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将近,在溽热中,心绪趋于沉静的我,自然倍加珍惜清晨时光。夜雨之后几缕爽风、挥文前一杯绿茶,楼群尚在梦中,窗外鸟啼蛙鸣……恍若溪涧流动的一泓清泉,浸润生命根系。由此让表层之上的花叶枝干愈发蓬勃、愈发鲜碧。
静下来,便有所憬悟——人生许多思潮,大多与年岁呈逆向。年少时,总是怀抱梦想、反复憧憬。渐入老境,开始面对现实,追溯前尘。广袤大地一些植物也大抵如此——少壮之际,价值取向重在花叶,苍老之后,品赏价值趋于根系。顺应与逆反,鲜活与深沉,在不断流逝的年月里,为何常以颠倒之态警示俗众?
于是,我想到源于自然、亮相厅堂,有人不屑一顾,有人视若珍宝的根雕。
我第一次面对根雕、思绪起伏,是以采访名义,步入神农架的黄昏时段……
那是一片充满神奇色彩、萦回童话格调的原始山林。当我脚踏厚厚积叶、吸入大量负离子之时,曾驻足环顾——但见云山苍茫、树海如烟、奇花异木随处可见,灵禽异兽时隐时现。时而风雨袭来,时而阳光明灿,一种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行将何处的感觉油然而生。以致时近黄昏,也不觉得疲惫。
当我在这幅神奇画面中陶醉之时,身边那位资深导游悄声告知——附近有一位护林老人,数十年如一日辛劳工作。他独居少言,唯有一条名犬相随前后。
我突然生发采访老人的念头。于是请导游引路,向前面隐现光亮之处走去……
五间竹舍、一围篱墙、一座小院、一眼古井。窗内,蜡烛闪着神奇之光。连声犬吠,引来主人出门见客。此情此景,把我带入一篇历史小说的情节中……
正要轻叩门环,我忽然见到院中排列着10多个树根。走近凝视,那岂是寻常之物?或如奇侠临风傲立;或如玉女端坐抚琴;或如驼群艰辛跋涉;或如熊猫憨态可掬……全无半点人工,皆为自然形成。足见天地造化之功非匠心所能比拟!
导游看我如痴如醉,把老人简单介绍一番。原来这位独身老人,每当看到林中一株老树干枯,便小心翼翼取其全根,选一些象形根系带回竹舍,沐着月色、凭借想象,透视其中。当他看到一款老根酷似人与物时,稍加修整,抱根而眠。
日久天长,“神农架根艺老人”名声远播。有些游客想购买老人院中的“天然根雕”,被老人一一拒绝。直到老人大部分根雕被运到都市义卖,直到大笔义卖款捐赠到贫困山区小学……老人笑了,仅留下一小部分根雕,陪伴余生……
那晚,我以采访形式,与老人促膝交谈。老人说,粗略划分,根雕有人工与天然两类。神农架幽深之处,古树枯干、但“天生地成”的奇特根雕不难找寻。古藤、防风、龙木等根系,或生于山崖险峰间,或插入悬崖峭壁内,或裸露河流之畔,或经过水砂磨砺……由此形成奇形怪状。仔细筛选,有些像出自大匠之手。
自此,采访途中,一旦与根雕“不期而遇”,我便凝视深思、与之“神交”。
古城巷陌或是名山大川,堂而皇之靓丽精彩的景物,往往被人们高度关注。而低调沉静且绵延历久的根雕,却在人们的视线内一带而过。其实,天地自然雕琢之物,其意境、其神韵,远胜人工斧凿劈削作品。根雕的价值,不在于“雕琢”而在于“艺感”。由此,近年来,原本字典上渺无踪迹的“根艺”一词,大量出现在与之相关的艺术界。因为,一款品味高端的根雕,是综合艺术的结晶。其神韵余形态,汇集书法、国画、根贴画、木纹画、树癭等多类艺术之精华。
那年,我在青海龙羊峡河谷之畔,久久凝视以淤积、凝结、守望之态漂浮于斯的阴沉木。这类古树根系,在千万年江河冲撞与磨洗下,形成黛色化石木。形成坚实、厚重、沉静、苍古的个性,酷似吉林松花湖浸泡多年的红松、曲柳,历经千般磨难,终成可塑之才,被王森然、刘开渠、吴作人、华君武等艺术大师稍加“点拨”,便成为根艺极品。看着无言的阴沉木,我联想到漫漫人生、万千坎坷。
岂能忘,在钱塘江上游的江南小城开化采风,以崇敬心态,步入中国颇具代表性的“中国根雕艺术之乡”,走进根宫佛国文化旅游区。在饱赏顶端艺术家惊世力作之余,充分感知——万千根艺经典,恍如大千世界中万物生灵在栩栩涌现。人们对生命、生活的感悟,大可以根代言。
初唐兴起、宋元入市、明清勃兴、当下腾跃的开化根雕,有福门祥光、云湖禅心、集趣斋、天工博物馆、根雕佛国、醉根宝塔、历史文化长河等数十个景点。我在瞻仰世界最博大根艺——释迦牟尼佛造像、680米长的巨型根雕系列——500罗汉阵之时,既有升华感、震撼感,也有飘逸感。环顾景区,5000余件(套)精致根艺似有千言万语,其博大意境、美轮美奂,岂是文图可以形容?
岂能忘,不被人们熟知的山林深处,有一些“待时而发”的根艺原材。譬如京郊山林中的麻梨根、荆条根等,鲁南幽谷中的山葡萄根,甘肃沙海中的沙枣根、贵州竹林中的多类竹根……大自然赋予的根源,在静等慧眼与慧心……
追怀到此,茶已淡、晨光灿。我走向书柜,取出前苏联根艺美术家阿列克赛·米海伊诺夫·兰切夫所著《森林奇宝》静静阅读。瞬间,一幅画面在眼前呈现……
那年,这位艺术大师在一片原始森林走了很久。有时,停留在枯死的古树前,取根凝思,有时,闪动着手中的雕琢利器。终于,一款深藏地下、已接近干枯的树根在他的“再造”下,成为一只生机盎然、灵动逼真的麋鹿。被长期压抑、遗忘、漠视、淹没的枯树老根,终于摆放于大都市知名博物馆前厅最醒目处。
这位根艺大师说,这就是不凡人生,这就是天地造化与艺术构思的精彩互动。
想到此,我合上书,目光聚集在多宝槅中的一款小型根艺上。这是贵州省一位工美大师,以绿檀木为原材、精心制作的“独上高楼”。但见一位衣冠潇洒的诗人,在高台上极目远望。贴近端详,根艺上下,几乎看不到人工痕迹……
由此,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描述“人生学问三重境界”的词句与根艺历程,如两江交汇涌上心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莫非是树冠勃发时?“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难道是老树渐枯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莫非是千年老根静待识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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