合,好了,你就学好了,因为你只要有这个本事,你什么都画得像。老师随便画个圆,你在下面也随便画个圆,能够重合,他说这个就什么都画得像。这就是中国的训练的方式,他不是写生,不是素描,不是透视,他就是这个动手的能力。但是前提是你要会背诗,背很多很多的诗。所以有了手头工夫,有了诗心,他才会有创造。那何绍基就是勾,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勾了一遍,那何绍基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就是他买了很多很多的拓本,我们现在可以买很多很多的字帖,但是我们很少买拓本,你如果看过拓本,你会发现字帖是非常非常不可靠的。

    古人,前面的人讲写字要有金石气,书卷气从读书二来,金石气从哪来?从你看的拓本上面来。我这个宋拓本,或者明拓本,或者清拓本。拓本是随着时光的变化,它也会发生变化,这个变化会让你有岁月的痕迹在里面,可是印刷品把它抹平了,不管印的再好,包括故宫什么什么,拿过来一看,没那个感觉。所以何绍基买了很多很的拓本,而且何绍基有一个很重要的拓本,就是《麻姑仙坛记》,我们现在从书店里面买的拓本《麻姑仙坛记》,是朱翼庵的藏本,那个碑在临川,江西的临川,汤显祖的老家,《临川四梦》的地方,据说那个地方是麻姑成仙的地方,麻姑仙坛。那个在宋代的时候,碑就已经没有的,好像到明朝的时候彻底没有了,就剩下一些拓本。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朱翼庵的拓本,后面那个跋都不印了,后来我偶然的看见后面的跋,他说在这个本子之前,只有何绍基有一本是孤本。所以何绍基的字从《麻姑仙坛记》里面得到特别特别多的东西,因为这个本只有他有。另外还有一个叫《张玄墓志》,我们叫张黑女,老师告诉我说,那个字不念女,念汝,张黑汝。那个帖也是孤本,没有第二份拓本。1990年我在南京写《书法学》的时候,陈振濂还说,我怀疑那是何绍基造出来的,因为你看何绍基和它写的特别特别的像。我说,他学他的怎么能不像呢?他说我就怀疑何绍基造的,我说何绍基可能还造不出来,那也是个孤本,后面这上面有何绍基的跋。那么在这个孤本里面,过去的孤本,就等于独门暗器,你们谁都看不到,但是我看得到。还有就是前年我特意去看了《大唐中兴颂》,颜真卿的,因为前年我妈妈生病的时候,我去陪我妈妈,没什么事,反正她躺在那,只要我坐在她边上她可能就觉得可以了,反正我也干不了什么,但是我得找点事做,我就开始翻手机,颜真卿,刚好有毛笔,有纸,我就开始临颜真卿,我突然间喜欢上颜体字。我小的时候最不喜欢颜体字,像厚皮馒头一样,尤其边上同学写的各个都是特别臃肿。后来我发现,我怎么这么喜欢颜体字,其实颜体字不是小孩写的,小孩写不了。那么一开头写的时候,比如小的时候学过欧体字,但是你写颜真卿的时候,你可能觉得是你的腕力不够,因为原来一直写秀气的字,是你的腕力不够。所以你悬腕,你写了十来个字,你发现这个力量就不行了。再后来发现不是腕力的事情,是心胸的事情。就是说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字不喜欢那个字,不是你力量的问题,而是你审美趣味的限制,我就喜欢小巧的,我不喜欢那个重拙大的,这是你的局限。到后来我就突然间,这个重,这个拙,这个大,简直太好了。那么再写着写着又发现,他不是你审美兴趣的限制,而是你一个人格局和气象的限制。所以你想想从点线,间架、结构到比例,到格局,到心胸到气象,当你这么一层一层上来的时候,颜真卿无与伦比。





    所以我去看这个《大唐中兴颂》,特意去看的,在永州祁阳,一个很美的一个江的边上,非常大。高大概有四米五,但是不知道谁出了个馊主意,前面弄了个大玻璃罩,很远,而且那个玻璃罩也没人擦,唾沫星子,什么手印,上面什么都有。然后它上面还有水流下来,里面还有水汽,几乎看不大清楚。到那之后才发现,特别奇怪,我们的碑不都是从右边向左边写吗?颜真卿这个字从左边向右边写的。大概至少有十厘米或者十五厘米那么大,壮观极了。何绍基也在边上写了一个,何绍基的字没得说,已经特别特别好了,可是放在《大唐中兴颂》的边上,他就在这个地方也写了很大的一面,没法比。这个太奇怪了,这个没法比,如果单看的话,写的特别好,可是一放在《大唐中兴颂》的边上,就没法比。所以颜字的魅力大概要到了一定年龄,才可以领悟。

那么何绍基的领悟就是从篆书,从隶书进入楷书,从这里面的古意再把它糅到颜体字里面来。何绍基写了很多很多的隶书,可能我们的展厅里面会有他临的《张迁碑》,你看的时候你要特意注意一下,他后面会写第多少通,就是很多汉碑他临过上百遍。我在湖南看的是他临的第七十五遍,每天临。曾国藩特别佩服他,曾国藩说我每回到何绍基家里面去都看见他,每天写七八张不间断,七八张不多,但是不间断就不得了,他说到现在已经写了几千纸,可见他下的功夫之大。但是有一点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写碑的人他纵横可以,画圈不行,尤其这个连续画圈的能力不行,横平竖直没问题,但是连续画圈就有问题。所以你看只要写碑的,他画圈的能力都不强,何绍基基本不会写草书,赵之谦几乎也没有草书,草书一定要从帖里面来,碑里面他这个圈画起来就不灵。

那么何绍基把篆书的艺术加里面去,把隶书的艺术加到里面去,而且最重要的在于他这个人很浪漫,他在济南,在长沙,在书院里面讲课,他也做过四川学政,在四川学政的时候他去峨嵋山,去瓦屋山,然后到西安,到华山,走这么一大圈,他都有诗而且有酒,你可以想象到这个人是喜欢喝酒的,我想我们在座的有湖南的朋友,或者也有朋友是湖南人的,湖南人很可爱,性格直,而且强,对你好,好的要命,千万不能得罪他,得罪他,他恨不得整死你,他属于这样的一种性格。




    所以他骨子里面,血性里的那种浪漫,好像从屈原以后一直一直就在血液里面。他除了那种天地的灵性和清气之外,他还有一种蛮的力量,就是不讲理。他觉得对你好不需要讲理,恨你也不需要讲理,他有一种不讲理的东西。所以何绍基的这种湖南人的骨子里面,他尤其到了七十岁之后特别明显。所以另外一个湖南人了解他,就是曾农髯,很了解他,说何绍基七十岁之后就在于“不稳”,不求稳。所以我们看他七十岁之后的字,他想方设法打破这种平衡,打破这种稳固,他甚至用了一种很别扭的执笔方法:回腕法,他这个方法特别吃力,写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衣服湿透可以看出两点,第一点确实用力,第二点用的是真力,用的是真气。有段时间我不是特别喜欢写字,因为我觉得写字很耗气,我给别人出个主意,我说你每天写写千字文,老先生了,他说不,他说还是画画吧,我说为什么?他说画画能动,写字不能动,一坐半天,颈椎,腰受不了,画画可以运动。没错,写字可能是要耗真气的,何绍基就是要耗这种真气,所以他的字里面有一种精神灿烂的东西会出来。






   我们总说一个人到了晚年要退火,何绍基不退火,他说我的火还不够足,我不仅要有火,而且我要冒烟,要有烟气熏天的东西出来,所以他到了晚年,越写越浪漫,越写越好。如果把他说成是清朝三百年最好的一个人,可能有人不同意,但是也差不多。他和赵之谦见过面,两人在杭州的时候,赵之谦比他小。但是两个人在一块不能谈书法,一谈书法准谈崩,所以我读赵之谦《章安杂说》,他还说老先生口若悬河,什么都懂,就是不能谈书法,一谈书法两个人脸就红。但是赵之谦说,他说何如天仙化人,就是天上的神仙变成人的,他说我不过是吃饭凡夫,只是吃人间烟火的。从书法的角度,何绍基的字的品格和各个方面确实比赵之谦要高很多很多,无论是从学问上,无论是从诗歌上,都比他高。但是很奇怪,在市场的价值上面,市场的价格上面,赵之谦却比何绍基高很多,但是这种现象应该会扭转的,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一定会扭转的。

    那么我想,今天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我们可以做一个总结,书法是学问,是要有一门大的学问做支撑的,但是要有性情,没有性情的书法只是徒有其表。没有学问的书法,只是一些点画,只是一个形式。所以我们不用说看古人的书法,我们仅仅看民国书法就知道,河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几本,两三本吧,《民国书法》,如果你们仔细看的话,里面不是政治家就是学者,没有纯粹意义上的书法家。纯粹意义上的书法家是什么?难道是抄别人的诗,抄别人的文吗?肯定不是。但是现在又有多少书协的会员能够写自己的诗,写自己的文章,你打开一件东西,让他看看真伪,然后在上面做题跋,做考证又有多少?

    所以我想,我们从何绍基的身上如果能学的话,就是学他实事求是来对待历史,学他诚心敬意的来做人,对朋友,对老师,对家长,对自然。所以我想,何绍基他应该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中国晚清的文人,特别有代表性的中国文人,有生活情趣,有情操,有学问,有趣味,我想这个才是中国艺术的真谛。就是它不是让我们在市场上面有一个价格,或者是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而是成为一个有学问有情趣的人,然后又有着很好的身体的人。何绍基的身体也是很好的,可惜他晚年,他在七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在苏州冒着雨去看一个朋友,结果着了凉,这个让他身体受到了很大很大的伤害。然后在他七十四岁的时候,他又因为肚子坏了,就那么死掉了,七十四岁,其实足岁还是不足七十四岁的。

他留下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他的孙子也留下很多很多的东西,如果我们去琉璃厂东街,向里边走,有个一尺大街,再向里面走有一个杨梅竹斜街,里面有一个青云阁,就是蔡锷和小凤仙见面的地方,那一次见面不得了,那一次见面之后,袁世凯就倒掉了,青云阁那三个字,就是他的孙子何维朴写的。对面有间咖啡屋不错,你可以坐在咖啡屋的二楼,看着青云阁,不知道还有没有鸽子在天上飞,如果有鸽子在天上飞的话,听着鸽哨,可以让我们想起很多很多的往事。

我就讲到这,谢谢大家!

   


    主持人:大家可以提点问题,机会很难得,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想要问刘老师的?比如您看展览当中对何绍基的字有任何疑问的,或者对在这个书法的审美当中有一些疑问的,都可以在这样的场合跟刘老师沟通一下。

   

    提问:老师,我看着楼上有一句话,说何绍基“师体而不师刀”是什么意思?

   

    刘墨:我刚才说了,启功不是讲吗,“透过刀锋看笔锋”,他这里面讲这个碑是指他的字体,书体,而不是他的刀法,所以在他的字里面,他仍然是把他化为自己的笔法而不是刀法。你比如像除了这个之外,我们想一想,《张迁碑》,刀刻的很齐,像《爨宝子》,刀刻的更齐了,尤其像《龙门二十吕》里方笔的《始平公》,几乎都是刀刻出来的,而不是笔写出来的,但是那种方正是书体,是书风。所以这句话是说他所师从的是它的字体、书体,而不是它的刀法。

    下面这个嘛,不好意思,我觉得这有个错别字,那个不是“解体”,是“结体”,是结构的结,不是解体的解。那个字肯定是错了。结体,不是解体。

   

    主持人:大家还有问题吗?

   

    提问:刘老师您好,我刚才听您讲,就是说宋以后写草书的人就少一些了,那么其实宋以后好像书法也开始有一些技巧出现,就是说草书也是一种情绪,他是一种有别于形,肯定跟那个篆隶楷不太一样。后来出现了张即之,张即之情绪里面有没有狂野刚狠,有没有把草书的痕迹糅到楷书里面?所以我在想,虽然南宋的时候书法已经开始那种情形,那么我不知道对于理学这个有没有共通?其二就是说是不是很多书法家开始把草的情绪融入到这里?尤其是楷的情绪,这是两个问题。

   

    刘墨:好,这是个很好的问题。理学让人端庄,让人厚重,让人稳重。另外一点就是理学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字,就是“性”,性情的“性”。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在十几年前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论性情》,情是情绪,性是本性,在宋朝的理学里面,他们认为情绪是动的,本性是静的,这个静的属于天,动的属于地,所以清,清气是属于天,浊气属于地。所以在这种努力的泯灭自己的情绪过程当中,不停的去恢复自己清正的本性,这是理学里面很重要的修炼方式。所以当本性,安静的本性超过动荡的情绪这个学说思想起来之后,宋代就不可能再有张旭,不可能再有怀素,甚至不可能再有高闲。但是和理学同时有个很发达的,就是禅宗,禅宗里面尤其这个临济宗,他有的时候是很刚狠的,他甚至有很粗暴的行为,你比如说张即之的书法和梁楷的画,和石恪的画,他里面都有一种暴力倾向,甚至你在马远的画里面,你可以看到这种暴烈的倾向,这是禅宗给的,日本人把这个东西学去了,日本人那种刚狠的东西在中华民族里面不太多的。比如林散之,他们见到林散之的字是要鞠躬的,是因为那种柔他们是没办法学到的,但是他们的刚狠,比如他们学篆刻,全是刀痕,霹雳啪啦都是刀的痕迹,他没有那种婉转,没有那种含蓄,没有那种内敛。但是含蓄,内全省,婉转,厚重,丰腴这个都是理学之后所一点一点的扎到中国书学里面来的。只有心学出来,才重新再打破“理”的这种安静,这种平稳,开始有一种心灵的爆发的力量出来,所以徐渭,陈道复、王铎他们也就出来了。我们可以做一个深刻的比较,比如在王铎的身上,傅山的身上他们还有多少理学的因素,然后又有多少心学的比重,我们大概就可以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了。那么草书的情绪不是在书法里面发挥出来,而是在写意画里面发挥出来,它转到另外一面去了。

   

    提问:还有一个问题,刘老师,您讲的非常好,因为很多人可能会从用笔、结构等方面着眼,但是您是在讲学养,这个我觉得受益很多。但是我觉得何绍基还有一点有点纳闷,你刚才说他文字的功底非常的好,但是很难见到他写篆书,都是隶书,而且我觉得他小学这么好,但是为什么很少见到他的篆书?那个时候其实篆书已经有很多人在写了,这个我有点不太明白。

    刘墨:他的篆书还是不少的,他的对联篆书挺多的,而且他写的钟鼎文,写几条屏几条屏的也是挺多的,并不少。如果你肯去找一找他的篆书的话,那个量一定会超出你的想象。那么说到这点,我想还可以补充一下,就是王国维他发明,王国维说纸上文献和地下文献的对照方法,其实这种方法何绍基已经在用了,如果我们读他的《东洲草堂文集》,里面有大量的题跋,对于齐国的一些出土的东西,他的考证,他已经很娴熟的在运用,而且何绍基和近代学术史有很多很多的关系,比如他在城南和他的朋友把顾炎武的祠堂建起来,然后包括西北地理很多很多方面。虽然梁启超和钱穆的书没有写到何绍基,但是何绍基的贡献是非常非常大的。当然,像很有名的《宋元学案》,就是何绍基刻的,这个更了不起!

   

    提问:谢谢!

   

    提问:我有一个问题跟您聊一下,这边在准备展览的过程当中我们也查了一些资料,一个是清代是碑学兴起的一个过程,那何绍基的老师阮元其实也是推崇碑学的,但是也有人说实际上何绍基学碑只是学了《张玄墓志》,实际上他对其他的碑,基本上没有临仿,这是为什么?也就是他对魏碑持一种保留的态度是吗?

   

    刘墨:倒不是这样,因为碑不仅仅是魏碑,更多的应该包括汉碑。何绍基自己讲过,他说我的字是从“篆分入楷”,篆就是篆书,刚才那位朋友提的没怎么见他的篆书,其实他的量还是很大的,尤其他的转笔,这些都是篆书的笔法。那么“分”就是汉碑,他临了很多很多的汉碑。至于说他没有见过更多的魏碑的话,也不可能,因为比如说我们看那个赵之谦,他就有很多很多的魏碑的帖在他手里面。当然说到这一点,也可能有的地域性的差别,你比如说他晚年住在苏州,住在扬州,我们看一看那边写魏碑的人多吗?好像不多,这个我估计可能地域性是有关系的,相反,集中在北京或者集中在上海的,写碑的人多。在苏州,在杭州或者是在扬州的,写隶书的多,写魏碑的还真不多。

   

    主持人:非常感谢刘墨老师今天给我们带来信息量巨大的一个讲座,您实际上是从清代的文化史入手,然后去解读了何绍基的学问,然后再从何绍基的学问再解读他的书法的一个过程。非常感谢您,谢谢。

    刘墨:谢谢!


主持人:今天的讲座就到此结束,也谢谢大家的参与。

2017.12.5.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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