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传奇》
作者：少 若
一
打了八年仗，沦陷区里的文坛，在后几年中，也颇不寂寞。我说不寂寞，是有着正确底意识形态的，并不是指充斥市场那些各色 刊物之谓，相反，那时的东西，好像还不及现在的多。这是良心话。所谓不寂寞的文坛，重心在上海。北方是不见精彩的。纵有几个敢说话的，有思想的人，如鬃之类，到了后来，他们的文章也都在南方的刊物里发表，北方所受到的只是他们謦欬的影响而已。这影响，也应归于“好”的一方面，说得清楚些，即是与大后方抗战的大前提，绝对不相反而实相成。大江南北的青年，所以还有一点活气，这方面的力量大约不能否认。这笔陈账如果要算，原 也不无可算之处；不过现在的人们懒得算它，而且也有点怕算罢了。
日本人的力量，当然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当时的文坛正如想在已僵化的荒原上，画出一块土地来垦殖蕃孳。精米白面是无分了，瓜果蔬菜却还勉强能种一点。尽管像沙漠里侥幸生长的青草，又如所谓不知春秋的蟪蛄，看去本没有多久的生机。然而，就算昙花一现罢，也有它一现的好处。正如漆黑的阴雨夜，夜行人在冥默的混沌中摸索前进。雷电交加，使行人透不过一口气。只有那闪电的一瞥流光，却予人以莫大的鼓舞欣慰，可以破除一点长途的寂寞。虽仅是一瞥而已，多少会借此看出前路的方向；再继续向前摸索，也比较方便容易。当时的文坛，便以这种姿态支撑着局面，苟延残喘，直到胜利的前夕。
那些人说话是很难措辞的。文章写出来原要给中国人看，可是日本人总得先看一下，多事的虎伥们还不时地吹毛求疵。这好像一个在专制家庭压抑下的多情女孩子，想把她寸心积愫，向情人委曲吐露。明说又不能，只有在字里行间透露消息。偏又逃不过旁人耳目，还得强迫着交出来，给虎视眈眈的监护人过眼。这种夹缝里作文章的苦况，一晃就是几年。好容易盼到狂风卷去了阴霾，眼前是一片亮晴的天，伴着和风与丽日。这女孩子已如愿以偿和情人结了婚。谁想婚后的风光并不旖旎，生活问题之外还夹着意见不合，终又演成婚变。丈夫其势汹汹，抛下她走开了。试想，一个萍飘蓬转的女孩子，独守在漫漫长夜里，借了荧荧如豆的灯光，重读着一封封偷着写给良人的情书——里面总该充满了悲哀和热望吧——该是什么滋味？
二
就中便有一个值得一说的人，一个女人，女作家。那就是张爱玲，香港失陷后逃到上海，便以写作名家。胜利前的沦陷区，她该有不少知道她的人。而且一谈起她，总是点头的人多，摇头的人少。今天，这名字已逐渐陌生起来。然而，知道她的人，还是叹息的多，奚落的少。那是个天才，是一块好材料，夸大口气地说，够得上个作家的标准。方之于昔之徐志摩，今之钱锺书，而无愧。入世，够澈；修养，够深；文章的力量，感人有余；可惜，正如某的话：风格不太高。说句真话，钱先生文采潇洒飘逸处，浓淡相宜处，张爱玲都有，只是她火候不到，有点浮光掠影。而张爱玲更多的是，在她铺摘文采的当儿，充满了富丽雍容的丰缛。前年了，我曾为她的散文集《流言》，写过一篇书评，寓惋叹于称许之中，寄怜惜在针砭之外。这篇文字的用意，仍无非如此。她惟一病痛所在，恰坐了她在《传奇》再版自序里的话：“啊！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假令她沉潜光耀于当时，而踔厉风发于此日；或者辗 转内陆，吃上几年辛苦，给生命加强一点受过折磨的活力，在今天发扬光大起来，或者将成为一代的奇迹也未可知。然而，虚名，躁进，葬送了她的才华，浪费了她的心力！像一幅幻化在脑海里的冥想，一刹那便俶尔而逝……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几年来辛勤的代价，换到的只是东坡所咏的“春梦”。时间的鼓荡，像电掣的飙轮，只一甩，就把她甩出了轨迹之外。
照理，她生活在大时代的转变中，应该有深厚的见解，“苍凉”的识度（苍凉二字是张爱玲的口头禅）。却受到环境的桎梏，使她陷入颓靡的情热中，染上了过于柔腻俗艳的色彩，呈现出一种病态 美的姿势。她凭吊旧时代，旧势力，旧家庭，旧式的男女，诚然亲切，真挚，缠绵到一往情深。可是，她自身的气质丰采，却不能自拔于《红楼梦》型之外。落笔固然有横扫千军的“口气”，也许为了骗稿费的缘故吧，总嫌有大可删汰的冗言赘语！她戴了一顶没落的王冠，却又罩上了一件长袖善舞的欧式亵服。她是“南朝人物”的风格，文章也算得上是“晚唐诗”，可是太缺乏“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气魂与骨力！许多不能在女作家笔下要求的东西，都应在张爱玲作品里找到；然而终于没有找到，这就是我们所认为的遗憾！
三
《传奇》是她短篇的结集，共有十个带传奇性的故事。销路之多，前此未有。这固然证明了沦陷区里人们的胃口如何，但也不能不推功于作者的才力，而那时精神食粮的过分缺乏，也不无关系。她自己标出了全书的大旨：“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十个故事的题材，写大家庭的男女，写十里洋场的男女，写新旧时代交替时作了牺牲的男女，写学校中的男女，写侨居南洋的男女，写小资产阶级的男女，总之，都是男女的事。而写男人总不如写女人来得丁宁周至，琐屑动人，即使是讽刺女人的所在。她懂得心理动态的描绘，懂得注意环境与背景，更留心到技巧的结构，只是文字间还欠经济。平凡的故事，以传奇笔墨出之，十九像好莱坞的电影脚本。然而，作者的精力有余，学问有余，她从这儿向前走，绝对是有她的路的。止于此，就未免太可惜了。
（《益世报文学周刊》1947年5月17日第41期）
———————选自《民国人眼中的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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