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稿断痴情
张纯瑛/文
两岸《富春山居图》合并版在台北故宫展出，引起一片讨论热潮。吴洪裕临终焚烧《富春山居图》的行径过于怪诞，自是议论焦点，有人将此举和林黛玉离世前“焚稿断痴情”相提并论，认为都是“痴”到最高点的表现。
吴洪裕热爱《富春山居图》，吃饭睡觉都不离身，他焚毁爱图可能出于两种心理：第一，相信身后世界仍有灵明，焚图犹如烧纸钱，可以带到极乐西方继续享有。第二，他无法忍受日后别人也与爱图长相左右，妒火中烧下，以烈焰永久占领《富春山居图》。无论哪一种心态，也不论其胸襟狭隘自私，他对此图确实痴爱不渝。
然而，林黛玉断气前挣扎起身焚稿，却不是吴洪裕式的痴爱不渝。让我们一起来重温那“读之不落泪者几希矣”的一幕吧！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近年不少人重新考据，声称《红楼梦》后四十回亦出于曹雪芹之手。你可以质疑这种论调，但无法否认第九十七与九十八回，以蒙太奇手法描叙宝玉、宝钗、黛玉一婚一丧的生死对照，堪称全书一百二十回最最动人心魄之章回。仅读回目“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和“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就不能不震撼作者双线铺展，两相对比，万钧笔力环环紧扣，岂是阿猫阿狗作者皆可达成？
话说黛玉听闻宝玉将娶宝钗，顿失生存意志，“唯求速死，以完此债”，健康情况急遽恶化。那厢双宝举行结婚大典，这头黛玉又咳又喘，吐血连连，身子骨虚弱下尚要示意丫头紫鹃和雪雁开箱取物，挪移火盆。
她先要求丫头拿来题诗的旧帕，“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继之授意丫头将火盆放上炕，她苦撑起身，将旧帕撂在火上烧了。然后，“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她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那纸沾火就着……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出来撂在地上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
同段清清楚楚地写道：“紫鹃早已知她是恨宝玉。”是的，林黛玉出于恨意，才将旧帕与诗稿俱焚。回目就很明确提示了“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请注意“断”字，投入赤焰的旧帕与诗稿，都是黛玉的痴心表征，焚成灰烬也烧尽斩断了所有痴情。这与吴洪裕毫无恨意，焚烧《富春山居图》全然出于至爱，岂可相提并论？
焚帕与稿的前因后果
咽气前，这可怜的痴心少女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作者高明地保留了“好”字后面的形容词，让读者自己去填。我个人认为应是“狠”字。“宝玉！宝玉！你好狠。”既然今日娶入宝钗，那一晚，你何必叫晴雯送来手帕表明心迹呢？
宝玉因轻薄惹出金钏跳井风波，又被扯入伶人蒋玉函出走事，遭到父亲棒打成创。疗伤期间惦记黛玉，差遣晴雯去看黛玉。晴雯觉得莫名其妙去看视，启人疑窦。宝玉因此给了两条半新不旧的绢子带去，黛玉乍看一头雾水，旋即了解宝玉心意。
西方文学评论家有谓，中国古典文学只重情节进展，缺少心理剖析，那是他们没读过《红楼梦》才有此偏见。第三十四回描述黛玉收到手帕的复杂心理反应，丝丝入扣：
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沾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此段一共用了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五个“可”字形容黛玉五味交集的感怀。就在她题了三首诗于手帕上后，感觉身体严重不适而起身照镜，“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我怀疑“病由此起”应是“此由病起”之误，意指两颊通红乃是由于罹患无药可救的痨病，将不久于人世。若为“病由此起”，则是说尔后夺去黛玉生命的病，罹患于她帕上题诗的这晚，暗示她用情过深所致。无论哪一解释，九十七回写黛玉临终前撕帕焚稿，不可不与三十四回同读并看。
虽然作者没有明说，焚稿断痴情时刻的黛玉显然亦有五可：原先的可喜被可恨取代，余下的三可则有不同早前的诠释：可悲（痴心一片换得见弃别娶）、可笑（自己太天真幼稚才会编织不切实际的鸳梦）、可愧（女孩儿家一再对宝玉表明心迹，如今看来徒留笑柄）。唯一不变的是可惧。
原本黛玉“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当她面临大限，这种惧怕更令她忧虑。可以自由恋爱或乱爱的现代人，无法理解“私情传递”在旧时社会是何等坏人名节的行径，闺中女儿有此作为，尤其被视为十恶不赦。九十七回贾母明知黛玉命在旦夕，还在她背后严厉谴责：“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他了！”
黛玉没有听见外婆的责备，但冰雪聪明的她绝对了解，多年来大量抒情寄意的诗稿，断断不能于身后落入那些不懂“世间情为何物”的庸俗之辈手中，成为他们为扼杀宝黛爱情自找的良心开脱借口。于是，宛若葬花的动机，她必须将诗稿如辞枝的花朵——于火，方得以“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清白离开浊世。
朱淑真父母焚其稿
宋代女诗人朱淑真，有另类的焚稿断痴情。
朱淑真是北宋钱塘人，她在《璇玑图记》中自云父亲做过官，酷爱搜集珍玩，不惜高价购买看上的文物，可见家境不错。
天资聪颖的朱淑真，自幼饱读诗书，娴谙绘事，精通音律，展现多方才华；可惜她那“好拾清玩”的父亲仍无法摆脱“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规陋见，竟将她许配给一个庸俗不堪的官宦俗物。两人志趣扞格不入，话不投机，让朱淑真慨叹夫妻俩“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在另一首诗《自责》内，她幽怨诉说自己的文学爱好长期受到夫家压抑：“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常年忍受所嫁非人的苦闷，逼得朱淑真下堂求去。之后，她有过一段甜蜜恋情，可惜为期短暂即被抛弃，带给她另一波打击。更不幸的是，朱淑真抑郁以终后，父母竟将其诗稿一起火化。
朱淑真的父母为何将女儿毕生心血付之一炬？连他们都不能欣赏自身骨肉的天赋才华？还是怨责女儿舞文弄墨造成婚姻悲剧？是怀抱着吴洪裕同样的想法，让爱女携带诗稿进入九泉？还是朱淑真如黛玉一般，羞愧不容礼教的情爱告白岂可公诸于世，而于临去前交代父母销毁诗稿？
于是一代才女唯有诗集《断肠集》传世而已。
卡夫卡知音存文稿
捷克小说家卡夫卡比朱淑真幸运多了。
卡夫卡有一位极端严苛的父亲，为他心灵烙下难愈的创伤，严父化身为不可捉摸与抗拒的各种威权形象，出现在他的众多小说中；但他比朱淑真幸运的是，有一位如同伯乐赏识千里马的知己好友布劳德（MaxBrod）。
卡夫卡热爱写作，但文名始终不彰。四十一岁死于肺结核，离世前显然对作品意兴阑珊，因此写信交代好友布劳德将其出版与未付梓的小说、手稿、日记、信件、随笔……全部烧毁，他的遗愿亦可视为“焚稿断痴情”——断的是对写作终身不渝，而知音却寥若晨星的痴情吧！
幸好布劳德深知卡夫卡的作品必将在文学史上享有崇荣评价，而违逆其焚稿遗愿。这些逃过火焰的书写，日后果真让后世视为深入探索卡夫卡灵魂的瑰宝，卡夫卡地下有知，当会感谢好友惜材之恩。
卡蜜儿砸毁作品的爱与恨
差堪与黛玉“焚稿断痴情”相比的，大概是法国悲剧性女雕塑家卡蜜儿（Camille Claudel）砸毁自己的作品吧！
十八岁那年，卡蜜儿爱上了年长二十四岁的雕刻家罗丹。她是罗丹的学生、模特儿，也是情人。两人本就才华出众，炽热的恋情激发了彼此的创作灵感，交互影响到对方的风格。然而，艺术家的心高气傲，也令两人相爱容易相处难。罗丹不肯抛弃与他走过贫困，忍受他红粉知己不断的糟糠伴侣RoseBeuret，尤其是两人勃溪时起的主因。
堕胎、争吵、承诺、等待、食言、周而复始的分分合合，卡蜜儿终于了解，她无法全面赢得罗丹身心，不堪承受一次次因爱受伤的情况下，忍痛终结了与罗丹十五年的感情纠葛。然而情伤难以愈合，依旧日夜啃蚀卡蜜儿。七年之后，她流露迫害妄想与精神分裂的病征，指责罗丹抄袭她的作品，阻止她的作品展出，唆使别人谋杀她等等……她愤怒地砸毁一座座呕心呖血雕塑的作品，看得旁人胆战心惊，她却毫无所惜。啊！会对自己的作品下毁灭毒手，是出于多大的绝望与怨愤？
或许，唯有因爱成痴的黛玉方能明白卡蜜儿自毁雕塑的痛楚。亲手创作的诗稿与雕塑，无不掺揉了爱情、憧憬，与共同的回忆。在挚爱绝情离去后，那些恋痕斑斑的作品，徒然见证了曾经全然付出的纯情，是何等的可笑复可怜！
原载《中华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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