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高君
这个城市曾经连续多次在全世界宜居城市的名单中名列前茅。
宜居嘛，适合居住，适合生活。然而我们总是要生活的，不在这个城市，就在那个城市。不以这种方式，也要以某种方式。什么是才是舒适的生活，什么样的城市叫做适合生活的城市？
在我所出生的西北小城，那里的农人们至今仍然在渴求上天能够赏赐几场适时的大雨，好让干旱的土地口张的不要那么撕心裂肺。黄土高坡上被吹皱了鼻子吹糊了眼睛的姑娘带着明媚的红二团站在画家们天价的艺术品上，但是画家和艺术品都不能告诉她们怎样度过颗粒无收的绝望。
我所求学的北京，被人们叫做帝都。那里随便一平方米的房价，是我家乡农民平均年收入的两倍。那里有我挚爱的朋友，有好的话剧，有独立而有趣的思想，有不夜的霓虹，也有新鲜热辣的欲望。但还有日渐消失的蓝天，日渐稀缺的古物，和日渐被遗忘的历史。为钢筋铁骨的城市着了迷的人们，总会因注视了某个夜晚磅礴的车水马龙，瞬间萌生出莫名热泪盈眶的热血感。但事实上，往往，我们只是注视着堵了几个小时也毫无希望通行的车流而已。
这是遇见汉堡之前的生活，坦白讲，还不错。但煮的很好的心灵鸡汤这样说，恋爱有时是这样的，“还不错”和“我喜欢”，区区三字，天差地别。与人如此，与城市，怕也如此。
两件事成全了我与汉堡的缘分。对远方的渴慕，和对水的迷恋。
在决定要来德国的时候，出于学校与德方院校的合作，可以在汉堡，科隆，弗莱堡，法兰克福，和慕尼黑这五个城市中选择其一。我在世界地图上看着德国北方那个最靠近海洋的小小的红点，想，嗯，要去能看到海洋的地方。
是说撬起地球，你只需要一个支点么？选择一个城市，你也只需要一个理由。嗯，即使是个错误的理由。事实上，在汉堡不能直接的看到海。能看到市中心人来人往，鹅来鹅往的阿斯特湖;也能看到自南向北，船来船往的易北河;某个咖啡馆的转角，某个办公楼的背后，甚至在某个居民楼的楼下，都会和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域相逢，; 但是，海你是看不到的，想要看，好歹要开出个百八十公里去吕贝克看。
问我失望过么？从未。
在汉堡的头两年，我住在离市中心半小时路程的岛上。从那个小岛去市中心，需要搭乘着每十五分钟一趟的公交船，走着最经典的旅游路线。
我就这样在船上，与汉堡谈了一场漫长的恋爱。
看过了易北河两岸春季一夜忽绽的花朵，也与这港口城市的居民们一起煞有其事的为挚爱的河流，船只，与永生不灭的冒险的梦想庆祝过一年一度的“港口生日”。河对面的集装箱码头是灯火通明的天然夜店，初夏还透着凉意的沙滩上迫不及待裸露出肌肤的人们就着啤酒与音乐相聚，看着迟迟不落的夏日夕阳在沙滩上秀它金色的婚纱。
每个周日的清晨，从灯红酒绿的夜店区Reeperbahn蹦跳了一夜归来的人们，带着满脸不肯将就的兴奋，在人潮汹涌的蔬菜水果与鱼摊儿面前拥挤，举一杯热腾腾的街边小咖啡，就着一个夹着新鲜生鱼的小面包，观看着与日出几乎同时开始的Altona鱼市叫卖。一波盖过一波的叫卖声中，这个已经有了数百年历史的港口城市的市井气息铺面而来。鱼市早餐完毕，回家闷头大睡，对那个已经睡眼惺忪却酒意难平的汉堡小伙子来说，so hei?t ein sch?nesWochenende(这才叫周末)。
蟹味儿一起，我最爱的秋天也就到了。在摇曳着的波浪和微风中，一寸一寸从浓绿向金黄走去的色泽，大概是时光留给这个城市最美的吻别了吧。河对岸的树，不声不响的就红成了一片烈焰，黄成了整匹金缎。最后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船头的时候，漫长的冬季，就拖着它长长的裙裾，踩着整个易北河河面上漂起的浮冰，一步一步，笼罩了整个城市。
在所有这些水一样流淌过我的时光里，能够想起来的汉堡，没有一刻不美的。即使是在骇人的风浪之中，即使是在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之中。
只是，美的城市，便意味着宜居么？
这个世界上最古老也最现代的港口城市之一，有一系列令人瞩目的数字：它以755平方公里的面积和181万的人口成为德国第二大的城市，以占据城市七分之一的港口面积成为德国最大欧洲第二的港口，以40%的植被覆盖率成为德国最绿的城市，以2500座惊人的桥梁数量成为欧洲桥梁最多的城市，以沿着易北河灯光璀璨的两岸而被誉为世界Top10 的夜景，而被人们带着微妙的笑容所熟知的St. Pauli红灯区令它成为世界的第三大性都，一回头，它又轻松的摘下德国最多百万富翁所在城市的桂冠。
但我总觉得，宜居，包涵着比这些数字更为深远的含义。
在这个城市，常有整片肥硕壮美的天鹅放弃了优雅的故作姿态，毫无顾忌的从人们的手中争抢着面包。并不少见刺猬在秋天夜色中草丛中笨拙的奔忙，或松鼠在楼下的草坪上窃窃私语。树丛中扑棱棱作响的，是因为人生定位有误而被我称作“老鼠鸟”的小鸟：它总是以为自己是老鼠，在树丛中钻啊钻的，忘记了自己居然也会飞啊——我从来没觉得和它们那么近过，从来没有这样强的醒悟：原来我们和它们，除了吃与被吃的经典关系，好像还可以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毫无芥蒂相安无事的相处啊。
也是在这个城市，天气极好的日子，碧蓝的湖边各式的人们七零八落: 绿出水来的草坪留给给狗狗和他们的主人们，繁花盛开的樱花分给紧紧拥抱的情侣们，五花八门的运动用具边围坐着好奇的孩子们，湖边宽阔的甬道上行走着散步者们，红色的行道上飞驰过帅气的自行车们，靠内的跑道上，是挥汗如雨的跑步者们。你可以是其中任何的一员，你也可以是所有的组合。那么多的道路，总有一条属于你。这个城市像个极懂分寸的绅士，给居于此地的人们恰到好处的体贴。体贴到平凡，乃至无形。但若说这世上最好的鞋，是穿了好似没穿，最美的妆，是画了好似没画，那么最好的城市，何尝不是舒适到润物细无声呢。
仍在这个城市，几年间，见过了好多被通俗的称之为“怪”的人与事。穿着性感短裙的大叔在仪态万方的整理自己的高跟鞋，胡子拉碴的两位正在雨中忘情的拥吻；在最好的剧院最好的座位上最好的演出，学生们可以享受着优惠的令人发指的价格；初来这里的我，也常常会惊讶于随处可见的残疾人:所有的公车都备有一个可以供残疾人轮椅上下车的小板，所有的地铁都备有供残疾人使用的电梯，导盲犬和它的主人也可以跨着自信的大步穿越汹涌的人流，有智力缺陷的孩子们也可以是剧院演出的一员。然而这些“怪现状”见的多，见的久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会心一笑: 行走世界，我们谁没有自己的格格不入，谁又不是小小的怪兽呢。在这个城市，不是怪兽太多，是我们不需要藏着。
对于自然的亲近，对于多样性的兼容，对于弱者的关怀。没有它们中的任何之一，都不可被称作一个宜居的城市。
而从来没有哪片土地，哪个国家，哪个城市，是上天注定的宜居。宜居，是因为人们在岁月的长河中彼此讨伐，彼此抢夺，彼此杀戮与戕害，最终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学会了和解与相处。与自然，与他人，与自身。
即使是易北河的鱼，也有过被污染被毒害的60年代。即使是这个如今对人权追求的最为苛刻的国度之一，也曾有过以血统肤色划分人等乃至残杀异类的耻辱。好的生活，是因有人愿为青山绿水的再现而发声，愿为人人平等的社会而抗争，也愿为灾难与不幸中的人们奔走呼号。好的生活，是看得见的好山好水，是数得出的法律与制度，也是看不见的尊严和底线。是活在那里的人们，可面对断壁残垣的曾经，也可建起一砖一瓦的当下，还敢于期待一个真真切切的未来。
我在这里，过客一样，享受着一个城市艰难劫难之后的重生，在这地球上，更多的城市，却在欲望和战火中熊熊的燃烧。即使它们或金碧辉煌，或高楼林立，抑或是权力与财富的顶峰——但，只有那个你愿意让你的孩子们继续生活下去的地方，配得上叫做宜居的城市。
而对于一个城市，这大概就是最高的荣誉。
汉堡这个城市，是属于这样的幸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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