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简历】
卜昭禹，字小怀，一九五四年生于北京，秉承家学工中国画工笔重彩绘画，一九九四届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进修班结业。现为吉林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吉林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美术师。
观刘凌沧、郭慕熙艺术馆藏家父卜孝怀旧作
卜昭禹
那年，弟弟在固安置业定居，我来探望时由弟弟引见结识了永红馆长，参观了刘凌沧、郭慕熙艺术馆。见画如面，感谢两位先生为我们留下如此丰富、精美的艺术作品和为中国美术史发展进程中所作出的卓越贡献。
刘先生与家父既是同学又是同乡，据三姐回忆：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儿与奶奶同住一屋，刘先生去我家时一定要拜望奶奶的，他好像很熟悉我们家的事，用浓重的家乡话和奶奶唠家常，说家乡的事和我的几个叔叔，三姐当时还很小，听不大懂，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印象很深。 刘先生、郭先生也是我的恩师。见画如面恩师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永红馆长特意为我介绍了馆藏家父的画作，其中一幅仕女是多年前在雅昌拍卖网见过的，不想在此邂逅。此作是父亲上世纪四十年代为数不多提有纪年的作品之一，取唐宋之法是那一时期家父绘画风格的显著特征。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父亲就职于故宫博物院古物馆任助理员，母亲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写道：“他的工作是每周调换一次展品，其余时间可自行临摹。他早出晚归争分夺秒，充分地吸吮着艺术瑰宝的营养。秋冬之际故宫展览室的大殿是那样阴冷，他仍然半日半日的站在画前如醉如痴地玩味消化着每幅画的精笔妙墨，他以温故知新的道理为指导，刻苦学习古代绘画，力求继承传统的精华。在这三年时间里，他临摹了许多珍贵人物画作品，如唐代刘松年的《五学士图》，宋人《宫乐图》和《听琴图》，梁楷的《十六应真》长卷，宋人《折槛图》和白描《如来说法图》等。所有作品均一丝不苟地按原大临摹，三年无一日间断，这为他在传统绘画方面打下了坚实的功底，并大大提高了鉴赏能力。”[1]也是父亲绘画风格形成的一个主要原因。
作品以词为款亦是画题，是五代词人顾夐《酒泉子-杨柳无风》的最后一句。画中仕女双眉带怨，头做乌云髻斜坠，“掩却菱花”懒梳妆，表现了闺中“堪憎荡子不还家”即思又恨的矛盾心理；更有淡粉墨点“杏花愁”，胭脂“画罗襦”与词中描写意境相侔；设色雅洁，去粉饰无忸怩态，准确诠释了原词“词丽却不浮糜，若宋院画工笔折枝，写情传神入骨”[2]的情致。
上面所讲“头做乌云髻”的“头”是“头发”，唐代女子尚高髻云鬓，制假发曰“头”，沈从文先生在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生动地描写到：唐时两女子相邀出游，一女子曰：“弗去，无头”。这种发式在唐代绘画、唐三彩中都可以找到大量的佐证。
髻与发的画法应是有区别的，此作乌云髻先用淡墨勾出轮廓，再用重墨留墨线填染，鬓角渐渐扫出，黑而不滞，重而不板。父亲所用墨锭都是上好古墨，作画前细细研磨，画毕，余墨练字写竹，次日作画必用新墨。固，见此作仕女乌云髻历七十余年其色如初，恰似宋词所云：乌云髻畔斜簪，点缀黄金屑，雅淡幽姿风味别。
衬景山石树木深得马、夏笔法，皴擦、勾染天然自成，表现出父亲对画面的整体把控及绘画能力的全面性。特别是在其晚期的《赤壁夜游》、《渔乐图》、《东吴招亲》、《风卷红旗如画》等作品中，其北宗山水的造诣可见一斑。这些都与父亲少年时期拜涿县著名山水画家刘如琢先生为师得授传统山水画技法；二十岁时考入北平京华美专，得萧逊萧谦中先生亲传的绘画学习历程不无关系。
由于父亲勤勉好学，上溯古人博采众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后半叶始，以起于魏晋南北朝，兴于元、明的文人画风韵植入工笔重彩绘画，以扎实的学院派造型技法融入传统笔墨之间，逐渐形成清雅卓约、温厚淳朴的个人绘画风格，独立创作日渐丰富，且作品多有长跋，其书以隶入楷，横笔不波内收外弛端庄秀丽，笔笔出处可考，有钟繇《宣示表》遗韵，几近乃师邵瑞彭。
邵瑞彭，浙江淳安人，字次公。南社社友，曾任同盟会浙江支部秘书，投身革命，反对袁世凯称帝、揭发曹锟贿选，后弃政从文潜心治学，推动朴学之研究，于词章卓有成就，学界评为“发有清一代诸人未发之秘”。著述等身，代表作《蝶恋花》迄今仍广为传颂：
十二楼前生碧草。珠箔当门， 团扇迎风小。赵瑟秦筝弹未了， 洞房一夜乌啼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 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 美人家在长干道。[3]
父亲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追随邵瑞彭、周兆祥二先生学习国学、书法，尤喜唐宋诗词。常习文章怡神志，丹青自是斯文篇，父亲在诗词中不仅看到了玉关道上渐去的汉明妃和那九百余年前的夜雨芭蕉、人比黄花瘦；还似乎听到了沙场秋点兵，号角连营的壮怀激烈。此时父亲虽以鬻画为生计，但从不放弃艺术品格的追求，其作品多取材唐宋诗词、历史掌故，现有可见存世作品：唐-薛昭蕴诗意《红廖渡头秋正雨》；五代-顾夐词《芳菲时节》；宋-李清照词《独自到黄昏》、《满地黄花憔悴损》、《窗前谁种芭蕉树》；周清真词《记愁横浅黛》、《水沐清蟾》及《一饭千金》、《红拂》、《蔡文姬》、《风尘三侠》等，“构图生动多变，用线严谨中又有潇洒奔放，很少工笔人物画常见的拘谨感。”[4]书卷之气跃然纸上。如邵瑞彭先生言；“卜生孝怀从予问故，文采斐然、才照俊逸，偶习绘事最工人物，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之妙，山水花鸟亦能独运匠心。”[5]虽有过奖之誉也能反映出先生对弟子的器重和父亲当时的艺术修养。
馆藏另一幅《风尘三侠》又称《初唐三侠》是历代画人乐此不疲的画题，其中不乏名家笔墨，无非是在“侠、义”二字。父亲此图古松倒悬，铜枝铁杆如苍龙探海；虬髯客仗剑作举火烧天“亮相”，借戏曲舞台上武将持兵刃以代座骥之写意手法，略去画驴之累乃是绝妙之处，构图奇险不落前人窠臼；全图浅绛基调衬托虬髯客大檐头的红缨和红披风，凸显主体。
记得小时候每到星期天，早早地就会被咚锵咚锵的锣鼓点叫醒，那是父亲在放唱片，他喜欢京剧、昆曲，那张1929年由蓓开公司灌制的《林冲夜奔》是播放频率最高的，以致我和弟弟天天学着那句开场白“蓓开公司特请杨小楼先生唱林冲夜奔呐——”。有时父母还领我们去剧院看戏，印象最深的是《秦香莲》，看到“杀庙”韩琪自刎“摔僵尸”，我当场就吓哭了；最喜欢的是《武松打虎》，舞台上居然上来一只大老虎 蹦呀跳呀的。父亲也喜欢武松戏，每当谈起早年在上海看过盖叫天的《武松》时，都掩饰不住兴奋和佩服。对于姊妹艺术的欣赏与热爱潜移默化地滋润着父亲的艺术创作，在《水浒》连环画创作中武松是他最钟爱，也是他塑造最成功的艺术形象之一，“如他笔下的李逵、武松，就画得更具有粗犷豪放的个性。——卜孝怀还很长于细腻地刻画人物内心思想——把人物的情感和画面气氛，表达得极为充分。从而使我们领悟到，绘画不仅仅在于表现外在形象，而更在于通过外在形象去表达思想内涵，即‘写其人不徒写其貌，要肖其品’给人更深层的感受”[6]如此巧妙自如地在绘画作品中借鉴戏曲舞台艺术表现手法，给读者画面之外更广阔的联想空间应是父亲宽泛、深厚艺术修养的自然流露。
作品最为称道的是其用线，此作虽早期保管不佳损毁严重，但笔墨风采犹存，用笔以钉头鼠尾法为主、折笔如撅铁，遒劲流畅、如书如写，首尾呼应、松弛有度极富张力，且衣纹的疏密转曲皆从动势。大凡撰写家父艺术成就的文字都会缀合“擅白描”的评语，著名宗教与民族历史学家、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苏晋仁先生所记北京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班第二届成绩展览会（1944年10月10日北平中山公园水榭）云：卜孝怀所作《文殊请问图》横幅，表现维摩诘居士有疾，文殊菩萨临视问疾情景，栩栩如生，与经合，有李公麟之风，堪称杰作。[7]
记得母亲讲过，父亲“六十年代初在吉林艺专任教时他曾不顾当时“左”的压力和种种舆论，让学生临摹宋代大家李公麟的白描《九歌图》，此图是两宋人物画中具有代表性的力作，淡毫清墨，开一代人物画的新风。学校没有现成教材，他就亲手绘制，10幅《九歌图》，是他用了几个不眠之夜完成的。虽然这只是教课用的摹本教材，他却画得十分精细，用笔洁雅流畅，技巧纯熟，见到过这个摹本的学生，至今记忆犹新。”[8] 可知苏晋仁先生所作评价不虚。
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父亲置身连环画创作无暇工笔重彩，只在调任吉林艺专后利用寒暑假期，积毕生所学绘制《李逵元宵闹东京》、《东吴招亲》、《吕布貂蝉》、《九歌图课徒稿》、等力作，一场劫难散失殆尽。父亲殁后母亲倾力追寻遗作，逾十余年仅得《李逵元宵闹东京》还，由中国美术馆收藏。
刘凌沧、郭慕熙艺术馆所藏家父旧作可谓其遗作之凤毛麟角。观父亲遗作感慨之余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多有罗嗦谬误望方家指正。再十分感谢永红馆长为我们提供的观摩机会和他为京津画派乃至全国传统工笔重彩绘画领域创建、打造这样一个良好的交流平台；也让我得以再续与刘、郭二先生的师生情缘。
[1]、[8]摘自关月《写在卜孝怀画辑出版之前》
[2]摘自百度网
[3]摘自王静《邵瑞彭生平著述与词作考论》（郑春光供稿）
[4][6]摘自姜维朴《李逵闹东京-序》
[5]摘自一九三一年十月三十一日北京画报第二百十五期（郑春光供稿）
[7]摘自一九四四年十月《佛教月刊》（郑春光供稿）
2020年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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