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像一条永无止尽河流，而回忆则是涉足这条河流的唯一方式。凭借回忆，你当然可以无数次的返回到过去的某个节点，但昨日重现的某一刻，你也许会怀疑：我真的来到过这一段河流吗？那记忆（中）的河流，难道不是已经在现实里改头换面，一滴不剩的流失了……
昌江县城一段的石碌河被平整规矩的堤坝保护着，好几条曲折有致的廊道从堤岸伸出，尽头设有雅致的凉亭，几年前本岛报纸上报导的“集防洪、休闲、娱乐三大功能为一体的工程”圆满完工。
我生活的岛屿正马不停蹄地向“国际旅游岛”的目标进发，我生长的西部县虽然不是什么海南岛热门的旅游区域，但也有自己的本埠招牌：山（霸王岭）海（棋子湾）黎乡（王下乡），对，它还是全岛的（铁）矿产资源所在地、重工业地带，它即将建成我国最南端的核电站，定址海尾镇，昌江的鱼米果蔬之乡。
所以，昌江县城，石碌小镇，旅游观光的“面子”所在，怎么能挂着一条肮脏污秽的河流呢？
二
从前的石碌河，乱石盘踞，杂草丛生，沙地坑洼，垃圾遍布，小时候和伙伴一起站在石碌大桥上望下去，都想着：哇！掉下去一定会死掉。然后互相说着从“人家”或者“家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有一个学生怎么从桥上跳石碌河自杀了；公安局的刑警又如何在下游那些茂密的草丛里找到了被凶手抛弃的尸体……而这些口耳相传的“恐怖惊悚故事”当然也触动了我们的好奇心。
我及我的少年伙伴，玩着跳格、丢沙包、摸人（捉迷藏）、单脚抓人和警察抓小偷长大的城市孩子，虽然也都有各自的农村老家，但是接触自然的机会毕竟有限。平日里总能望见、坐三轮车不一会儿就能到达的山是矿山，它高高耸起，从山顶到山脚分列了不同颜色的坡层，那是挖矿后形成的山貌，赤红、棕红、土黄、灰、黑，就是鲜有绿色。而横亘于小镇与矿山之间的石碌河，像一个从山林里光着脚丫跑来的精灵，充满了自然的稚气与野性，我们这帮家伙怎么可能放弃与它结交的机会。
五年级的某个周末，我们约在午饭后出门，一路闲逛，不觉间走到了西面的石碌大桥，下去河里玩的提议很快受到全数赞同。沿着县中医院旁宽阔的土路下去，满目尽是零碎的垃圾、疯长的野草，水流因上游水库蓄水而速度徐缓，被河床上的大石块分隔得七零八落。
西桥与东桥间的石碌河水道长约四、五百米，宽三、五十米，北岸是铁矿（区）的养老院，南岸近桥处零散还有几幢房屋，房屋边上就是掺杂着石头与黄土的陡坡。我们打算由西桥下往东桥行，其间需要穿过形貌复杂的水道，这对我们来说不啻是一场假日的玩耍，更是一次紧张的“冒险”：说不定哪片草丛里有蛇出没、哪片水域深得可以淹没最高的男孩小琳、哪段岸边有几个染黄头发打摩丝的中学烂仔在喝酒赌钱……
“冒险”开始了，男孩子自然在前面领路，女孩子跟在后头。先是走在岸边一片长长的沙地上，沙子混着各式各样的石块和贝壳，以及好多已被埋了一半的啤酒瓶、塑料袋。喜欢花花草草的女孩们到一旁摘了缘分草，说道两个人用两只手分别从两端撕开，中途没有断掉且最后变成菱形的话，就表示俩人会结好缘分。男孩们立马跑到自己喜欢的女孩跟前要试一试，急于求成的我很快就弄断了，仔细的阿国小心翼翼地弄出了点形状，眼睛瞪得老大，想必会高兴个好半天。
男孩们很快玩起了打水漂，比赛看谁弹的次数最多，再来就是比赛看谁把石子丢得最远。闷骚的小琳对游戏不感兴趣，自个儿瞎转悠，发现有艳色的东西丢在草丛里，走近一看，原来是女人的胸罩，他顽皮地捡一根树枝拎起来，向大家炫耀，女孩子间骂声顿起：喂！你好恶心喔，快点丢掉啦……这反而使他更加得意，继续用树枝拎着摇晃了一会儿，才随手丢到别处去。
走完了沙地，就爬上石头，跳过或宽或窄的水流到另一块石头上，自然有女孩胆子小跳不过去的，男孩子个个充英雄，或是伸手作势说过来吧我接住你，或是跳回原处鼓励说一起跳过去。也遇到相隔较远的石头，幸好水流清浅，男孩子才不管穿着什么皮凉鞋沙滩鞋人字拖全都一股脑子跳下去玩水撒泼，女孩子有不甘示弱的如班长薇薇、副班长骆云和体育委员霞姐也跟着加入，剩下穿着白色运动鞋不愿下水沾湿的女孩，不用猜是长得小小的纪律委员明铭（奇怪我们班的女生都占居要职地位显赫，而男生如我如阿国小琳最高只混到了小组长），力气好的阿国便弯腰反手，让她伏在身后背过去。
一边嬉笑打闹，一边涉水前行，像玩小霸王游戏机里的冒险游戏一样，打通一关接着一关，也走了对于小时候来说好长好远的一段路。再前一点就可以到东桥了，可是，水域却变得好深好宽阔，上东桥的坡又过于陡峭，女孩们心里打了退堂鼓，无论男孩们再怎么劝说都没有办法。
我们只好原路返回，中午还在正上头的太阳已经走到了西桥那边。大家都玩累了，归途一路无话，没成想小琳超衰的，半道上一不小心整个人跌到了水里，浑身湿透，其他人全部笑翻肚皮！小琳干脆假装游起泳来（乱摆几下手，用脚蹬着游），就这样，我们一群在岸上，他在水里，开心地结束这场石碌河的“冒险”……
三
去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从北京回到小镇，抓住为数不多的假日与即将工作的两个死党一起聚会。之前好几次大学假期里我们仨在小镇闲逛，都不约而同地发觉到，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城市一下子变得好小好小，不用两个小时就可以走遍。
某夜吃过糖水，仨人一路散心到西桥，想着堤坝修好了不如下去堤岸走走，只是在桥边怎么都找不到路下去，原来的土路陡坡全都变作了倾斜的堤坝。问一问桥头乘凉的老人，说是如何七拐八弯才能找得到阶梯。住在铁矿（区）的大郭知道铁矿（区）养老院那有一条小路可通，于是又一块儿过去。
穿过养老院抵达堤坝，一旁的道路破碎混乱，堆积着建筑堤坝剩余的沙石，低洼的地方淤积了泥水，我们沿堤坝边上走，临河的休闲茶馆不时传来嘈杂的麻将声，杂草与土路隐约留存着一点石碌河从前的模样。
阶梯在堤坝中段，沿路下去，中间的缓冲平台上布满了啤酒瓶碎片，还有几个黑色塑料袋，装着可降解打包盒、一次性筷子与竹签（两、三日前昌中或子中学生的夜宵残局？），我们只好踮着脚尖走过。下到堤岸，仅有一点大桥昏黄的灯亮与头顶苍白的月光，脚底一片漆黑，深得能看见自己和夜空，是这两日阵雨的积水，我穿着运动鞋无奈不知怎么走才好（什么时候我也不愿沾水弄湿自己了？）。
穿凉鞋的大郭二话不说在堤坝斜坡上健步如飞，我也跟上，尽量压稳下身保持平衡，穿拖鞋的尹博颤颤巍巍走在最后。往右看下去，石碌河安稳地在夜里流淌，也许是施工的缘故，淤泥和沙洲变得多了。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东桥（比起小时候快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仨人意兴阑珊，没有多流连一刻，从吗唠（音，猴子义）山山脚回去，寻烧烤摊饮酒消夜去也。
举杯倾谈的空隙，忽然一个莫名的念头把我从粉色塑料椅上拉开，再投掷到某块被正午阳光晒热的石头上，屁股火烫，脚板清凉……我及我的少年伙伴当然没有在那场“冒险”之后就结束对石碌河的到访，另一个周末，不是还有一场热汗淋漓的沙地烧烤么？
凑零花钱到菜市场采购货物，和大叔大婶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我还算错了账；捡拾柴火，讨厌的是从岸边掰来的小树枝超难点燃；架铁丝网、串食材，偷懒去玩水的男孩被女孩们嫌弃后乖乖回来帮忙；挖沙烤番薯，好不容易累积的一点点炭火都埋下去了；掰西瓜吃，有女孩随口提到用瓜皮洗脸会美容，于是男孩们跃跃欲试，赶紧吃完瓜肉后便拿瓜皮往脸上使劲磨蹭……
斜对岸有一群“野孩子”光着屁股泅水，文娱委员王莲偶尔偷瞄几眼发现有一个是竟然是同班的男生，我们大笑着喊他的名字，只看见一个小身影快速拿起塑料泡沫挡住下面，一下子转到草丛后头去了。
男孩们才没有十分钟功夫就迫不及待地翻捡番薯，我拿起一个小的闻闻，已经有了香味，抖抖沙土咬一口，马上又吐了出来，咦了一声道：半生不熟也，好苦……一个“野孩子”从石头上跳水，扑腾！没等尹博和大郭，我一杯冰啤酒落肚，纳罕这些年我的少年伙伴怎么都不见了踪影（尽管同住在长大之后就变得很“小”的小镇上），热络的几个偶尔碰面，没有人提及那场“冒险”和那次烧烤，也没有人在意到，记忆中的石碌河，消失了。
四
环城街区成为市政建设的重点，大型广场与高档住宅接连落成，新修的水泥路没过多久就要再补修，堤坝背负着防洪、休闲和娱乐的职责隔开人与河流，现代繁衍现代，坚硬巩固坚硬，如今的少年，将拥有新的城市与新的记忆，石碌河对于他们来说，又是不同的意义（没有杂草与乱石，没有“冒险”与烧烤，也没有落水的“衰男孩”与泅水的“野孩子”……）。
靠近桥北一处的堤坝有巨石凸出，如野兽脱笼，与平整的堤身格格不入。河岸边的大小石块多被挪移再造成了堤坝工程的一部分，想是巨石太过庞大地挡在中央，处理不易，就任其如此了吧。
“你们吃饭，喝个下午茶，聊遍眼前事，独独不再提过往，过往很像那些被移植或砍掉的茄冬和枫香。”朱天心《古都》里的句子浮现在目。是的，那些见证过我们少年嬉戏的石头永远无声无息，但，我记得……倒是要比看看，这坚硬的堤坝以及它身上突兀的巨石，谁更能在和时间流徙的抗衡中，嵌入到我辈记忆拼图里属于童年的那一块位置。
我及我的少年伙伴，散落四处求学、工作，有的甚至已经结婚、生子，我们不再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一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我只是在意着电影《伴我同行》里主角高弟最后所写的话：
“Although I hadn’t seen him in more than ten years, I know I’ll miss him forever. I never had any friends later on like the ones I had when I was twelve. Jesus, does anyone?”
我只是想在时移事往之后，和你们一起站在桥上说：“看，这是我们“冒险”过的河流啊！”
石碌河没了自然的稚气与野性，这个坐落于山海黎乡之间的铁矿之城，又该拿什么来回应孩子纯真的性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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