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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形之景 唯一不变

有些字是写给外部的,写一座城市里的风物,场所,景观,还有在这些物理地点上流动的人。最终这些人和你这个观者有了交集,交流的媒介就是属于这个城市特定的地理。我居住在这座被誉为六朝古都的城市里,我喜欢它的名字“南京”:要把这两个音节有节奏地连续读上两遍,就能沉入其中。这座城的眼睛也顺带会静静地凝视你,眼光穿越千年而来,你的目光被其吸引,目之所至:古老的城墙,寺庙(历史的痕迹),一切科技现代的便利设施以及景观(于我,现代的便利是城的注脚)。人工在辅助历史的建造,一座城即可以缅怀过往,同时又在成为未来的历史。我们需要以此种方式来记录终将湮灭的存在。


长假来临,避开城里的游人和城外的浩荡,我选了南京近郊的一处寺庙,与一友人开车同行前往,准备在那里夜宿一晚。初秋的早晨,路上人少,穿过城门时,城墙赫然迎面扑来,十几公里的距离近也远,我就和她随意说起自己的一次城墙之游。她在后排座位坐着,听我说,不时低笑,我想是笑我那种自语,无视他人存在的自语,好在我们了解并欣赏彼此。一次短途,一些消除疲乏的谈话。我说了,说那座连绵的一截城墙,它就盘旋于离我住得不远的半山腰上:


坚固,残缺的古代城墙屹立在湖畔,湖水里的绿藻在午后的日光照射下,泛着松绿色的柔软光泽。这光泽反射到城墙的残壁上,透露出彼此互相依存过的讯息:城墙建造于百多年前的中国明代。它始终遵循与自然的诺言: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而谁能有幸记录下这种难以察觉到的幽微之变?这种变化不是沧海桑田,星移斗转。这是一段城墙自己的历史:见证历史长河中的种种僵局,王朝的更迭,忠诚或者背叛者的互相杀戮。它守望着湖泊,杉树林,飞鸟,以及虫鸣,并铭记了从它身上攀爬过的人,所以无数的痕迹残留在它的体内。而它只是配合着自然的呼吸,这呼吸声来自墙壁的深处,低沉以及静默。它,期待的是一个人,一个和它不同的自然记录者。而人,最可爱的地方在于:人即是一种沉沦,也是一段过渡。

城墙固执的沉默,绿藻散发着自厌的气味,湖水懒惰地流动着,在这一片迷蒙中,我坐立在岸边,似乎看见了城墙也期许的那人,他真实存在于我们的历史中,他是一个唐代的诗人。痴迷于酒,纵情于山水,困惑于自己的身份,但是他就是自然的宠儿,天生的诗人,因为他能用心灵的触角触碰到自然之须,以自然之言观照万物。他端坐在一片山野之中,轻轻吟诵一首五绝: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诗意盎然,气魄万千,一人,一山的对峙,是孤独者的共鸣,知己的相依。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言语,而万物的沉默就是其最杰出的属性,唯有这样的通灵者,或者说一个天赋异禀的诗人才能体会这属性带来的安慰和理解。

明代的品坤有言:“史在天地,如形之景。人皆思其高曾也,皆愿睹其景。至于文儒之士,其思书契以降之古人,尽若是已矣。”他写下此段,与其说心中也是想见到历代文人笔下的景致,风物,不若说是想进入景色的背后,探究那些飘忽的思绪,那些执笔的灵魂,是这“如形之景”中蕴藏的唯一变化被这样诗意的灵魂所捕捉。但是这样的探究有时候是徒劳的,因为诗人的眼洞穿了万物的本质,他存在于凡俗的彼岸,与其揣摩其文字,不如自己去自然中静坐——我此刻就端坐在湖畔,凝望那一段城墙。


我说完了,是对着挡风玻璃回忆地说的,朋友中途并没有太多地回应我,她等我说完再问我:“你在说给谁听?”我的双手在方向盘上紧紧握了一下,抬头迅速看了一眼车内的后视镜,对她说:“就是说给你的,当然还顺带我。”她笑了起来,我也随之笑了。宽阔的高速路上,车辆稀少,我一直按照路标指示往东开,当视野里出现“SXXX”,右转下去,继续往目的地驶去。能和一个与自己风格完全不一样但是又能互相理解的人出行,真的很幸运。——这是旅途的结论


寺庙在地图上并未标示出来,路上偶尔迷失,询问几个路人之后,其中一个才给我们指明具体的方位,他很热心地指路,说:“往孟墓那个方向。”女友一听,惊讶说道:“难道靠近墓地?”我笑着对她说:“确实旁边有公墓,而且这座寺庙专门还开辟出一个往生院,其实我来过,只不过那是夜晚,有熟悉路的朋友指路,一路只记得大概的方向。”她听完,脸上立刻露出一些不喜的神色,我喜欢她的不喜欢,这种差异中找共存,就像在反对者中寻找自己的盟友。


寺庙,终于出现在眼前,它被建造在一处半山之上,据说东汉时期在此就有这么一座庙,那时叫“插花庙”,现在复建之后叫“藏龙寺”。明黄的一整片庙宇被初升的阳光衬托,它原本不那么恢弘,主体建筑面朝东方的位置,让这座安静的寺庙显得遗世,远离喧嚣。我们在院落里随意穿行,没有遇见游人,甚至僧侣,只有梵音从其中一个供奉佛祖的大殿里传来,不绝于耳。穿过桥,绕过两座殿宇,在一侧旁院,看见一个女人在檐廊下忙碌,我们走上去询问这里的住持在哪里?可否留宿一晚?她中年的模样,长发,穿着那种俗家弟子的长衫外套,她抬头,看了看我们,说道:“哦,你们是来挂单的吧?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师傅,常驻的俗家弟子就只有我和大师兄。待会等大师兄来了,你们出示一下自己的身份证件,登记一下就可以了,我先带你们去住宿的地方。”我们尾随她,来到对面一处厢房,一扇简陋的门,推门而入:两张大的双人床,一张条桌,上面放置着暖水瓶,靠近南边有一个隔间,是一个独立的卫生间。里面的一切陈设,都像那扇门和窗户一样的简陋,寺庙里的住宿不是本应如此的吗?它,应该是清苦的,苦行似的修行。


我和朋友把随身的东西放下,面朝南边的窗户坐下,下午的阳光全部都进来了,是这些没有怎么被装修过的窗户给了它们可乘之机。秋天的日光,一点点地漏下来,我和她各自坐在床沿边上,一直沉默着。


忽然,她说:“这里会有网络吗?”


我没有抬头,直接说,“肯定有,但是不会在我们这间屋子里。”


“哈哈,那我出去到寺院里转一圈,你和我一起去吗?”她微笑着问我,手里在摆弄手机。


“我现在不去,我困了,睡一会儿。到自然醒来,咱们去找这个寺庙里唯一的和尚。”我说。


“你想问他什么呢?”她有些好奇地问。


“我确实有困惑的问题,但是我从没有和和尚交流过,所以我只是想和他说一说话,我并不期待什么答案。”我说。


“嗯,好的,我不想睡午觉,我去外面转转了。”她回应着我,然后就出去了。

我听见她关上了房门,我觉得自己真的疲倦了,疲乏是突如其来的迅猛,我倒在床上,盖了一条毯子,就睡着了。很绵长的睡意,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觉得在沉睡中我睁开过眼睛,我看见自己沉沦在睡梦中,还看见我的那个白色帆布背包,活动着,静止着,斜靠在对面窗户下的小床上。这就是一段过渡,沉沦之后的过渡,就像那一截城墙盘旋在湖的对面,静止中的移动,一晃一梦,就是百年的岁月。阳光慢慢淡下去了,睡意消失,我忽然睁开眼睛,看着这里。


她的声音传来:“你睡得好吗?”


我做起来,看着她,她还是低着头在摆弄手机,我说:“睡得很不错,你呢?”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就去后院喂狗板栗吃的,这里收养了好多只狗,他们只给狗们吃白饭,所以喂它们板栗,狗都很喜欢吃。”

听到这里,我抬头,我和她相视而笑。她说话的时候,手里总是喜欢摆弄一样东西,她的眼睛并不想去呼应或者说被注视。我们了解彼此的这种状态,这不会形成困惑。

临近傍晚了,天的颜色渐渐变深,房间里有凉意袭来,这时,有人敲门,我开门,是那个早上接待我们的俗家女弟子,她简单对我们说:“该吃晚饭了,待会儿你们可以直接到后面的斋饭堂去。”说完,她就轻轻地合上门,走了。我们只好对着房门默默说一句“谢谢。” 我和她背起包,一起走了出去,天色是真正地黯淡了下去,穿过正对前殿的拱门,诵经的梵音紧紧跟随而来,我们向斋饭堂走去,一个大厅,最里侧的位置坐着一个穿僧侣衣服的年长老者,他正在用晚餐,他的对面放着一台电视机,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新闻,(我想他就是这个寺庙里唯一的那个和尚了,别人称呼他“妙寿”师傅)。我们在最靠右边的位置坐下来,吃晚餐。我身后的那张桌子上,摆放着腌渍的西红柿,萝卜干,手擀面条,所有这些食物被罩在一个防尘罩下,饭厅里只有低语,我抬头看看妙寿师傅,他依然独自一人专注地吃着饭。我们俩吃完了,起身,自己拿着碗筷去水盆里清洗了一下。路过师傅身边,我停下来,和他打招呼,顺便表示想向师傅请教一些问题。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抬起头对我说,“好,好,你们先去吧。”


我们走出斋饭堂,落日早薄,东边的天幕笼罩在艳丽的深橘色之中,跟随着梵音,我和她一起走进供奉释迦牟尼佛的大殿,佛像高大,庄严,它闭目其实无相。宗教的情境就这样产生,吸引我们这些欲望的凡俗之辈,匍匐在它的座下。一柱白日里最后的日光从大殿顶端的天窗中穿透而来,这个白天就算结束了,在和神佛的不语中。我们走出殿堂,来到偏侧厢房的廊檐下,正好见妙寿师傅坐在那里,朋友对我笑说:“你有什么就快去问问吧。”我点点头,走上前,拿起一把椅子,坐下。


师傅看了看我,问道:“你有什么问题呢?”他的镜片后面其实是一双执着的眼睛。


我说:“我就是写字的,写文章的,我很喜欢写,这是欲望还是野心呢?”


妙寿突然会意,开始说起自己的经历,一段文革中被迫害的往事,也就是因为“一支笔”,这一点的共通似乎让他陷入一种执着的情绪之中。


“人都有欲望,没有欲望就不会有动力,但你当然不是野心,野心是要获取名利,欲望和野心不一样,而佛祖是最智慧的,普通人并不懂得什么是智慧,只是参拜,祈愿,念经而已。你这个写作就是一支笔的问题,如果你想写的真正吸引人,你就要暴露你自己的身份,而这是危险的,你会痛苦。我劝你慎重考虑这只“笔”。师傅在说完自己的往事之后,对我说了这些话。


“谢谢师傅的开悟,我想想。”我回应了他。


他看看我说,“你还很年轻呢。”


我说,“我不年轻了。”


他又笑着说,“至少比我年轻。”


梵音还在那里继续盘旋,音色变成了夜色里的烟雾,我和女友走回卧房,她一路胆颤,夜色笼罩下的寺院,有佛像低眉,有月季在暗自开放,还有神明在头顶聆听。我又想起那段城墙,它此时和寺院融合,一切都是无明中,确实唯有变化永恒。这一夜,我们睡得不错。


第二天清晨,起床收拾之后,我对着明黄色的院墙,飞起一脚,看幻影初生。我们和师傅,两位女师兄打过招呼,就开车返回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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