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小札

周退密

一

    诗要讲实话，但又须讲虚话，一味老实，就无诗味可言。

二

    “重阳”着重在“阳”，“重九”着重在“九”。如说“重秋”，那么是哪个月份的“秋”呢？似乎不能如此说。

三

    做诗稍违律则可，太放纵则不会是诗了。要懂得怎样安排，把意思纳入框框之内，做到稳妥、明白、动人就好。

四

    平仄照顾就得照顾，不能一无顾忌，否则何必写诗。

五

    “独来柳浪听初莺”也可能听见，也可以没听到。让人去想，这才有意境。

六

    做诗要动脑筋，听吴长邺兄说，缶庐老人在日，劝子弟写字，不劝子弟写诗，说作诗要花时间和精力。我说打油诗也花时间和精力，看如容易实艰辛。写字做诗没有底，倒是画花，五年十年，不难像个样子，中国学问惟此二事为最难，现在世人把它等闲视之，急于成名，故无像样作品。

七

    “客居苕上为饮茶”不如改为“苕上移家为饮茶”。改了以后平仄也调了，语气也和美了，而对于作者原意并无出入。原句好的，可以引用；不好的要懂得化用，不能照单全收。

八

    给人改诗很难，稍为推敲则可。要尊重别人的想法，不能以我为主，大事更动。最好的办法是指出其不足，让人自己懂得非改不可。

九

    “新诗改罢自长吟”是千古学诗的不二法门。诗成之后，一定要改。改后加吟咏，遇到不顺口之处，便是毛病所在，就得注意了。经过几次反复，直到自己认为满意为止。往往当时以为可以不改了，隔了一个时期拿出来看，仍会感到不满意，这也说明自己的眼界已在逐步提高，与时俱进。

十

    陈兼与先生说，现在人不会写古诗，主要是不会写文章，不懂文章法度、来龙去脉，会写文章的一定会写古诗。

十一

    做诗宜从五言古做起。因为古体可不受平仄的约束；五言字数少容易处理。若七言古风则就难了。七古讲究气势力量、音节转韵等等。要字紧、句严。否则有如一盘散沙，捏不成一团，不成其为七言古风了。时人作品近体多古体少，七古尤少，原因在此。

十二

    学五言古可读王、孟、韦、柳；学七言古非盛唐李、杜、高、岑不可。长庆体又是一种气象，当然非读不可。

十三

    “恨鲥鱼多骨，恨菊花多枯叶，恨曾子固不能诗”，此语不知出自何书。欧、曾、苏、王并重，自不在话下，子固之诗虽不及东坡、半山，但并非不工，前人亦只恨其诗不及其文章而致惋惜而已。盖人生精力、时间有限，致力于学问的重点不同，难免此逊于彼，略见差别。曾诗在元丰类稿中，读者可以取阅。

十四

    “王要好，朱贪多”。这是前贤对清初王渔洋、朱竹垞两家诗的评语。我说王诗固然好，朱亦不弱；朱诗固然多，王亦不少。两家实难分高低。两人之诗不仅旗鼓相当，文章也都十分出色。诗文之外，两人也都工于倚声，王有《衍波词》，而朱则过之远甚，为南宋词派之继承人，这方面的著作也多，正好合乎“王要好，朱贪多”的说法。

十五

    焦里堂（循）、汪容甫（中）是清代中叶的两位著名学者，二人诗也都不错，没有经、史学家拘谨、枯燥的感觉。当时若姚姬传（鼐）、钱辛楣（大昕）两家，则于文章之外，诗尤工致秀逸，雅韶欲流，不失为大家。读清朝学人之诗，不可忽略这两家。

十六

    陈兼与丈生前著有《兼于阁诗话》四卷，网罗近、当代诗人之作品而论列之，其书可以上接陈石遗《石遗室诗话》与狄平子《平等阁诗话》之作，早已风行海内外。其续编曰《荷堂诗话》，最近已在福州印刷，不久即可问世。两书一时所撰，本为一书，由于四卷中所列为已故作家而后半所列为生存作家，出版社为免标榜之嫌，只出版了前半部而后半部迟至今日始能出版。逾时十年，书中所列之人已有不少化为异物，不仅陈丈早归道山为可叹也。当年承兼丈不弃，亦有俚作累及齿芬，虽感不尽，亦弥增愧赧也。《荷堂诗话》出版适逢兼丈百岁诞辰，则深可庆也。 

十七

    诗中记事，一首可讲完的，不作第二首；一首讲不完的才作第二首。应作不作见才短；不作而作为辞费。过犹不及，都不足取。

十八

    做诗要抓住要点如同摄影，要取景。要先得句，然后选定一韵，开展思路为之。七绝字数少，尤贵取神，一般在三四句要格外注意。（未完待续）

十九

    凡词中不应叶（协）韵字而误叶者谓之“撞韵”。昨有一人寄示其近作《霜花腴》词来，开头云：“碎霞落屿，忆分携、烟沽几度凄迷”。词写得极好，用的是词韵第三部（支、微、齐、灰）。第二句用了个同属一部的“携”字，因之犯不了应叶而叶韵的错误，就是犯了词家述语所说之“撞韵”。这种错误往往是不自觉的，但却违反词律，写作时应加注意。本例为平韵，仄韵亦然，都须避免。

二十

    书法中有馆阁体，讲究把字写得四平八稳，为方光。诗中的七律在某种意义上仿佛书中之馆阁体，为诗人最见功力之作品。七言律讲究对仗工整和句型变化，中间两联的句型要有所变化。在孤立一首诗中应如是，即数首并立时，每首诗也要注意句型变换，切忌雷同。只有这样，才不致令人生厌，感到除了四平八稳之外，了无馀味可寻。要认识句型变化，初学的人可以把句子分析一下，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放的位置是否句句相同，相同的就要使之变换，另行构造，直到满意为止。

二十一

    文章贵剪裁，诗更应如此，不能将所有之事一五一十说出来。如要说，可在注中罗列之。一首七律五十六个字，要分层次。八个句子，各有任务，职责分明，部署不乱，又要使之和衷共济，呵成一气，这样才算写成一诗。

二十二

    承询“衣锦夜行”，意思是说，着得漂漂亮亮不在白画出风头反而在晚间出去，那么有谁来瞧看？“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见《史记·项籍传》。

二十三

    “焜耀三男三鼎甲，显贵六婿六尚书”，这两句之首二字俱是多余的，可删去，改作五言。五言可解决的，不要做七言。反之，“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在王维之前已有此句，但经他加工，成为“漠漠水田飞白贵重，阴阴夏木啭黄鹂”之后，诗的气氛全然不同，成为千古绝唱，觉五方有逊色矣。所以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增删之际，全凭因宜剪裁，不可执一而定。

二十四

    古风、律诗、绝句各有千秋。但从目前形势看，似乎绝句比较受人欢迎。七言尤胜于五言。古风歌行有它长处，无平仄限制，无字数限制，而且可以转韵，可以跟着思路开展下去。由于不受平仄及字数限制，它可以容纳新词语或新词汇。如“改革开放”四字，在律绝中便虽于处理，在古风中则可以畅行无阻。

二十五

    律诗有局限性，美在对仗，病亦在对仗，不容易写好。要花不少时间就完成一篇，不合算，应运而起的就是绝句了。

二十六

    绝句字数少，跟律诗相比，少一半字数，也可以节约一半写作时间。写的人少花时间，读的人也可少花时间，不像一首古风使人有读之不尽的感觉，引起厌烦。

二十七

    七绝字数少，音乐性强，可以记事，可以抒情，容易见巧，容易被人记忆。所以大有发展前途。爱好者可以多取唐宋人作品熟读之，同时也可读些清代名家作品，如吴梅村、王渔洋、朱竹垞以及龚定庵等等。七绝园地中，杜工部开径独行，别有情趣；杨诚斋观察入徽，时多巧思；陆放翁气度宽宏，字句踏实，均宜悉心体玩。当然，诗外功夫仍是不能忽略的。

二十八

    南宋诗人除了放翁、诚斋之外，还有一位曾在湖州居住过的姜白石（夔），他是著名词家，也是一位出色的七绝好手。他的诗刻意而不纤巧，自然而不率易。写景如“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抒情如“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都是我们现成的典范，可供吟咏，也可供借鉴。

二十九

    唐诗宋诗各有千秋，不必存门户之见，择善而从可也。东坡、山谷，宋诗之佼佼者，但苏可学而黄不必学，以其造句生硬，用意苦涩是也，至有“江西魔派不堪吟”（张之洞）之诮。然山谷之诗可药陈腐庸俗，专以俗诗为务者，正应一读。

三十

    前人云“词不能不做，但也不能太做”。我说诗也当如此，一味雕琢，会文胜于质，以辞害意，不为大众所接受。不过信口而出，像是顺口溜，也会败坏诗风，所谓过犹不及。试看陶诗何等自然，并不以雕琢见长，自有一种内在之美，供人涵咏。此种内在之美，纯从生活哲理得来，乍看似浅，读久便觉回味无穷。古人评陶诗，说是外枯内腴，最为的当。后来白香山（居易）之诗深得渊明理趣，同样受人欢迎。陶白两家之诗，看似不做，其实也是用心写成，只是不愿雕琢，求得多数人共鸣而已。

三十一

    诗中“三李”，太白豪放，长吉绮丽，义山秾至，各擅其胜。后人一般于太白学其古风，于长古学其五七言，于义山学其七律。然而时至今日，苟无太白豪迈不羁之性格，奇肆潇洒之笔调，往往窘于篇幅，验证见古风气势。其次，苟无长吉雕绘缕锼之天才、窈窕丰缛之辞藻，亦难见工巧。惟义山七律间节浏亮，字句沈着，句型多样，章法变换不定，开合自如，最宜师法。至于义山之深情妙绪，写作动机以及时代背景等等，前人早经论及，大致不外乎男女私情、党派纷争和个人恩怨诸点。我们初学不妨把它撇诸一边，先学其写作技巧和表达方法。这样可能对写作七律会有帮助。

三十二

    常听人说：我不会唱歌，因为我没有音乐细胞，我不会绘画，国为我没有艺术细胞。这里所谓的细胞，应是天才的同义词，是不是就是上面说的“气质”和沧浪所说的“别才”？我只想在这里提出问题，不拟作回答，更不敢下结论。（未完待续）

选自《诗词家》2017年第六期、2018年第一期说艺录集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