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突然来了个陌生人,是被早起上学的几个小孩发现的。这个人大概是乘着夜色来的,钻进了村里一户人家堆放杂物的破窑洞里。对于贸然闯进村里的陌生人,村民们警惕之余充满了好奇,守在窑洞外议论起来。有人说,昨天天黑时听到了狗叫,怕是那时候进的村;有人说昨天隐约看到了人影,不过以为是村里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那是怎样一副模样呢?头发如鸡窝一般蓬松着,杂乱的发丝间夹杂着一些干草屑;一张脏兮兮的脸不知多少天没有洗了;双目有些肿胀,眼角的眼屎特别明显;两行青色的鼻涕挂在鼻下,一副随时欲滴的模样;身上穿着只有夏天才穿的单衣,还破破烂烂的;特别是那一双脚,不只赤着,而且还肿胀得厉害,脚面上布满了污秽和血痂。那个人哆嗦着,颤巍巍地、弯着腰,一步一挪地出了窑洞。有人问他话,结果那个人只管啊啊啊地叫着,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于是村里的一个姑姑出面,一个小孩贡献出作业本和铅笔。 那个人也试图半蹲下来,结果一屁股蹲在了地上。看得出来,半蹲这样的姿势,对他而言也是困难。那个人哆嗦着手握住了笔,然而另一只手却抓不牢本子,还得那个姑姑帮着摊开手垫着才行。那个人写得很慢,姑姑凑过头一字一顿地念出,围观的人们这才知道他的遭遇:离乡外出打工,辛辛苦苦快一年,却不想老板不给工钱。最后起了冲突,老板还叫人打了他,要不是拼命逃了出来,怕是小命都不保。一来一回间纸笔上的问答,无法描画出那个人的遭遇,但看着那个人满身伤,却不得不让人想到那种凄惨。这样的遭遇,令在场的人们唏嘘不已,那些心软的婶婶甚至开始抹眼泪了。本就淳朴的村民立马放下了戒备,并且纷纷行动起来。有人端来了一盆热水,给那个人洗了脸,擦了脚,还整理了头发。有人端来了热腾腾的早饭,不过因为那个人双手也有伤,哆嗦得厉害,只能喂他吃。还有一个婶婶把给自己儿子做的新布鞋拿了来。给穿鞋时,那双脚不只肿胀得厉害,即使用水擦过了,也还是有些脏的,可那个婶婶并不在乎。只见那个婶婶将那人的脚捧起,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边给他套鞋,一边不停地抹念叨着可怜。婶婶的动作轻柔,生怕让本就肿胀的脚再添疼痛。当然,那肿胀的双脚自然穿不下鞋子,只能踩平了鞋跟趿着。当再次见到那个人时,已经是下午放学的时候。那会儿,太阳还没有落山。窑洞口聚集了很多的村里人,他们闲聊着,而那个人也靠坐在窑洞口的草垛旁,身上还加了衣服,直到晚饭时间,人们才渐渐散去。而这之前早已有人端来的一碗饭,喂那个人吃下。从此后,那个人就在窑洞住了下来。每日里,晨昏都有人送饭。当然,大家并没有刻意约定,只要谁家有多余的,都会端过去一碗,以致有些时候,那个人会因为吃多了而大打饱嗝。而端饭喂食的,大多都是每家的女主人,这其中就有母亲。记得有一次,因为父亲是村主任的缘故,家里来了干部,午饭时吃的肉哨子挂面——在当时以粗粮杂粮面为主的情况下,这样的午饭算是高档了。那次,照例是喂着那个人吃饭的。当时我就在旁边,母亲端着瓷白的碗,一筷子一筷子地喂着那个人。突然,两行鼻涕从那个人的鼻腔流出,很快就要流到碗里了。只见母亲停了喂饭的动作后,将筷子夹在捉碗的手里后,用腾出来的手替那个人擤掉了鼻涕,然后摔在地上,并就着鞋帮子擦了擦手指。完了,继续喂那个人吃饭。这样的场景一次又一次,村里的婶婶们你端一次,我喂一碗的,一直养活着那个人,一直到时间进入深冬。闲冬,农人们无事可做,经常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扎堆儿聊天。而那破窑洞前的空地就成了人们闲唠的场所。多时候,那个人也坐在人堆外晒太阳。村民们似乎也将其当作一员,甚至家长里短地都不避讳他。当然,除了孩子们。大概是因为那个人是个哑巴,封闭的小村甚至周围的村子,从没听过哑巴,也没有见过,所以孩子们总会避开他,即使他偶尔也显露出笑意,但那满脸的伤痕狰狞而恐怖,总是难惹孩子们的亲近。但这并不妨碍那些顽劣的孩子捉弄他。有些孩子捡来干枯的枸杞枝,在那个人走路时,竟然扔在他脚前的路上。那时候,我在村里淘气是出了名的,甚至已经被贴上了坏孩子的标签。但我看到那个哑巴脚后跟露在外面时,没来由地,竟然跑到了那个人前面,用手中拿着的一根棍儿扫开了那些枸杞枝。我记得那个哑巴曾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脸上的伤痕依然狰狞恐怖,但那双眼睛,却分明有些不同。那天,那个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我不记得他具体说了什么,但却清晰地记得他开口后,抱着一个婶婶的双腿哇哇地哭着,哭得那么伤心,甚至眼泪鼻涕流得沾满了那个婶婶的双腿。那一刻,小孩们充满了好奇,大人们则神情严肃。那个被抱住了双腿的婶婶,浑身不知所措。良久,不知道谁提出说,这个人不能留在村里,得让他走。于是,在那天,大雪盖满山坡,冰雪正在消融的时候,那个人被赶出了村子。那天,很多人站在窑洞门口,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通往公路的村道上。后来听大人说起,说据说那个人是个逃犯。不过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但事后回想起,那个人曾因为驻村干部看着他时吓得瑟瑟发抖时的情景,又不免让人产生联想。但即使是逃犯这样的字眼,对封闭的小村子里的我来说,是陌生的。而让我念念不忘的,却是他离去时蹒跚的身影。而唯一觉得有些心安的,是在他离去的时候,起码穿着鞋子,饱着肚子,而且身上增添的衣物也可御寒。后来,人们也偶尔说起那个人,开口时,总是不自觉地说到“那个哑巴”,然后就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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