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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理想的冬天

作者:(甘肃)韩秋萍
我是一个特别怕冷的人。每到冬天来临,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担心棉衣不暖,炉火不旺,暖气不热。我母亲说,都是我的胃太小了,装不下食物,从而身体单薄,抵抗力差。为此,每次回家,她都要大盘小碟的摆一大桌,监督着我吃,说是要把我的胃往开的撑一撑。可是无论母亲再怎么忙前忙后,我的一日三餐最多只能是两个蒸馍,一碗面条。母亲叹息着说,唉,都是小时候缺吃少穿,冻坏了。

小时候的冬天真冷啊!不是三天一场大雪,就是两天一场小雪。那时候的雪来得总是那么容易,好像随时都在天空等候着,只要夜晚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似的雪便腾空而下。早晨,人是被打门卸窗的风惊醒的。窗格子上的纸已被风撕扯成碎片,父亲将棉手套堵在破洞处,嘴里骂着这死天气。母亲十分心疼烂了的糊窗纸,那是好几个鸡蛋钱换来的。我爬在被窝里,双脚不停的互相挠着,脚后跟上的冻疮痒的难受。父亲打开窑门,寒风倏地拥了进来,我赶忙把头埋进了被子里,用手继续扣挖着双脚。走出窑门的父亲是去扫雪的,可我却被他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吓得瑟瑟发抖。我只知道夜晚下了一场大雪,我脚上的冻疮痒得要命,却并不知道,比一场大雪更冷的事情已经降临到我们的生活中。

我是被二哥从被窝里拽起来的,起来之后才知道,在那个落雪的夜晚,我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与与逝长辞,他六十岁的生命,永远的告别了那个寒冷的冬天。父亲哭得死去活来,他不停地念叨着自己没本事,没给爷爷好好看病,没给爷爷做过一件新棉衣。父亲哭,我就哭,哇哇地大哭。我哭,母亲哭,二哥哭,一家人哭作一团。那时的我,对生死界限认识并不分明,对哭的含义也不甚了解,只是心疼父亲,我想着只要我哭了,父亲就笑了,他经常就是那么笑着哄我的。


爷爷的葬礼在村上办得相当体面,杀了猪,宰了羊,白事过了一周才结束。据说父亲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东挪西借,倾其所有。爷爷没有了,家里的粮食没有了,烧炕的柴火也没有了,日子全靠舅舅接济。每当做饭时,母亲就抹泪抱怨,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差。又是一个落雪的早晨,寒风吹彻,我塞进棉布鞋里的双脚又胀又痒,一步也不想迈出门去。我和非要拉我上学的二哥扭打在一起,我只是表明那个早晨我很冷,我不想去上学,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意思,和需要防范什么的意识。可是一只枕头突如其来的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和二哥都像被冻僵了一样,呆呆的停下了手。“不想念了就滚出去”,父亲向我吼着。枕头打在脸上,只是有点麻,并不是很疼,可我哇的大哭了起来。二哥一把将我拽出了门。整个村子都被白雪覆盖了,积雪不断地从村路的白杨树上一长缕一长缕地坠落下来,散为雪尘。坠落下来的还有我的哭声和眼泪。学校在村子的深处,需要爬上一个陡坡,绕过一段小路。雪在我的脚下咯吱咯吱的,像我一阵一阵的哭声,又像我冰疼的双脚发出的叫喊。二哥一边拽着我,一边说,别哭了,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到时候我给你摘毛杏,“抱鸡娃”。二哥说的毛杏,是杏树刚坐的果,杏核坚硬的壳还未形成,杏肉脆嫩,尝不出酸甜。但杏核白胖胖的,软呼呼的,像刚满月的婴儿。我们把白而软的杏核放进耳窝里,用手捂着唱儿歌:“抱、抱、抱鸡娃,抱个鸡娃没尾巴”,发现小杏核变成了黑色,算是“鸡娃儿”抱成功了。二哥的话给了我安慰,我不再吱嘤吱嘤的哭,只是觉得冷。我说,我不想“抱鸡娃”,我想要宁宁那样的一件红棉衣。宁宁是我的同班同学,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她穿上红棉衣,人就变成了一盏红灯笼,班上的男生围着她,个个高兴的闪闪发光。二哥沉默着,没有言传。我越发的觉得冷,那冷,我起初以为一半来自父亲的吼骂,一半来自天气的阴冷,以及衣衫的单薄。后来从父亲几十年的沉默寡言中,从我和父亲之间几十年的疏离中,我才明白,一个人一生中的冷,并不是一场雪几场雪所能左右的。爷爷的突然离逝,带走了父亲心中的温暖,父亲又以粗暴的方式,带走了我心中的温暖。爷爷走后,父亲的人生,就像是寒风中一件单薄的衣衫,消瘦寂然。他没有能力给予别人温暖,也从来没有让自己暖和起来。每到冬天,他总是冻得倦缩成一团,仿佛寒冷把他人生中的一切都收拾掉了。

小时候的冬天总是那么寒凉,那么阴郁,那么冰天雪地,又那么自然,那么平常。当二哥的个头和志气高过父亲很多的时候,我的理想也早已超出了我的年龄和身高许多。很多个冬天过去了,我和二哥都没有被冻死,家里的柴火也换成了煤火。我知道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是我们隐藏在身体的最角落里的那些,没有被冬天发现的温暖保护了我们。那是一种“摘毛杏”、“抱鸡娃”的游戏,也是一种自尊,是一种想把使人悲伤、使人痛苦、使人寒凉的事物,包括那怕会勾起父亲几十年沉默寡言的一点微小的事物,都连根铲除的热望。当我收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我想,我理想的冬天就要来临了。那时的冬天,我脚跟不痛不痒,父亲态度平和的坐在炉火前,母亲听着秦腔在炕头绣花,我穿着红色的棉衣,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雪片手拉手跳着呼啦圈舞,有的舞到了我鼻尖上,痒痒的。我真想吻吻那些雪花。它的确是值得亲吻的,它的另一方是冬天,而我已经通过它与冬天建立了温暖的联系。


我给父亲买了羊毛棉衣,我想让厚实的棉衣把父亲包裹起来,让他的血液、骨头、表情、心境都厚重起来,暖和起来,不要被那些寒冷的往事带走。为了这一刻,我贮存了好多年柴禾。我知道,已经七十多岁的父亲一定是特别渴望春天的,尽管他已经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也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但他被寒风折磨多年的面瘫,还是渴望春天的,这从他努力的想给我女儿全部微笑的抽搐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他太寒怕寒冷了。我还买了一整筐的桔子,带回家,陪母亲一起吃。这也是我理想的冬天重要的事情之一。记得有一年,母亲带着我去村里的崔奶奶家帮着做针钱,崔奶奶手伸进挂在山墙上的一个布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个圆圆的,黄色的小东西。一点一点的剥开了皮,掰出了两瓣,一瓣给了我,一瓣给了母亲,剩下的部分,又用剥开的皮重新拢在一起,装回了布袋。崔奶奶接到我手上的东西,黄黄的,嫩嫩的,像一弯挂着露水的月牙,散发着诱人的清香。那一年我十岁,母亲四十五岁。我第一次认识了桔子,吃到了崔奶奶给的一瓣桔子,那是一种无比美妙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滋味。如果说后来的我,读了几本书,接触到一些文学的东西,真正明白世界上真的就有那么一些美好的事物,你遇见了,经历了,可就是无法把它表达出来,那么那一瓣桔子就是其中之一。它终生都活在我的记忆中,像一部伟大的不朽的作品,使我的思想受到启发,提醒我不应当轻视任何东西。母亲没有舍得吃那一瓣桔子,她把那“小小的月牙”握在手心里,闻了闻,说咋这么香。然后回家喂到了二哥的嘴里。大姐气哭了,边说母亲偏心,边问我桔子长啥样,啥味道。我也哭了,我说不出桔子啥味道,更重要的是我是那么的想吃一个完整的桔子。母亲叹了口气,吐出像桔子皮一样苦涩的气味。这是我买回整筐的桔子,陪母亲吃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的。

母亲说的时候,脸被炉火映的通红。对母亲来说,抱怨抹泪的冬天已经过去了。我想起了爷爷死去的那个冬天,想起父亲悲痛欲绝的哭声。我们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庆幸的是父亲母亲还活着。我告诉自己,以后每天都要让母亲有桔子吃。母亲拉扯大了我们四个子女,她总是把最热的饭给我们吃,最厚的被子给我们盖。冬天,在她的肩上、腰上、腿上都留下了无法治愈的疼痛。她每天晚上,都得用自己那双粗糙的冰手,揉摸着痛处。母亲说她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像爷爷那样痛快的倒下去,不再醒来。母亲最怕的不是寒冷,而是有一天卧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她怕给子女添麻烦。母亲把她所有的暖都给了我们,可她自己生命的冬天已经真正来临。

母亲的担忧、母亲的愿望总是让我难过的想哭,可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劝慰母亲。一个冬天一个冬天的来去,树木落了叶子,又开花。在时间的深度和广度里,母亲的生命是渺小的,我理想的冬天也是渺小的。“总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不敢停下来,想抓紧时间干点事”。这是我的一位老师说的话,他已是一个非常有成就的人,但每天仍然凌晨三点起来读书,写作,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在时间面前,冬天还是冬天,无论是伟大的人,还是平庸的人都无能为力。作家刘亮程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寒冷的冬天,每个人都要在这个冬天孤独的过冬,别人帮不了什么。我以为我正在用所有我能做到的理想的冬天里的所有事情,温暖父亲母亲,却没有想到他们对生命担忧的寒冷,早就超过了他们曾经遭受的冬天。如果能用一些寒冷换回他们逝去的年华,我想他们是特别愿意的。

某日,雪下了一天。我站在窗边盼雪小一点是为了出去奔跑一趟。那一天,暖气热的烫手,可我冷得发抖。我冷,是因为我把所有的暖都给了别人,而我生命中痛彻心肺的寒凉却真正到来。那冷,不是父亲曾经悲痛欲绝的哭声,不是我在雪地里又疼又痒的双脚,而是世间万物皆弃我而去的绝望之冷。雪终于停了,我奔向了一座山。雪让山有了更多的光,迷茫,刺目,清洌,苍凉,寂寞无可言说。山路两边的松树,有两层楼房那么高,松枝上形成一个个雪球,被松针紧紧的攥在手里,风来,又簌簌的掉到地上。柳树的枝条在空中交集,犹如披头散发的女子,心乱如麻,却不知该向天空诉说些什么。只有一些小红果耀眼的出奇,它们戴着白色的帽子,半藏半露,安静地把头靠在树枝上微笑,似乎在等着谁。我站在山坡上俯瞰一座城,街道上雪已消融,露出泛亮的黑色,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不一会的功夫,已是千疮百孔。谁人的一生,能够永远的穿着一件白衣?我这样忧伤的想的时候,听见有嗡嗡的说话声。回头,吓了一大跳。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呀。他的脸上有个指头粗的豁口,鼻子和嘴都只有半块。脸的两边垂掉着两个疙瘩,像是挂在烟杆上的烟袋,一晃一晃的,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称杆上的两枚秤砣,坠得他的脸已全部变形。看得出他是跑着上山的,浑身都冒着白气,包括他脸部的那个豁口。他站在山顶上,将双手捂在嘴上,其实是捂在豁口上,面向山下的城呼喊着。我听不懂他喊的是什么,只是觉得他喊的很用力,很快乐。仿佛一座山都被他喊醒了,麻雀呼啦呼啦地飞,虫子在土里蠕动,雪和草的根须在交流。而我也只顾看他,一时忘了自己上山的目的,忘了生和死,忘了那些盘踞在我身体里,一点一点吞噬我的温暖的寒冷。我似乎听懂了他的喊声,他一定是在说,要活着,要奔跑,要把自己弄热,要毫不留情地登上一座山,要在它的身体上种植乐园,建立理想的冬天。


下山的时候,天已完全黑透了。路灯橘红的光照在雪上,雪在白里透出暖色。我立定,看星星,看月亮。我感觉到有一颗星星与其它星星不一样,它在不断地眨眼,不断地奔跑,不断地跳跃,总想制造出一点什么惊喜。一个孩子赤手捧着一个雪球向我展示,他的笑脸纯真粲然,他的手被冻得红润光洁。雪球在他的手心里已融化了一半,他的掌心里存在着一汪雪水。

我想起了帕斯捷尔纳克写的“马路湿漉,房顶融雪/太阳在冰上取暖。

冬天从来都不是从路上来的。时间正在改造一切,尽强健的爬起,尽懦怯的灭亡。我给屋中的“绿宝石”浇了水,它的叶子像一只只绿色光亮的大手,伸出来,叫人欣赏。逆光中,它的叶筋舒展着舒畅又潇洒的线条。一种奇特的感觉出现了!严寒占据窗外,丰腴的春天却在我的心中怡然自得。我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一定把炉火架旺。然后给自己煮了一壶普洱,热呼呼的茶汤喝下去,浑身竟冒出了汗。回头再看那些“绿宝石”的叶子,发现每一片叶子和叶梗上都有灿烂的阳光,把它们变得像碧玉一样纯净、通亮、圣洁。我还发现,这光亮的叶子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而是为了证实阳光的明媚、阳光的魅力、阳光的神奇。任何事物,都同时证实着另一个事物的存在,如同冷和暖,冬和春,生和死。是老人的生命愈来愈短,还是他生命的道路越来越长?生命的计量,在于它的长度,还是宽度与深度?我想起了那个面有豁口的人,他其实什么也不缺,他的身体里长满了阳光。

冬天每年都会来临,穿再厚的棉衣,吃再多的食物,长再厚的脂肪,也无法将它拒之门外。但你失去的一切只不过是落进了一场雪中,而你想得到的一切,都在自己的创造中。你煮茶,茶的热就在你的肺腑中,你登山,山的胸襟就在你的眼界中,你寻找阳光,阳光就满世界的寻找你,它会化为闪闪烁烁的光雾,朝着你四周阴暗的、寒冷的地方浸染,真到把你弄热为止。

好像有一个什么人曾这样说过:理想只要你有,那怕很小很低微,它也会孕育着幻美的花苞,结出真实希望的果实。我要好好注视着这冬天在大地上的脚步,看着它究竟怎样一步步、沿着我理想的方向一直走到春天?

作者简介:韩秋萍,笔名泗禾草。甘肃庆阳市作协理事,庆城县作协副主席。先后在《光明日报》、《中国发展导报》、《云南经济日报》、《陇东报》、《北极光》、《巴音河》、《北方作家》、《世界散文诗》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随笔200余篇。出版散文集《谁是那个念旧的人》、《在冬天里回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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