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点到5点的BurgerKing

作者：张灵

在旅程回来之后，我给很多人都说了这个故事。他们跟我说，你应该把它写下来。我说，好，因为心里早就想把它永久记录下来。这是我经历的一个很漫长的夜晚。

一

2013年12月18日，多伦多，夜。

去匹兹堡的车是凌晨5点40，因为地铁2两点就停了，想着说到时没有车从学校到车站了，索性决定在车站过夜，呆到发车时间。出发前计划了这些，就在电脑里下了不少的美剧，看的正起劲，抬头，约摸1点多的时候吧，车站里的工作人员嚷着赶人了，车站要关门了。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人朦了好一会儿。每个夜晚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度过，从来没有这样感觉过，多伦多的冬夜，很冷。白日里看到的感觉很美的雪，变成了脚下夹杂着污水的淡棕色的泥，很恶心，厚厚的一层，即使穿着雪地靴，一脚踩下去，脚底和脚踝部分也还能感觉到冰。回过神来，赶紧要想，要去哪儿过夜。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家Burger King，24小时营业。走了进去，看到入门的那张桌子有一位黑人大叔坐着，眼巴巴的看着每个走进来的人。餐厅里没什么人，出于一种不安全感，我走到靠近点餐和收银台的第一张桌子坐下。餐厅里也有的人在吃着东西，离我隔了一张桌子。我坐下后，抬头看了餐厅另一边的那一排桌子，第一和第三张分别都有人趴在那儿，桌面没有东西。我明白，很多人像我一样来这里过夜，我是等车，而他们是没有归宿。

来多伦多之前，朋友总跟我说夜晚走在路上不要打手机，会被抢。来到多伦多后，几乎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收到学校发的邮件，说学校哪里或者学校附近哪里有人被抢劫、女生被性骚扰。以前总觉得早点回宿舍或留在图书馆。现在一个人在外面，突然想起这些，心里有些怕，于是手机、电脑都不敢拿出来，我双手撑在桌子上，两手托着下巴，眼睛无目的地四处转转。

二

这时，坐在靠门口的那位黑人大叔走到我隔壁桌子的那群年轻人那里，哆嗦着手，问他们能不能给他买点吃的。那群人，头也没有抬。大叔走到我面前，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问了，直接跳过了我。走到前台，问点餐收钱的那位大叔能不能给他一个汉堡。

“Do you have money?”营业员。

（你有钱么？）

黑人大叔摇了摇头。

“Then we can’t give you food.”（那么我们不能给你食物）

他于是又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走得很慢很慢。坐下时一直地咳嗽。这时那群年轻人吃完，其中的一位去前台买了一个汉堡，在往门口走去时把那汉堡放在了大叔面前，什么都没说，走了。

大叔很感动的一直在说“Thank you, thank you……”（谢谢）

三

有过不一会儿，我旁边坐下两个大约30来岁男子，穿着 Canada goose的羽绒（普通款就要600多刀，属于比较昂贵的）。亚洲人的面孔，我正想猜是韩国人、日本人或中国人的时候，听到了他们在说中文，寥寥几句，尔后大多用英文聊天。他们点了不少的东西，边吃边聊着，时不时也还拿出手机看看，噢，苹果的，土豪金。不一会儿他们吃完，便坐在那聊天。

这时门口又走进一位黑人老人，大约六十来岁，怪异的是，先走到之前黑人大叔那比划着，黑人大叔抬头，似乎明白了什么，离开了。然后老人走到那两位男子面前，比划着，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我才明白，是聋哑人。看着他手势，我感觉他想说，想吃东西，冷。两位男子没有理睬，继续着他们刚刚的讨论。

老人走到了我的面前。先说说我今晚，因为要去美国，身上带的都是整张的美金，没有带加币，连晚上从学校提前坐车到车站的硬币都是在学校时小伙伴给我的。我掏了掏包，想看看还有没有硬币。只有两瓶水，拿出其中一瓶，对他说“Sorry, I don’t have much money, I only have water, would you wantsome water?”（对不起，我没有钱，只有水，你想喝点水么？）

老人不住地点头，接过水，双手夹着那瓶水，拜了拜，我知道他在说，“谢谢”。

这时，身边两位男子起身了，我以为也许他们中有人会像刚刚那群年轻人里一人那样，要走时才去买些东西给这些在冬夜里流浪、无处可归的人，然后不等别人说声“谢谢”便走掉。但没有，他们起身，整了整衣服，径直地走了。

我明白，帮与不帮，不是一种义务。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去做些什么，也没有立场，去期待别人做些什么。

四

时间缓慢地消耗着。大约两点半，进来了两位少年。我以为我会一直的记得那天晚上他们的穿着，然而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印象中只有：不合身的衣服，大大件的外套裹着小小的他们；不合身的裤子，长长的裤脚沾满了脏脏的雪泥；他们穿了一双很漂亮很新的球鞋，鞋子的标签仍挂在那里，没有扔掉。

是的，那时我在想，衣服也许是偷来的，也许是捡来的。

少年在我旁边的第二张桌子坐下。他们俩把口袋里的所有硬币都倒了出来，数了半天，走到前台，看了看餐版，很开心的说“great, we can buy two.”（太棒了，我们能买两个）

付完钱在等餐的时候，又数了数手里的硬币。然后，走向餐厅里的每一个过夜的人，问他们要吃些什么。角落里那位一直趴着睡觉的老人说他只要一杯咖啡，接着少年走到了我的面前，问，能给我买些什么吗？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愣愣的看着他们。

“No no, I am fine.”（不，我很好）我用力地摇头，想要让对方相信，我不需要。

两位少年，给在餐厅里除了我之外那些过夜的人都买了热饮。

在端着食物走向座位的时候，其中的大男孩，给我放了一个2块钱的硬币。你能想象吗？他们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数着，为能够买两人份高兴了好一会儿，却给餐厅里的其他人买了热饮。我一时不知所措，赶紧地把那2块钱硬币塞回他手中，心里不知道什么样的滋味，但我知道，那一刻，我很感动，很感动。

“Thank you so much. You are so sweet，butreally, I am fine. Don’t worry about me.”（谢谢，你很善良，但真的，我很好，不必担心我）

“Are you sure? ”（你确定？）大男孩儿拿着钱，看着我。

“Yes, pretty sure.”（是的，我确定）我哭笑不得。

五

时间过了5分钟，又有一位年轻人踏进了店里，看样子只比我大几岁，买好餐后直接坐在了我旁边。边吃着，边试图跟我搭话。

“Are you going to stay here for the whole night?”（你要在这里呆一个晚上吗？）

我没有说话，点头。

“I don’t like the paitings here. You see, the paintings there, you see.They don’t match.”（我不喜欢这里的画，你看那边的画，和餐厅都不搭）他指了指周围的墙上的画，画里是各种各样的蓝天，白云，颜色是很亮的淡蓝色和白。

我笑了笑，因为不想搭话，我直接说，“I don’t know much about art.”（我关于艺术了解不多）

那男的看着我，想接着再说些什么，这时之前坐在一旁给我硬币的少年，对着这男生喊话了，“Hey, you. She is my girlfriend. Leave her alone.”（嗨！你。她是我女朋友，离她远点。）

我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哈哈，小屁孩儿。男生转向了他们：“你们几岁了，这么晚了在干嘛，你们上学吗？”

“不上学，上学要钱。”

“你们应该去学校…..”

这时男孩子反问那个男生：“你喝酒吗？”然后打开他们的背包向他们兜售包里的酒，“Just 8 dollar.”（只要8刀）

男生接过他们的背包认真地看了看里面的酒，怀疑的问道，这是你们偷来的吗？

“No no no!!!”（不） 很干脆的回答，却又不响亮。“Our cousin made it.”（我们表兄自己做的）

男生最后摇了摇头说，他不能买。我能理解他的怀疑。

接着，俩男孩儿索性坐在了我对面，和那个男生一起与我聊天。男孩一个16岁，一个14岁。而一旁的男生刚玩好party，喝了酒，来吃点东西，然后回去睡觉。他们问我在这里干嘛，我说等车，凌晨5点多的车。

男生吃完汉堡了，桌子上还剩半盒薯条，他问了俩小孩要不要，小孩儿犹豫了一下。紧接着，男生竟然也问我要不要。

我皱了皱眉，是的，今晚是个什么情况。我难道看起来这么需要帮助吗？虽然我心里很是郁闷，先是小孩儿给了2块给我，再现在是别人问我要不要他吃剩下的薯条，补充一下，我没有很邋遢的坐在那里，身上还穿着A&F 的羽绒服，也许是因为无所事事（不敢玩手机和电脑嘛），一个人在那里发呆可能让人看着觉得可怜…

男生似乎看到了我的皱眉，改口说，“Or I can buy you a new one.”（或者我可以给你买盒新的）

心中多少匹马踩踏过了……

我很肯定的回复他，我不需要。男生又问小孩，需不需要给他们再买些汉堡包，小孩儿犹豫着，能看出，他们很想要，他们也许刚刚没吃饱。男生二话没说，于是去排队给他们买汉堡，男孩儿跟他说，我还想要一杯咖啡。还要一杯咖啡，男生对着前台喊着。男孩儿对我说，你需要咖啡。

我又呆了，再次跟他说我没事，真不需要。

“You gonna wait for hours.”（你还要等好几小时）他还记得，我要等车到5点多。

我马上跟前台准备付钱的男生说，我不需要咖啡，如果可以，角落里还有一位留宿的人，你可以给他买点吃的吗？他爽快地答应了。

男生心满意足地离开。我不知道，用“心满意足”对不对。至少，那时我感觉是这样的。

六

剩下两个少年继续跟我聊天，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较小的那位一点儿激动，“Did you just say home?”（你刚刚是提到“家”了吗？）

他们跟我讲了很多的故事，14岁的那位说他还能住在一个类似孤儿院的地方，但大一点儿那位不能了。得自己租房子住，现在房子租期到了，没付钱，他不能回去了；他们说每年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他们都会出来卖东西，因为有人会买；16岁的那位那位男孩特地给我看了看他的鞋，问我“漂亮吗？”我说漂亮，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牌子吗？ 我摇了摇头他很激动地说“It’s Jordon.” “ Do you know Jordon， MichaelJordon?” “Do you play basketball?” “Do know watch any basketball game?”…….（这时乔丹牌，你知道乔丹吗？迈克乔丹。你玩篮球吗？你看篮球赛么？）

他们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你要是问我，我能回忆起所有细节，他们的故事。很奇妙，我从来没想过能这么牢牢地记住陌生人的生活情节。我问了他们各自的名字，念了好几遍，也让他们告诉我怎么拼写。可是本以为我会一直记得他们的名字，但在今天，我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当时我说，名字真好听。

3点多，他们说要陪我等到车来，我说不用。心里挺窝心的，小小男生也懂怎么保护女生，我想让他们早点回去睡觉，正想跟他们说“Go home”（回家）的时候，“Home”（家）这个字眼却卡在了我的心头，怎么都说不出，想了想，说道：“It is late, just go back. I am fine.”（很晚了，回去吧，我很好。）

就像先前那样，他们小小的脸庞写满严肃与认真，“Are you sure?”（你确定？）

七

少年回去了。我又待了很久，看着稍稍安静地Burger King, 餐厅里的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都趴在了桌子睡觉。时不时咳几声。陆陆续续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进来和离开。

4点多，一个白人老人，推开了门，身上的衣服穿着洞，背着一个小小的有些破烂的包。在我旁边坐下，放下背包。紧接着一个一个地去问这里过夜的人，给他们买喝的，买吃的。

当他付钱的时候，前台收钱的营业员对他说：“You don’t need to do this. They will get used to it.”（你不必这样做，他们会养成习惯的。）老人什么都没说，一杯一杯的把热饮端给那些在这里留宿的人，大多45到60岁之间。

尔后，继续坐在我的身边。就这样坐着，许久。

一个老婆婆，背了一个同样破烂的包走了进来，站到那位白人老人面前，问，“Did you be Jesus tonight?”（你今晚做耶稣了吗？）

“yes, for them.”（是的，为他们）老人指了指那些正在吃着，或者已经喝了东西又接着趴下去睡觉的人们。

“Me,too. I did it in the restaurant across the street.” (我在街道对面的餐厅也这么做了)

我以为他们还会说些，结果老婆婆笑着就这么走了。

八

终于，车来了，坐上往返的大巴后，我一直一直的回想今晚在餐厅里发生的，一直回想着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

当跟别人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是很努力地去避免叫那些留宿的人“流浪汉”，圣诞将至，而他们在寒冷的冬夜里无处可去，圣诞的歌曲到处播放着，而他们在凌晨的Burger King里能听见的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亦或者是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我在今晚所感受的寒冷，他们每晚都这么历经着，他们习惯了。

当我跟别人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没跟别人提那个在黑人大叔乞讨时头也不抬、面无表情而却在自己要走的时候大叔买了汉堡就径直走掉的年轻人。因为我说不清。但当我再次回忆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善良有千百种面孔。

当我跟别人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跟别人说，这是我感觉我最贫穷的一个夜晚，并不是因为别人对我的施舍，不是因为我身上没有钱去像别人一样给他们买些吃的，而是因为记忆里的那两位少年一直在我脑海挥之不去，他们让我第一次知道，富有是内心的。他们在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刻，仍不忘给予，仍不忘关心。

当我跟别人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想起那个跟俩男孩儿说道理给他们买吃的的那位男生。想起他，我总能淡淡一笑，不是每个深夜买醉归来的人能愿意去听小孩儿说话，去耐心地告诉他们知识很重要，去尝试让他们明白世间的一些对与错，小对与小错。有时，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去行一些善，也是可贵。

当我跟别人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跟别人说，我遇到了一对天使，他们没有一双洁白的翅膀，却背上了有些破烂的背包，他们在别人最无助、最寒冷、最困顿的时刻，走到别人身边，提醒着别人，耶稣还在，我们来替神爱你们。

当我跟别人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开玩笑，你们永远不知道在凌晨1点到5点的Burger King里会发生什么，有些面孔，有些故事，只有你在，才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