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作家张宗子先生
黄庭坚的《题落星寺》一共有四首，三首七律，一首七绝，可能是同时所作，也可能不是——因为题目相似，被编集者归到一起。最著名的是第三首：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落星寺在江西鄱阳湖北，它之得名，是传说天上一颗星星坠地，化为小岛，被称为落星石。寺建在落星石上，故名落星寺。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引《水经注》“庐江水”注：“湖中有落星石，周回百余步，高五丈，上生竹木。”《舆地纪胜》：“夏秋之季，湖水方涨，则星石泛于波澜之上，至隆冬水涸则可以步涉。”黄庭坚自注说：“寺僧择隆作宴坐小轩，为落星之胜处。”
高步瀛认为四首非一时所作，其中的这三首，有人据黄庭坚诗稿手迹指出，原来的诗题是《落星岚漪轩》。对照黄庭坚的自注，很有可能，择隆和尚选择风景最佳处建的宴坐小轩，也许就是岚漪轩，既能平览山色，也可俯瞰湖光。诗中的龙阁老翁，一般认为是指诗人的舅舅李公择，他作过龙图阁学士。但若指李公择，他变成吟诗的主人，这首诗就乱了，因为后面六句都是直接写落星寺，诗作者黄庭坚反而无立身之地了。所以高步瀛说，龙阁老翁应是“山谷自谓”，否则诗中没有“主脑”。退一步讲，这个龙阁老翁，也只能是泛指，相当于今天的诗中动辄说的“我们”，指谁都行，但主要还是诗人自己。高先生进一步推测，诗当作于黄庭坚五十岁时，所以，他可以自称老翁。
“小雨藏山客坐久”和“蜂房各自开户牖”，都是名句，尤其是后者，比喻新奇，被誉为前所未有。不知是不是因为它太好了，黄庭坚像晏殊两用其“无可奈何花落去”一联一样，把这一句也用到了第一首里，只变动了一个字，即“蜂房”变为“蜜房”，意思全同，也许是误抄，因为“蜂”对“蚁”显然更恰当。第一首也是七律：
星宫游空何时落，著地亦化为宝坊。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
蜜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不知青云梯几级，更借瘦藤寻上方。
这首诗，要说也很不错，但选本一般都不选，原因是，有第三首在，映衬之下，它显得光芒弱了些。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因为“蜂房各自开户牖”一句的重复。但方回《瀛奎律髓》就两首全留。纪昀评点，认为这两首的关系，是初稿和定稿。这真是行家的明眼，一看便知。但他觉得第三首是初稿，第一首是定稿。这就有些奇怪，因为很明显，第三首比第一首好。好的怎么反而是初稿呢？纪昀没说他的依据，但我们细想一下，也有道理：“蜂房户牖”一句，在第三首里用在尾联，不作对子用，可惜了。而在第一首里，“蜜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就很出彩。“蚁穴”句初看稍平，不过是南柯典故的直接运用，但它加深了出句的意思。上句写山间僧房，各自开着门窗，密密排排，好像蜂巢一般，下句忽然写到蚁穴，当然还是对僧房的比喻。修行者漠视人间富贵，为什么说“梦封侯王”呢？是僧人们眼里的人世，不过蚁国一梦，还是作者自己想到这里，觉得连落星寺的僧居生活，也无异于一梦呢？这么看，就非常有意思了。
蚂蚁和蜜蜂之事，黄庭坚诗中屡用，如《戏书效乐天》：“鸟飞鱼泳随高下，蚁集蜂衙听典常。”《埤雅·释虫》:“蜂有两衙应朝，其主之所在，众蜂为之旋绕如衙。”黄庭坚之后，“蜂衙”成为诗人竞相使用的熟典。陈师道《春怀示邻里》：“风翻珠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陆游 《青羊宫小饮赠道士》：“微雨晴时看鹤舞，小窗幽处听蜂衙。”连《西游记》里也用。第二十八回，写黄袍老怪：“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他也曾月作三人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把李白卢仝一古脑儿拉来，好不潇洒风雅。
接着说第一首。“星宫游空何时落，著地亦化为宝坊。”首联开宗明义，直接破题。杜甫有一些诗，很爱这种写法，如《宿府》：“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上句破“府”，下句破“宿”。如《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始登临。”上句破“楼”，下句破“登”。唐人破题，不像后代做八股文和试贴诗那么严格，不忌讳犯题。颔联“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写寺院的地理形势，居山临江。出句写景色之迷人，对句写形势之险峻。颈联写僧房，蜜房蚁穴，从人引到虫豸，借助比喻，转入感悟的道理。用一梦字，把前头所写，都轻轻虚化，淡化，所以尾联自然而然，说前面都已走过游览过了，以后的山路不知还有多高，仍须继续攀登，看个究竟。全诗结构谨严，最具章法，每一联都不松懈，可以说是很完美的作品。纪昀说它是定稿，是有眼光的，虽然未必是定稿。
黄庭坚作诗，爱讲点铁成金，脱胎换骨，化用前人诗句，装点自己的面目。他说杜甫诗“无一字无来历”，有人说他的诗也是如此。这当然是夸张了，但多有来历是真的。有来历，用典是一个方面，化用前人的诗句，也是一个方面。我们就以第三首为例，看他是怎么字字有来历的。
“落星开士深结屋”：杜甫《玄坛歌赠元逸人》：“故人今居子午谷，独在阴崖结茅屋。”结屋，黄庭坚加了个“深”字，非常有力。
“小雨藏山客坐久”：因为下雨，来客多坐了一会儿，写留恋而故意轻描淡写，仿佛漫不经心，反而更有情调。句子本身已十分好，可是还藏着一个典故。《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庄子的典故与诗中的意思若即若离，你说它有寓意吧，寓意是什么，很难说得清。你说它没有寓意吧，庄子下文说：“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郭象注：“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觉，橫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无所藏而都任之，则与物无不冥，与化无不一。故无外无內，无死无生，体天地而合变化，索所遁而不得矣。”那么，游客因为小雨而久坐，他可能想到的，会不会就是庄子说的这些人生哲理呢。
“长江接天帆到迟”：一看就知是化用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中的“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说一片帆影到了水天交接处，犹在送行者眼中久久不灭，写出境界之扩大，以比喻别情的深远。视觉久长，也暗含“迟”的意思。这是黄诗深一层的、没有痕迹的用典。
“宴寝清香与世隔”，这一句也明显，来自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中的“宴寝凝清香。”韦诗开头的四句，可以作为黄庭坚此句诗意的补充：“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是一种笃定、从容、安闲的心境。韦应物写到雨，黄庭坚也写到了雨，雨能破闷，也能破执，可见不是随便借用的。
“画图妙绝无人知”：此句之后黄庭坚有注：“僧隆画甚富，而寒山拾得画最妙。”他在寺中游览，看壁画，其中以画的唐朝诗僧寒山和拾得像最为精妙。这一句当然是写实，但你又可以说，它是从韩愈《山石》诗中“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两句脱胎而来的。《山石》前面以文章的细致作法，按时间顺序写他游山游寺的经历，末尾四句忽然感叹：“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黄诗以这一句给人暗示，使人联想到韩愈的诗，那么，韩愈《山石》诗的主旨，也就不动声色地成为《落星寺》诗的一部分了。
论者曾批评江西派酷爱用典的习气，是獭祭、掉书袋、展览学问，弄得诗意全无。实际上，用典是否得当，要看具体效果。比如范成大咏耳鸣：“东极空歌下始青，西方宝纲奏韶英。不须路入兜玄国，自有音闻室筏城。牛蚁谁知床下斗，鸡蝇任向梦中鸣。如今却笑难陀种，无耳何劳强听声。”诗是好诗，但不容易懂。借助注解弄清典故之后，就很喜欢了，因为诗写得非常好玩，耐嚼。黄庭坚此处，中间二联，句句有出处，但即使你不知道这些出处，也不妨碍你欣赏这首诗。但知道出处，多了一重趣味，意思更深一些。这个趣味，是纯智力的，仿佛游戏，得其味者嗜之成癖，但在外人眼里，可能不值一笑。
方回说，这首诗是模仿杜甫《题终明府水楼》的，音节和气味都神似，“而别出一段风趣。”细看技法确实如此。黄庭坚正是苦学老杜的。杜甫的题水楼二首，写得工稳、沉着、得体，第二首从赞颂终明府开始，写到一众宾客，再归结到自己，然后轻轻调头，以明丽如画、被誉为“绝唱”的写景一联结束：
宓子弹琴邑宰日，终军弃繻英妙时。承家节操尚不泯，为政风流今在兹。
可怜宾客尽倾盖，何处老翁来赋诗。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
此外，“小雨藏山客坐久”，这个“久”，令人想起王安石的“细数落花因坐久”；山，令人想起杨万里的“尊酒灯前山入座”。王杨的两句也是盛传的名句，而杨万里的那句，显然是从黄诗第一首中的“诗人昼吟山入座”化来的。山来入座陪坐，写人和山的相契，相看不厌，也有“久”的意思。这个写法，追根寻源，可以追到李白那里，一是《敬亭独坐》中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二是《月下独酌》中的“举杯邀明月”。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在中央电视台工作五年，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在报社从事翻译、编辑和撰稿工作多年，现就职于纽约市皇后区公立图书馆。业余写作，以散文随笔为主。出版散文和随笔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一池疏影落寒花》《往书记》，以及译作《殡葬人手记》等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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